說這些都還在識神的世界


◎ 說這些都還在識神的世界(南京/南京大學人文社會高級研究院 2008.06.04)

石計生教授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http://ias.nju.edu.cn/
「教授沙龍演講」
◎ 講題:識神與元神:論道家身體的二重性
Topic: Conscious God and Non-Conscious God: On the Duality of Taoist Body.
◎主持教授:楊德睿(南京大學社會系)
◎參與討論教授:劭京(南京大學人類學系)、白欲曉(南京大學哲學系)、謝彥清(南京大學社會系)、沈文華(南京大學中文系)。


通往歷史之路




◎ 石計生


「歷史是一個結構主體,但這個結構並不存在於雷同、空泛的時間中,而是坐落在被此時此刻的存在所充滿的時間裡。」
–Walter Benjamin, These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XV


作為南京城的時尚古蹟,朱元璋所修築的明長城,現在每天迎接來自各地絡繹不絕的遊客。四月的南京氣候不是很穩定,雖應是春天,有時閃電雷雨交加溫度也會驟降到令人打起寒顫來。我來時這天是有點陰沈的午後,車行穿過朝陽門就看見右側高聳的古城牆,在川流不息的現代公路旁標示既往斑駁的繁榮。南京明城牆從一三六六年開始興建,歷經二十一年才完成,總長據說原來有三十三公里,用以保衛鐘靈毓秀南京山水之間的宮城、皇城,被稱為「南京十朝建都史」中最輝煌的一頁,東連石頭城,南貫秦淮區,北帶玄武湖,將歷代都城都囊括其中,盛極一時。但也不過數百年光陰,朝代興衰,每次新的勝利者趾高氣揚時,總是拿空間地景出氣,燒掉宮闕,殘殺舊民,遺留下來的只有水火不侵的城牆,以無奈而蒼老的眼神,繼續望著月亮陰晴圓缺、日昇日落。

繼起者如此刻剛下巴士的一群南京小學生,以整齊畫一的隊伍,白衣黑褲身繫紅色領巾,頭帶黃帽,在老師的帶領下聽著歷史解說,童誒活潑氣質將逐漸邁向社會化的歷程,區分今昔、自我與他者,以便發展時間之流裡的責任和悲喜。我則以緩慢的步伐上行,從遇見的第一個隘口左轉穿出,就看見了紫金山與玄武湖,在霧氣瀰漫中有點分不清山水界線,飛鳥颼然而過,平靜無波地遠眺十分令人動容的現在。沒有了金碧輝煌的封建巍峨,奮英雄怒的戰騎奔騰,剩下的竟是歷盡滄桑人為破壞至無法再破壞的歷史象徵,我腳下的萬千江南人民堆砌起來的牢固土牆,曾經在文化大革命時被拆除去燒菜煮飯,終究又回到這裡堆疊依偎取暖,聆聽猶有餘溫的掌故。我觸摸著一塊依稀可見的來自安徽府進奉的土石,漫漶字跡跳躍著歸鄉的安心,本來就與山和湖一起的日子,就請繼續共度餘生。

而坐落在被此時此刻的存在所充滿、感受的時間裡,這歷史之路究竟要通往何方呢?這過去用以保衛權力菁英者的城牆,可以預期的循環時間卻走到一小段就中斷了,無路可走了,一個下坡就回到了高樓大廈、酒店度假村和集合式住宅的南京西北郊。原來眼前的山水之間的美感,是被設計出來的地景,需要有價購買用以觀光的自然。這也是可以預期的選擇性遺忘,只是當人被一種大地呼吸情境召喚時,就無可救藥地陷入深度浪漫了,不管這個人是過客、異鄉人,還是熟悉的陌生人。

歷史在人的足下經驗的行走中展現威力,腦海裡反覆翻轉的久遠過去摘花記憶,或者還會刺痛的昨日,夢裡容顏這時的兩鬢虛白,交織著這天陰沈的午後視線所及的種種,山水之間的模糊,當下明明白白的心。


(2008.04.19)


靈谷深松

靈谷深松(南京,1991.08.19)

⊙ 石計生

南京之所以成為我念念不忘的城市,起因純粹和一張研究室案頭上的照片有關。那是和父親於一九九一年的八月共遊南京時所攝,因為年代久遠,我就忘了那碑銘書著「靈谷深松」的地方究竟在哪裡。我只記得那是酷熱的暑假,陪著父親在開放大陸探親後,回去安徽老家,回程時我們搭船沿長江逆流而上,我本來以為會一路到上海搭飛機回台灣,卻在南京就下船。父親有點視茫茫地就開始說了些我和他下象棋時從小聽到大的故事。作為黃埔軍校二十一期的國民革命軍,他如何從成都轉到南京駐紮,同時看到了後南京大屠殺的悲涼氣息與明長城、玄武湖與紫金山的優美,終於悲喜交加地愛上這個城市,卻又因局勢動盪倉皇隨著部隊離開南京到了台灣高雄,和母親結合生下了我,讓我血脈相連地先天擁有這大時代的記憶。父親說這些事時甚為憂鬱,雖然他其實是非常樂觀之人,但這時我在南京藝術社會學訪問講學卻因為想起案頭照片而深感憂鬱。

「那有靈谷深松碑銘的地方究竟何在呢?」

這天南京大學安排,懷著一種失落的心情出遊,到了長江路的南京總統府,看到了孫中山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地方。隨著許多舉著旗子的隊伍東逛西逛,感覺這裡的磚瓦與建築格局,和城裡一些通稱「民國建築」的空間地景一樣非常台北,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也或許是因為每塊磚瓦,每個角落或轉彎,每個景色,都有可能是我父親當年觸摸過、駐足走過、或觀賞過吧。我尋覓踏查著,經過了十七年,人的記憶與印象卻弔詭地泛黃剝落了,眼前遊人如織景色宜人卻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直到來到了西花園-煦園的販賣部才有了線索。我望著那朱紅飛簷、其下石獅與更後的園池,突然一個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非意願記憶」(involuntary memory),記憶像海浪之拍擊海灘,由遠而近主動回來找我們,從十七年前剎那間當下呈現的印象疊合:

「父親和我曾經在這裡一起照過相」。我想起來了。

但那張照片並沒有保留下來。但這意味著可能在這裡。我開始著急地在總統府內東走西竄,急急翻閱每個屋頂與黃昏,掃瞄每雙瞳孔與腳步,不放過任何一個荒涼的角落,卻都沒有「靈谷深松」,一切只剩形式上的觀光經過。於是落寞地朝向下一個地方:紫金山的中山陵與明孝陵等。車子停在一個入口。巨木參天。流水潺潺。林海松濤中一行人沿著屬不清的階梯往上走,映入眼簾的不是預期的宏偉陵寢,而是寶塔般的建築。仔細端詳,上面竟然寫著「靈谷塔」!碑文記載著這裡原來是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紀念塔,紀念抗日英勇殉國將士,建於一九三一年。塔內外壁均嵌有碑刻,錄有孫中山先生在黃埔軍校的開學校訓等。而這一帶風景區泛稱「靈谷寺」。不論其南朝梁代時和著名神僧寶志和尚相關之歷史,現在完全屬於大時代戰亂記憶的一部份,總統府煦園飛簷線索冥冥中指引至這裡,和父親同樣大江南北的靈魂在此安息。於是心情出奇平靜地散步而行,感受參天松濤與微風徐徐,尋覓父親的報國蹤跡近了,照片裡被凝固的親情近了。走到了一個岔路有三個指標,其中向東的方向寫著「靈谷寺」。繼續往前走了段路,進了寺裡禮了佛,好整以暇地旁邊逛逛,果然就在寺東不遠處發現了南京這城市讓我魂牽夢繫的原因:「靈谷深松」的碑銘。碑銘依舊。昔人往矣。

十七年前和父親來此時並未端詳此碑。這次細看「靈谷深松」四個字力道淺薄,境界有限。再看其後說明與相關介紹,才知此碑就像這被屠城三次的歷史名城南京多舛的城市命運般,也承受著不斷的毀滅與重生。此碑目前馱著方碑的石龜,碑上書「靈谷深松」,據說原來是一九三0年代國民政府主席、第一任行政院院長譚延闓的墓碑,四九年後又被原字磨掉後再刻。這類碑銘字跡漫漶或爾毀滅故事在靈谷寺一帶甚多,如原來是梁武帝為了紀念高僧寶志所建的獨龍阜寶林寺前墓塔,當時名畫家張僧繇替寶志繪像,到唐朝吳道子又重新作畫,李白作詩,顏真卿題字,並將三位大師的作品同刻在一塊石碑上,故稱「三絕碑」。後來碑、塔相繼毀壞;清乾隆時按原拓片仿刻了一塊立於塔前,清同治時復建石塔於松風閣西側,後又毀於戰亂。而但這些事情的真實與否對於我的尋覓照片裡的「靈谷深松」記憶沒有太大關連。過去,就像本雅明在「歷史的天使」(history of angel)隱喻中所講,天使為何要從他入神地注視的事物旁離去?因為歷史所標示著的總是災難,這些災難堆積著屍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前面。善良仁慈的天使想要喚醒死者,卻從天堂吹來一陣風暴,猛烈吹擊著他的翅膀,直到再也無法收攏。這隱喻著「進步」、「發展」的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骸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靈谷深松」碑銘的更替歷史正是這樣假種種意識型態或冠冕堂皇理由的「天堂風暴」讓善良仁慈的人們受苦受難的歷史。人於是必須回到當下,永恆的現在(forever now),去感受生命裡喜怒哀樂的豐沛意義。

而對於我而言,當我的腳再度踏上這「靈谷深松」碑前已然斑駁裂開的石地時,一開始只是專心忖度站在怎樣的位置才是當年和父親一起攝影的位置,彷彿唯有這樣才完成了思念似的。繼而知道,其實不論怎樣精準,逝者是不會再回來了,悼念之餘,比較需要的是從現在反省未來。就像熱情接待引我一路走來的南京人情味,與這個現在充滿新舊並陳的城市,過去的屢遭兵禍創傷經驗成為今日這個城市廣納各方人才建構希望的開放基礎,更何況因為從照片的追索連接上的父親大時代記憶,「南京人」和「台北人」通過我的這次訪問講學產生了非常內在的聯繫:走在東吳大學校園裡的錢穆故居、或陽明山中山樓,就像走在南京大學裡或街頭上某個轉角似曾相識的「民國建築」般熟悉;而我這「台北人」的尋覓南京戀戀城市之旅,也好像在「靈谷深松」碑前按下攝影機快門的當下靜靜地完成與開始。十七年。同樣的動作。咫尺天涯。一瞬間。

(2008.04.17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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