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書店附近無法釋懷的印象


⊙ 無法釋懷的印象(南京/先鋒書店廣州路旁, 2007.04.02)

先鋒書店附近無法釋懷的印象

⊙ 奎澤石頭

說起南京這旅次的真正起點,是在空間設計前衛又藏書豐富的先鋒書店廣州路五台山旁一北京烤鴨店前所見。門推開的心窗卻閉合著。迎面而來一張皺紋滿面哭喪著的臉。斷了左手的穿著毛裝的乞丐。帶著一頂我在台灣大學森林系唸禁書時也曾有過的帽子。背著破舊包袱柱著柺杖認真地從紅色轎車前方逼近過來。右手並且拿著個薄錫的飯盒。遞出。老人家眼眶眩著淚光與我的眼神產生了觸動心弦的交會。屬於先鋒書店裡一整排一整櫃乃至溢出由地下停車場改裝成的展場界線找尋出路的書和人的光芒。「但老師,你怎麼知道他是真的乞丐呢?」舉手發問。從言語之河的對岸聲波隨著風媒襲來。慢慢漫過我經由班雅明的閒逛者姿態所啟迪的觀看之道。漏斗般逝去又重新聚集的時光。這時我逛書店的眼神完全無法停止於任何一本那知識的貪婪一如台北公館溫羅汀的鞋子每日帶我去的地方。一種陌生的熟悉感。在後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已先行在台北體驗過選擇性不理會這些被資本主義拋棄的歷史。不合時宜的穿著。思想。舉止。情感。和活著。馬克思稱為產業後備軍。現在叫做沒工作的人。失業者。乞丐。只落後詩人幾名的。對社會沒有貢獻的人。他們不斷地被從火柴盒式摩天大樓像擠牙膏般從胡同或傳統市集中擠出。大量製造。像蟑螂一樣被厭惡著。光鮮亮麗的mall。不准進入。「空間就是資本。地段就是成功。」咒語般的當紅廣告招牌兩層樓高漢口西路上鼓舞著城市的日日再出發。發展。發展。發展。沒有人會反對的進步。伴隨著的是選擇性的遺忘。消失的左翼理想。社會正義。平等。在城市的每一個轉角。地下道。公園。板凳。夜市。候車亭。路旁。這種複製。像雨落在全世界的屋頂上般落在所有現代都會上。像淚水滑落臉龐般為地心引力承接摔得粉碎從簷角滴落。敲打在紅色轎車慣於高速飛馳的筆直馬路。城市。比我們想像中更有感情紀錄著這一切。「在我看來,不論是真的乞丐,還是假裝行乞以騙錢,都是以金錢為公分母衡量一切價值成為價格的表現,現代化都市更新過程中的資本化的後果,所以都是真乞丐。」感謝上蒼。關閉的心還是有些門窗開向陌生的存在。我路旁所觀察到的南京人。多了一份同情。不是漠然的擦間而過,薄錫飯盒中總是能承載著叮叮噹當的迴響。在來不及認識任何一個此地的人之前。我卻認真認識了這個想是老解放軍的人。想像曾經和我父親的國民革命軍並肩作戰抗日。為了各自信仰的主義對峙。然後他因活得夠久。從文化大革命中倖存。卻躲不過商品拜物教的邊緣化。從單位社會中被放逐。共產的暖爐被冷冷澆熄。熱到二十八攝氏度的那日的城池。我的心是降八度音的寒冷。父親很幸福地在1993年得癌症早逝。沒看見他所信仰的一切價值在若干年後的台灣政黨輪替崩解。對他而言,那樣的生命,應是比流落街頭更為錐心之痛的無意義存在。死亡。永生。回眸。只有背影。記憶的。眼前的。一朵早早綻放的白色梅花。就這樣不經意地和豔紅的桃花交會。墜落。翻踢幾行。逐步春天的空間詩學。在演講完第一場次信步走出這舊稱金陵,今名南京的古都。最著名的南京大學裡熙攘找尋自我與未來的學生。我和他們比肩。走過。法國梧桐新芽已見水杉成排迎離。古色古香的飛簷畫棟。古典的。民國的。現代的。建築設計。巧妙兼容。遠方逐漸模糊了的一個矯健身體的手拋出美麗的弧線。破網而入的籃球。隨著溝渠的方向滾落。在日復一日跑步的操場。許多老老少少仍然堅持挽住一絲晚霞微暈。而終究夕陽也消失在知識討論的天際線中。獨立經營的先鋒書店裡高低遠遠相對的十字架此時忽然在我心中昇起。救贖的需要。在這城市不比我來的台北少些。通過書本的閱讀與走路的實踐。而遠方突兀的摩天樓霓紅燈亮了。居高臨下以全球接軌迅速流動之姿遺忘著謙遜而內斂年輪般層層疊疊的歷史記憶。無法釋懷的印象。雖然隔了幾十條街。光的繞射作用我彷彿目睹佝僂身影一個接一個,在黑暗中柱杖不知所終地往鏤空的光芒隱沒。

(2007.4.9)

南京阿訇的靈光


⊙ 南京阿訇的靈光(南京/草橋清真寺,2007.04)

南京阿訇的靈光

◎ 奎澤石頭

確實是偶然中的必然。那日的雨已經準備要停了。至少我是這樣覺得的。跟隨著梧桐樹春芽的方向。草橋。正準備往清真寺外走時。那老穆斯林跑過來以濃厚鄉音的普通話跟我說。正準備講經的阿訇來了。你去看他吧。那忘年的焦躁,就像我的父親曾經的出示族譜。說我的無法停止的熱情,分裂與困惑來自新疆北疆的山林馳騁血統。無藥可治的浪跡。唯心或唯物的。我見著了這樣一個阿訇。短小精幹。蓄著相同的下巴鬍鬚。湖北來的額頭發光的穆斯林。閉目聆聽。香是淨化場域的媒介。但有針對性的崇拜就是多餘了。這廳堂之內只有頌揚真主阿拉的仁慈與力量的文字。具體形象消失在通往溝通禮拜堂西墻壁龕背向麥加,以示跪拜的方向。「還常禮拜嗎?」在這世的我睜開眼睛不知如何回答。阿訇真誠地笑笑地帶著我從經堂走向禮拜堂。打開大門。他生的小男孩一溜煙就跑進去在壁龕前玩耍。肆無忌憚的純潔安靜著門外一顆似曾相識的台北之心。一個漢化的維吾爾人。我把剛買的白色帽子戴上像舊識般和阿訇合影。稍歇的雨又忽然大了起來。滴滴答答落在龍爪槐骨幹奔騰的枝椏上。說歸來的原野。埋葬千年的追尋和別離。在幾個簡單的原則下可以安然等待。萌芽。青綠。滋生的道理是以知道守候為前提。那麼這樣短暫的偶遇就像極了我生命中千千萬萬的偶遇,是某種命運的必然安排。更早的十六年前我與我的仍然在世的父親踏上這片土地時不曾來此。但更早的某個年代,他必然曾在昏黃的燈光下,悄悄將塞在蒙層皮箱底層的族譜反覆觀看,想像曾經穆斯林的血統。會誕生怎樣奇異的後代,以漢人之姿,隨著自己敗戰的國民革命軍渡海,到無路可退的堅強。磨練心智。以善於遷徙的流浪者必然具備的詩的力量,深入自己彎彎曲曲,幽微明暗的內心,改造,精神分裂地觀看,疼惜著。孩子長大後的自我認同和血脈中必然的混亂。「要記得回來啊」阿訇說。我撐著傘護送他從大雨的迴廊上了禮拜堂。穿過沐浴堂。感受不需言語的回眸一瞥。父親的。阿訇的粗厚溫暖的手在高高的遠方揮舞。如此陌生而親近。感覺很近。其實很遠。我想這一切該有什麼原因。讓我與這城市有這等印象空間的疊合。自己究竟是誰感覺不清了。而視線已經模糊的清真寺。在我的步行從七家灣的下一個現代化的紅綠燈轉角後隱退於摩天大樓中。路邊熱呼呼的蘭州手工拉麵,在每一個低矮的簷間炭火燃燒著血液裡的哀傷,說歸來吧隨處可見牆縫邊陲之花意欲崢嶸,呼吸著冷冽的白煙,吐納之間,有著無窮無盡的靈光聚散:「阿薩蘭姆」,密語般的問候我們因接收這樣的能量會心微笑腳步走得更堅強。

(20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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