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蝸居雜記(1,2)

◎石計生

1. 和我做個伴兒去散步吧

生長的台灣不用說,除了留學時的美國芝加哥,這次的北京蝸居,是我所待過的最久的城市了。有種奇怪的熟悉感,應北京大學社會系邀請來此講學近一個月,住在北大的曾為明末清初大書畫家米萬鐘宅地的「勺園」。拜一八六0年英法聯軍殘暴侵略焚燬之賜,爾今之勺園,當然不復明代蔣一葵的《長安客話》所描述的:「北澱有園一區,水曹郎米仲詔新築也。取海澱一勺之意,署之曰勺。又署之曰風煙裡。中有市景日色空天,曰太乙葉,曰松坨,曰翠葆榭,曰林於澨,種種會心,品題不盡。都人士嘖嘖稱米家園,從而游者趾相錯。仲詔復念園在郊關,不便日涉,因繪園景為鐙,丘壑亭台,纖悉具備。都人士又詫為奇,嘖嘖稱米家鐙」般古典中國精妙美麗設計,而是鋼筋水泥構成火柴盒式西方現代化的空調賓館,只求室內舒適的單調形式稱不上景觀。那日,找到了學五食堂對面的麵食餐館,和所有人一樣推開長條狀的厚重塑膠門簾,走進已然黑壓壓成群覓食的行列,終於學會模仿其他人怎樣刷飯卡,以令人吃驚的四塊半人民幣吃了一碗加了炒蛋現做的山西刀削面。那爽口滑入胃中的溫暖,喚醒了我在台北時的走路習慣。我本來覺得陌生的神經,在國槐花開滿的校園中就這樣放鬆了。我的耳朵開始能聽見了仲夏迷人的蟬聲,以蟄伏轉化水墨語言的方式從高高的遠處凌空傳來,起伏揮灑,黃昏的晚霞線條分明地變化色彩敦促著說:「和我做個伴兒去散步吧!」

出了麵食館,從小賣部旁本來要往右拐直行,卻被左側的飛簷吸引。一扇已經被推開的鐵門,有稀疏幾人往更為深邃而綿密的蟬聲方向隱沒。我買了礦泉水與半截未吃完的北方餅。也往前走。遇見滿地花如雪。曲折通幽越往裡走越感覺脫離嘈雜人聲安靜異常。映入眼簾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片二十世紀初民國時期建築群。燕南園。才知道我從另一個入口來到了講課都會經過的地方只是沒有進來。處處獨棟完整的庭園,新灰派的磚牆,以古木參天的綠意靜靜觀察著我這個「局外的局內人」的造訪。幾乎空無一人的空間,只有一隻貓不知從何處過來,躡足跟隨在後。忽遠忽近的蟬聲仍然如夢似幻響著。我任意走著。有時看見磚牆裡微亮的光晃搖,在逐漸黯淡了的眼前,蕭索訴說著一種歷史的重量與別離。我所知道的哲學家馮友蘭、文學家林庚、詩人冰心、美學家朱光潛、經濟學家馬寅初都曾住過這裡;而這些人的稱謂雖然都可以和我這個著人議論的靈魂扯上關係,但似乎都還無法觸動我內心深處,讓我心動。我在找尋一個人,「是什麼人?」

我在一株聳立入雲的楊樹前駐足思索著。嘈雜在牆外讓我心安。而華燈初上的夜刮起了的風打落枝椏擊中我的左肩不疼的落在貓兒吃餅的地上貓也不驚。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搭飛機從台北轉香港至北京時在空中所遭遇的雷雨亂流劇烈的震盪起伏時的非意願式記憶遠方海浪的回來拍擊海岸遺留下的旋旋消逝的沙灘不規則線條軌跡由南而北撞山的悲劇性人影:徐志摩。他應不曾住過燕南園。卻處處都在。他短暫的生命在北大講授一門課的日子吉光片羽以絕對的浪漫與真誠創傷讓霧裡機械吻上山巖的火光送別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其他人用理性建構這個世界,但他以生命本身顯示世界。「詩是唯一不滅的」。於是乎我點了一根煙吸了幾口。如果我有煙的話。學著我 父親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用力搓揉熄滅。貓兒這時完成了我給牠的半截北方餅的宴饗,也滿意地搓揉著我的腳跟。我望著那不知是燕南園幾號的房子,煙囪冒出比天空不灰一點的圈圈兒,磚牆裡微亮的光晃搖,我把耳朵貼在冰冷的磚壁上,依稀可以感覺尚在圈點讀書的呼吸,隨著那煙,節奏分明地帶我從時間的這點到那點,再漫無秩序地來來回回,然後就飄飄然地融入了沒有雲的天際。這時一隻忘了睡著的蟬,以拔次漸低的音調,彷彿輓歌般指引著一陰一陽,長袍馬掛的西裝,我們兩個「局外的局內人」的造訪,「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貓兒走上分歧道路前也回望我一眼,說下次再「和我做個伴兒去散步吧!」「要認得回勺園的路啊」,現代化的同語反覆外表,有著不滅歷史和追求真善美的人文精神的內心:「中有市景日色空天,曰太乙葉,曰松坨,曰翠葆榭,曰林於澨」,加快腳步,「種種會心」「因繪園景為鐙」,成為靈魂圖像,我許久不曾過度浪漫的嘴角,不禁揚起了南方中乎禮的微笑。

(二00七、七、三十)

2. 顧盼之際,終究會石開雲移

至少是我這個世代與上個世代,即使在台灣,對於歷史重壓在這片蒼茫大地的創傷和美麗有著滾瓜爛熟的背誦式記憶,而親臨蝸居後的四處行走卻像浮水印般逐漸真實顯露,輕輕地印記在北京這幾乎已經被高樓大廈包圍的城池的街角巷弄;古典,稍不注意就會消失如竹掃帚帶離成為垃圾的槐花,在一個強調經濟發展全球化的意識型態集散地導引下。風簷展書讀。千年唯一不變的,或許就是溽暑高亢的蟬聲,總是依約前來提醒,昨夜、今朝、明夕,在人們幽微心中點亮一盞光風霽月的燈。

有點特別的今日,顧盼之際,為了接近真實,我終究是踏出了位於西北角的古老校園,走向了這正籠罩在建設歷程中的有著中世紀這麼遙遠記憶的城市。雖然出門前瞄了一下「二00七年北京交通旅遊圖」(噢紅底金字的M字的愛已經有超過九十家分店遍地開花的麥當勞餐廳),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按圖索驥的人,事實上更像寫《未帶地圖的旅人》—瀟灑浪跡天涯又受盡磨難「京派作家」蕭乾般,讓生命順應著該有的軌跡如水流動,在那個該停的時候就停、該轉彎的地方就轉彎。我走在北大南門外的中關村北緣寬闊的街道上,正驚訝這麼多的人和車子為何以罔顧紅綠燈的節奏亂無章法地冒著生命危險穿梭奔跑急馳而過,如果這海淀橋下的忙碌十字路口是句子,那其中的逗號就是被拋擲與遺忘的人。不知從何而來,但必不屬於這每天變化的城市。黝黑的臉龐,出奇豐富線條長滿繭的手。與自然搏鬥過的手。親吻過農村土地的腳。爾今是乞丐。拉著胡琴的老人。左手抱著裸露下體頭大無比畸形嬰孩的母親右手伸出向著冷漠的經過。爾今是擺地攤的小販。寫著顫抖字體歪歪斜斜警世書法求售無人問津。他們為呼嘯而過的北四環車陣,與摩天的透明櫥窗俯視的第三極現代化書城擠壓,邊緣化;都被正在準備迎接二00八年「北京奧運」的疲勞轟炸媒體與過度粉飾太平的全球化意識型態所驅趕,掩蓋。我可以輕易地看見可笑的高牆,把在台北習以為常的夜市般的校園旁小吃遮蓋。只因為奧運期間不想讓跑馬拉松的各國選手看到「髒亂」。

我相當困惑地站在新興現代化第三極書城五樓的人文社會科學類的專區往北四環與北大南門方向觀看著。想著台北的公館地下道與士林夜市隨處可見的乞丐與地攤;也想著我所留學的美國芝加哥城的downtown的羅斯福路以南至53街的黑人區域被炸彈炸過般的建築與蹲坐在路邊張著烏溜溜眼睛盯著看你的無所事事。被無端拋棄的某類人們和空間建築,在世界的大都會中基本上是無可避免的社會發展的後果,與其掩蓋他們不如理解、幫助和創造他們,思考其背後的原因並轉化之。「有必要以集體整齊劃一的中央指令式城市建設,去拆解否定具地方特色的人事物嗎?」我心裡想著。在這完全聽不到安我心神、慰我憂傷的蟬聲的密閉式建築內,我特別惦記著二00五年應清華大學社會系之邀來北京講學時所看到的什剎海與南池子等胡同現在的模樣,這些建築具有德國社會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多孔性」(porosity)特質,我曾這樣描述著:

「「多孔性」因此是會呼吸,有機城市生活的「空間—建築—人」三位一體關係:其間與土地溫情脈脈、人際網絡親近連結,並能逆轉外在與內在成為不明確、流動的實質空間。人在其中行走,充滿自我喪失的冒險,似是而非的迷路,是記憶裡的超現實與地景新舊並陳的現實交織的萬花筒的、意識流時間的裸露,是生者與逝者在遺忘的邊緣中被記起,相互滲透、即興表演、無所不在、生生不息地呼吸著,透過閒逛者的步伐,不帶意識型態地敞開觀察。」

「萬花筒的、意識流時間」「在遺忘的邊緣中被記起」「相互滲透、即興表演、無所不在、生生不息地呼吸著」的有機的「空間—建築—人」三位一體」的北京胡同,卻在都市現代化發展過程中遭遇了極大的破壞:「統計表明,1949年北京有大小胡同七千餘條,到20世紀80年代只剩下約三千九百條,近一兩年來隨著北京舊城區改造速度的加快,北京的胡同正以每年六百條的速度消失。」 關於胡同的拆或不拆,即使北京的知識界早有長久的爭議。舉英國倫敦、法國巴黎和日本東京為例,一九五0年代的中國著名建築師梁思成與陳占祥提出「保留舊城、行政中心西遷」「雙都市中心」的「梁陳方案」,以為城市未來空間發展的戰略思考,因這「明之北京,在基本原則上時遵循隋唐長安之規劃,清代因之,以至於今,為世界現存中古時代都市之最偉大者。 」卻不為當時一味想把北京發展為「生產城市」的當權所採納,接下來動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與半個世紀的持續破壞的結果,不只是古典中國城市特色的城牆、護城河和胡同的消逝,北京而且承擔了一千萬以上高人口密度「單核心」都市設計的惡果:二十一世紀的現在,任何一個人到北京旅遊或訪問,從首都機場到目的地,不管是何處,何時,上了四環或五環,第一個可怕的印象就是「塞車」!不花個兩三個小時無法到達,枯等的痛苦,為人所詬病。這說明為何當今北京的知識界為何那麼思念梁思成了。

事實上,新舊並陳的現實地景交織並非不可能,主要還是繫於執政者的對於自我文化傳統的自信與尊重地方差異的行政魄力。站在透明玻璃窗眺望這城我的心裡十分明白,不只是胡同,在北京蝸居期間上了出租車奔馳的北四環和五環、三環等的四通八達,無處不在的標語「「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One World, One Dream)」,看到的城市北方奧林匹克公園內、北京城市中軸線北端的東側,後現代奧運建築「鳥巢」(開幕式與閉幕式地點)、「水立方」(水上賽事場館)等,同樣的也是以拆除舊有的住宅、讓居民流離失所為代價。「發展」與「保留」的矛盾,是城市進化過程中永恆的難題;但凡事由上而下的指揮與統一規劃的治理城市方式,在進行中的全球化與資訊社會化的今日北京已顯捉襟見拙,整齊劃一的趕上時代的摩天大樓下若是千瘡百孔的怨嘆,實令人哀生民之多艱也。

或許是宿世因果,或許是蝸居所造成,我的來回漫步竟生出了許多無法抹除的印記,為持續縈繞耳際的溽暑蟬聲所提醒,共同晃搖,為竹掃帚帶不走的槐花在蘇州街轉圓明園路重返校園的路上飄移,我的靈魂為自己今日過於理性沈重的思維需要歇息,行於蘋果綠色的書香人間,芝加哥之後第一次在台北以外的地方過著生日,而北京城透過我體內的奎澤石頭送給我的是這樣的生日禮物詩句:

蘋果綠色滿地的古槐花兒波墨幾行
那灰濛的天空送來似遠非近的禮物
間歇幾滴,雨落燕南園林窗櫺燭影微亮
忘了吧曩昔一幅不快樂時畫的念頭
一閃而逝的大喜鵲兒棲止又飛起
棲止又飛起,那捏熄所黑暗的是宿世的光

瞧病了的紅塵拍拍你活著不再長袍馬掛
夜以繼日親吻著人造的天這城市愛的面目可憎
「可別跟著登高」,還能呼吸的土地
用最後一絲力氣吐出再生新芽,從積澱
一又二分之一千年的印象 參天蔽遮
蟬聲四起 「謝謝你,這禮物」
夢想著古典有我們立誓真善美揮灑的印記
落款,篆刻著到處是回家的感覺,如果
心中有鄉愁

「但若回南方,我送你一朵
黃蟬花兒吧」

我日夜不能或忘的臉龐,未名湖畔、中關村街角、鴨兒胡同內、北大理教120教室內尋找真理,蟬聲中密佈漸稀的烏雲終要散開,夢想著古典只要我們立誓在當下真善美的揮灑,顧盼之際,終究會石開雲移。

(二00七、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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