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重刊此文祈禱2008年5月13日四川大地震中的人民能得脫離苦海
⊙ 石計生
1.
千禧年來臨了!一個新的世界誕生了。臉龐看起來是一樣的,但心靈結構已經不一樣了。在台灣的我們,告別一九九九年時,因為一場世紀地震,了解人類自工業革命以來恣意地破壞大自然的資源,是會面臨土地的憤怒與反撲的;了解我們所擁有的所謂「文明」的東西—諸如電視,電影,電腦,傳真,e-mail等等,都可能在一夕之間喪失作用。這種新的心靈結構源於創傷經驗。雖然每個人的地震經驗不同,它可能就寄存在以下類似的記憶中: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午夜一點四十七分,當我們都在睡夢中時,台灣發生戰後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大地震。剎那間,不僅全臺電力霎時中斷,同時其地動天搖劇烈的情況,震撼了全國同胞的心靈。用乾電池才能接收的收音機裡,零星傳來埔里酒廠爆炸的消息,謠言開始如瘟疫般散開,震央時而說是在花蓮,時而嘉義,死傷情況不明。兩點三十分,我望著被震至地上的地藏王菩薩銅像與突然斷裂的念珠,想情況必然嚴重。接近凌晨時,收音機陸續傳來,確定震央是出人意料之外,從未聽過有地震的南投集集鎮附近;台北市與台北縣各有一棟大樓倒塌,死傷嚴重等消息。第一道晨曦射入窗櫺,我抬頭,看著九重葛紫色的花朵,承載著一滴滴象徵的露淚。
在輪流停電的台北,九月二十四號,我在東吳大學的第一次教學受到影響,上課到一半,突然就停電了,學生們樂得一轟而散;我開著舅舅給我的舊車,走建國南北高架橋,經辛亥隧道上方的北二高回木柵。沿途是鬼魅般的街景—沒有昔日七彩繽紛的霓虹燈,人車走在錯亂的時序與黯淡的紅綠燈下,擠成一團闇啞無助的車陣。我的耳朵突然被瘋狂的叫罵聲震開了!車陣中台北人比平時的塞車多了一份焦慮,只想早點到家,我也想。打開汽車音響,聽到,災區的傷痕隨著時間裂開了︰包括南投縣的集集、中寮、埔里、國姓、水里、仁愛等鄉鎮;台中縣的東勢、石岡、潭子、大里、霧峰;台中市等地皆死傷慘重。死亡的數字由幾十到幾百到幾千人。這些數字,加深了人們對地震的恐懼。台北國際社區廣播電台(ICRT)的美國佬也不例外,似乎,任何搖動都會誤以為是地震,那個DJ說,這叫做“魅影地震”(phantom earthquake)。對台北,這種大都會中的人們,“魅影地震”是心靈恐怖陰影的展現,但災區呢?災區的人們的心是怎麼想的呢?」
2.
九月三十號星期四,我和東吳大學教授同仁前往震央附近的南投縣中寮鄉的最大聚落—永平村進行社會調查。車子進來這個曾以生產香蕉聞名全省的鄉村,所看到的景象令人不敢置信。從南投駛進中寮的沿路,龜裂的路面與斷裂的橋面,默示著一個災難的現場將至。軍隊以嚴肅的的迷彩裝與鋼盔戒嚴著來往的車輛與人們。我隨著同仁抵達鄉公所—一棟傾頹欲墜的危樓,上了二樓,李登輝總統的頭像掛在禮堂的正中央,背後的牆壁有條人的大腿般粗的裂縫,一隻老鼠在裡頭探頭探腦,天花板的隔熱板掉下來大半,看來覺得觸目驚心。各鄉代表向鄉長說明他們的需要,諸如流動廁所、組合屋、貨櫃屋、米糖之類的民生必需品等。我起身,帶著傻瓜相機及簡單的紙筆,走下危顫的階梯,先照下鄉公所旁被地震震垮的鄉立圖書館;然後走在中寮曾經繁榮一時的「前街」,幾乎沒有一棟房屋是完好的,有的建築傾斜30度;有些三樓變二樓,台灣人習慣把一樓當成車庫,所以我們看到許多轎車車頭荒謬地突出在幾家被壓榻的門前,像是電影道具的場景;有些只剩瓦解後殘破的木削與玻璃。走在街上,我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混合在髒水與烏雲之間的屍臭味。像浸在腐爛的魚池中的感覺,如果我是魚。我提起相機,記錄下眼前這恐怖的景象。
「少年,你照的是我兒子一家伙七口的家」,
一個持傘身著舊式旗袍的老太太說。池陳玉釧老太太年近八十,兒子一家七口地震當天全家被垮下來的房子壓死。池老太太住在兒子家隔壁的三層樓房,地震當晚被侄子喚醒往屋後方跑而倖免於難,兒子一家人往大街跑卻全被壓死。
「少年,早知道我的晚年要目睹自己的兒子、媳婦與孫子這樣死,我應該就在四十歲時的那場大病死了算了!天公伯實在是沒眼睛啊!」
天公伯確實沒眼睛,這些中寮鄉民身為果農幾代,未嘗有一天想去破壞大自然,卻首遭自然反撲之懲罰。「少年,我的親戚告訴我當晚的情景,伊那晚睡不著,一點四十五分,伊因尿急,去家的三樓陽台小解。抬頭看夜空,卻看到幾道駭人的金白色的強光,從平林溪河床一帶射向空中;然後馬上聽到大地低鳴的聲音,由所有的土地升起,似有千萬頭牛同時對空發出被屠宰前的悲鳴的感覺;然後地動天搖,大地震就來了。伊全家罹難,只剩他一個老人了。」她的淚水此刻泊泊如泉水湧出,我拿出身上的衛生紙給她擦拭,她的臉龐仍流著,無可報復的眼淚。
3.
公元2000年1月1日,天氣晴。我循著沸騰的追逐第一道曙光的相反的方向回到久違的中寮。三個月來民間的援手與政府的參與,是否使中寮鄉正從其創傷經驗慢慢走出呢?永平村「前街」裡恐怖的景象不復見,瓦礫與斜屋已被清除,一條街看來像是被拔了三分之二的牙床,空空盪盪。昔日的商號與住家,被人當作停車場,放滿了車,我觀察了一下,顯然有一半是追逐千禧年的觀光客的車。一隻黑狗躺在一塊空地的中間,眼神哀戚望著長空,似乎是守著牠的主人昔日的家,屍臭味仍然淡淡可聞。然而永平村「後街」有些商機已然恢復,一家豬肉舖正在開張,爆過的鞭炮滿地,花圈擺在店舖兩旁,那老闆笑臉迎人地做起生意來了;名喚「中日超商」的便利商店里人來人往,台北常見的鹽酥雞路邊也有一攤。
我往安頓災民而蓋的組合屋區域而走,這些由佛光山、Niki寶成建設、長榮、世界展望會等民間宗教企業慈善組織所捐建的組合屋,安頓了「前街」家破人亡的悲劇。「住在這裡是孤不衷的,」吳太太說,「我和我男人與小孩都想搬回前街的祖宅去,住這裡冬天很冷,前一陣子寒流來時我們這裡氣溫才8度,冷風從組合屋的夾板間灌進來,我們全家都生病了,總統候選人在哪裡?敢有人來關心?」這個現象普遍發生在中寮與南投縣的山地鄉,特別是南投縣的三叉坑原住民迄今連組合屋、甚至貨櫃屋都沒有。「安頓災民」與「撫慰災民」是不同的;三個月前地震發生時,國內每個政黨與總統候選人都恨不得自己能住在災區甚至是災民,因為媒體的焦點在那裡,誰能「安頓災民」,誰就是焦點;三個月後政黨與總統候選人都從中寮銷聲匿跡了,因為媒體的焦點不在這裡,媒體的焦點在總統大選口水戰、緋聞、與炫麗的千禧年曙光追逐,那麼,誰來「撫慰災民」?撫慰一個家破人亡的創傷經驗?
「撫慰災民」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協助重建。「我們不是乞丐,我們是農民,是果農。」家住樟平溪畔清水村的陳先生說,「我們只要有房子住,有果樹可以種,水果賣的出去有個好價錢就可以了。」陳先生的千禧年願望,多少反映了中寮人雖然創傷依然在仍奮起向前的願望。他的要求看似簡單,但在我國即將加入WTO開放國內農產市場之際,在缺乏比較利益之下,卻很難達成。「我的看法是有下列四點:(1)建立中寮鄉為開放休閒農業區,其中包括我們將原來就盛產的雜項水果,如荔枝、香蕉、鳳梨、柑桔、柳丁等開闢為觀光遊憩區;再加上中寮原生的藥草所形成的觀光藥園合為休閒農業。(2)依中寮的五、六百公尺地形獎勵造林,在不破壞水土保持的情況下,種植中寮原生樹種,如桃花心木、樟樹等;建立山岳陵線步道、提供森林浴等。(3)地震所摧毀的城鄉市容,恰好提供我們將住宅區統一規劃以求美觀的機會,我們重建中寮時應該朝此方向前進。(4)必須建立中寮東西橫向高架快速道路,中寮左倚南投市,右靠日月潭風景區;但是由於交通不便,所以雖景色優美,觀光客少有駐足。譬如由我的家清水村到日月潭,必須翻越九份二山,要一個小時;若建立高架快速道路,向西直接穿越九份二山則只需十分鐘;然後向東花十五分鐘,可接上中二高名間交流道,觀光客才能便利來中寮,我們果農才能重建,才能奮起!」鄉代會邱副主席說。我聽了這來自地方自己的聲音,覺得十分有道理,就告訴他我一定會寫出來讓大家知道。返回台北時已近午夜,我在捷運站的新年人潮中趕回木柵,看著台北人自信富足的臉龐,也想告訴所有政黨與總統候選人,何時,我們也可以給中寮人一張同樣自信富足的臉龐?何時,我們也可以給災區原住民一張同樣自信富足的臉龐?何時,我們也可以給所有災區住民一張同樣自信富足的臉龐?
(二000、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