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亮的句點

◎ 石計生


◎ 與人間福報主編孟樺與編輯秉蓁等合影於該報社(台北,松山,2008.08)

這幾天所猶豫的是要以怎樣的文字結束《心見集》的長達半年的專欄寫作。機緣開始的很特別,約是戊子年開春前後,人間福報覺世副刊主編孟樺來信說有這樣的邀稿,我那時正準備著 母親入院要動一個大手術的事宜,見其e-mail均中乎禮語多真摯遂允其願,誰知日後自己比讀者獲益更多。記得寫第一篇稿子是在高醫附設醫院的等待加護病房推出 母親前的硬殼長椅上構思,一邊唸著《妙法蓮華經》,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開刀房前高掛的電視閃爍著的名字,一直沒有媽媽。法華經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已經過了六個小時,抬起頭才看見林○玉。心裡一塊石頭才放了下來。接下來的日子二哥光生、特意從加拿大趕回來的姊姊谷蓉與內人慧琦等均輪流照顧母親長達月餘才回復穩定。記得媽媽第一次從福報看到我以反省的心情寫家族的與佛教因緣諸事時高興地對我說,「你開悟了」。

在撰寫的靈光閃亮的當時,我確實開悟了;但是流轉紅塵的薰染卻讓人時常退轉回不去清明狀態。寫《心見集》的這半年,表面上看起如同我所渡過的任何半個年頭,但是,事實上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我學會了「簡單」、「堅定」與「懺悔」。「簡單」起先來自於這個專欄要求控制在六、七千字以內的書寫的鍛鍊,剛開始有點難,我一向寫起文章來就一洩千里,不寫個幾萬字感覺不痛快;幾次被主編委婉「糾正」與編輯秉蓁「故意」忽略幾篇稿件後,倒也漸漸學會節制自己容易浪漫的情感,然後文字的簡單慢慢實踐為生活的簡單、文學創作的朝向簡約風格。奇情與幻想、焦慮與懷疑是我曾信仰的主題,但在我這個從不曾主動去傷害別人、卻會無意中使別人受到傷害的熱情、高能量心靈的自我反省過程中逐漸在書寫《心見集》裡找到本來的面目:那是《楞嚴經》開頭動人的描述阿難跪在佛陀面前的故事,阿難對著佛陀說了他出家是愛慕佛陀的莊嚴美貌,佛陀則展示了他的前生今世姻緣攀緣、恨怨愛慕所造之業。涕淚悲泣的阿難通過面對自己的情感起伏實在是因為私心作祟,徹悟「使汝流轉、心目為咎」的道理。我不敢、也不能說自己是開悟的原因,是因為過去若干種心的因,會不斷回來要求一個現在的果。自己宣稱開悟根本是妄想,要「意志堅定、態度溫和」去面對前生、今世、來生的和別人的關係。書寫《心見集》過程裡讓我學會了「要從別人角度想」這句話。唯有甘心讓自己所謂的「主體」消失,人才能看清別人對你敵意的痛苦,才能看清自己的執著,才能真正懺悔與回向。

這時研究室裡放著佛光山心定法師課頌的「六字大明咒」,熟悉的渾厚深沈聲音,曾是我在芝加哥留學時不論晴雨漫天大雪開車時的唯一心定依靠。失去這卡帶已久。今天卻在結束《心見集》書寫前拜訪佛光山台北道場時獲得孟主編贈送CD版,著實驚喜萬分。在靠近台北松山車站旁的一隅高樓,蘊含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認真廣植福田與我的感謝。我提筆,終於知道如何結束《心見集》,這時已經是逐漸暗了天空,夏日蟬聲撐起的黃昏的陽光照在東吳大學的外雙谿,流去的都已流去,流不去的認真駐足聆聽,波光瀲灩的音符安靜跳躍,六字一輪迴,彷彿閃亮的句點。

本文刊登於人間福報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92547

如果每個人都付出一點愛


◎石計生

颱風來的那天早上九點正我就要出門了,是名學生安排的一場至移民署的演講,題目被訂為:「如果每個人都付出一點愛」。記得看到這個題目時不覺莞爾,心想:「這是什麼題目?」應是小學時候的作文題,掄起爸爸送我的勝大莊羊毫小楷,恭恭敬敬地端坐在高雄新興國小一年三班的教室裡,一字一句地刻畫出無邪的盼望,做出三段論法後的必然的結論:「如果每一個人都付出一點愛,那麼家庭、社會和國家會更祥和。」但是,這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的道理,為何今日要去演講時卻顯得猶豫不決?雖然學生早已經將我整理好的講稿分發給行將聽講的一百多人。我看著九重葛與軟枝黃蟬盛開的花園裡豎立的長鏡,鬚髮已然雜白的當個教授的臉龐,嘗試去找尋當年那個熱心揮筆回答這個問題的童稚心靈,竟獲得印象不多。

有點困惑地關上了門。派來士林接我的黑頭車安適平穩,走環河南路不到一刻半鐘就到了廣州街的移民署,這是目前統理海峽兩岸來往的重要機關,原來是境管局。見了邀請我來的相貌堂堂的政風處主任時對我說。我遞上名片。心裡卻懸念著那個在我身體裡逐漸模糊的童稚臉龐。然後就坐上了電梯,至B2的「臨時收容所」參觀,這是需要磁卡與密碼才能進入的由警衛看守的密室。映入眼簾的是被乳白色泡棉包裹的粗鋼構成的準監獄。分成男女兩邊。各約有六七人。席地而坐。棉被、枕頭、衛浴設備、冷氣空調應有盡有。主任與那名資深老警衛說著這臨時收容所常常人滿為患。「長官好!」冒出一句似真若假的話,我有所提防地看著雙手緊趴在鋼條上的那名蓄鬚男性,看來是從內地偷渡來的對於寶島有所嚮往的年輕人。凹陷的眼神。一個夢想的破碎。如同那席地而坐正在打牌輕挑妖豔打扮蛇腰刺青有一隻鳳凰彷彿要從亞利桑納州升起的女性。從泰國來販毒。賣淫。抽著煙。在我要離開前以輕蔑的眼神瞟了我這白襯衫黑長褲正經八百的所謂教授一眼。我面無表情避開她的渙散的專注打量。心裡卻突然明白為何「如果每個人都付出一點愛」這題目的答案竟是這樣簡單又困難。

心裡童稚的我就站在我滔滔不絕演講的正前方對我說。這不是你學術上引經據典的自我創傷經驗、分裂和他人眼光建立自我的問題,也不是社會怎樣從傳統社會轉變成虛擬實在的網絡社會的問題,而是人不願停下腳步看看自己,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感受這個世界去愛。我說。但你的童稚臉龐已經逐漸不被想起,你也看到了剛才地下室的世界,規訓與懲戒,為了確保安全。這世界的愛是如此越來越有等差,「如果」,作為多付出一點愛的條件是那樣地難。例行公事如雷掌聲中我結束了這場演講。自我的對話卻沒有一字一句在演講裡出現。從移民署離開雨開始滂沱間歇地下。安然穩定的公務員,這趟我認識了許許多多想要求生存的好人,但無數的好加總起來卻成為一道愛煞世人的高牆。而裹足不前的連綿超級暴雨,在我回家後的十二個小時,竟然發展成為有史以來肆虐中南台灣最為嚴重的輕颱卡玫基傑作。面對流離失所的死亡。喋喋不休的自我對話終於安靜下來了。家裡幾十朵被風打落的黃蟬花兒,為湍流的水沖刷至滿溢溝渠再入雙溪注入淡水河遠離,其嗚咽猶如早逝的無邪與青春。

(二00八、七、二十)

本文刊登於人間福報: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91811

生日前夕雜想

◎ 石計生

「中央氣象局表示,輕度颱風卡玫基今天凌晨二時的中心位置在北緯十八點一度,東經一百二十三點三度,距離鵝鸞鼻南南東方約五百一十公里的海面上,移動速度緩慢,氣象局預計於上午八時四十分或十一時四十分發布海上颱風警報。」就在生日前夕又聽到台灣人最為熟悉的夏天報導。媽媽說我出生的那天狂風暴雨,在高雄的軍醫院約莫午夜時分誕生,而風雨打落了天井的老芒果樹滿地,青綠葉片與青澀未熟過熟黃澄澄果實於陽光晨曦中顯得絕望與希望同時湧上心頭。日本小說家三島由紀夫在《假面的告白》一開頭就說自己能記得且看見自己出生後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像看電影般介紹了他家族的面孔與之所以成為同性戀的內心世界描繪。我則在出生後的這幾十年今日,端坐外雙谿研究室,看著窗外也是老芒果樹結實纍纍等待一個逆時針旋轉的力量掃蕩或不掃蕩,作為時空交錯意識流的中介,媽媽所描述的我的誕生就這樣非意願式記憶地回來找我,也算間接如三島般,看到了自己的誕生吧。

年青時非常輕蔑關於「感恩」一類的詞彙,總覺得過於保守與退縮,好像說了這話後就找到了存在的保護傘其實是渾渾噩噩地活著。現在則回首既往,雖然外在的條件與環境時時轉變,但發覺自己生命的重心一直沒有轉變:以詩抵抗。詩作為我心目中藝術的真正表現形式,能掌握其書寫這是需要感恩的,那名單可以排到月球去的:包括我生命史裡愛過我的、照顧過我的、指導過我的、鍛鍊過我的、嫉妒我的、排擠我的、恨過我的、試圖忘記我的所有的人。法國思想家盧梭的《懺悔錄》以剴切動人的筆觸描寫他一生的愛恨情仇,我記得最深刻的卻是他因為貪念讀書而不願意代父親出城去工作等等小小事件的懊悔。在生日前夕,對於已逝的 父親,心裡浮現的是有次在美國洛杉磯大哥家裡,因為一個莫名已經忘了的理由突然非常討厭他,賭氣不跟他講話,個性一向包容我的父親愁容滿面不知怎麼辦,隔天醒來,爸爸在花園澆花,媽媽坐在客廳,用爸爸聽不很懂的台語對我輕聲說:「父子沒有隔夜仇,你為什麼那麼恨你父親呢?」當場淚流滿面,我面對了自己無名的不平衡。

「面對自己」是我日後不斷學習的課題,雖然外在與內心考驗不斷。經由家傳佛學、文學教養與切身病苦所獲得的「道家身體」我逐漸瞭解人的失衡是與身體的韻律有關。所以我從身體與知識層次的追求理解形而上力量,譬如宗教或神秘主義等以及重返人間世的重要性。要從別人的角度想為什麼他會這樣對待我,這不只是社會關係上的問題,也是物質的、身體的、靈魂的和精神的反省問題。現在身為教授,我試圖不斷地把我的體悟傳遞給我的學生們;希望他們知道,現實世界裡的追求固然重要,一種經由各式鍛鍊獲取更高精神性才是融化存在痛苦的解脫之道。我在生命的某個低潮時,我所崇敬的台灣大詩人楊牧先生以師生的情感寫信給我說:「成人的世界是險惡的,路有很多條可以走。」絕望與希望同時湧上心頭,捧著那信箋如暗夜明燈久久不能自己。出生後註定要面對成人世界,險惡中要知道堅持與轉向。生日前夕。我又想著弘一大師以唸經茹素實踐他所說的「生日就是母難日」,因為母親忍受著懷胎十月的辛苦才將我們誕生到這個世界。我對我 母親的愛是光年也無法計算的長久。在那南台灣颱風侵襲風雨交加的子時,因為某種天啟,我在農曆十五月圓時來到了人間,這樣福報,明天即使又是颱風風雨,啊蒼天,常記得別人的好,反省自己的壞,我願以一生的自我超越與陽光大愛溫暖人間世來感謝。

(二00八、七、十六)

本文刊登於人間福報: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91074

這時我已帶你回茅山

◎石計生

這次你終於有耐心地超越上回我刻意安排的閃電與暴風雨險阻來到這裡了。第一印象有點糟吧。上山的沿路都是喬裝算命的,叫賣人聲鼎沸,加上紀念品琳瑯滿目掛在寫著「茅山道院」赭紅高牆外的狹長商店,一支大大的陽傘撐起繳交入場卷後的朝山。住進這俗稱「頂宮」的九宵萬福宮的「養真堂」。放下沉重的包袱出來逛逛。我還是繼續讓你看看這個時代的修道必經之路,即使已經在三進聖殿之內,持續的人聲鼎沸、喬裝算命、攔截賣香和照相攤位。你的眉頭微皺,不要擔心。我說,這些宮廟觀光化的入世現象哪裡都一樣,五點鐘下班,時間到了就散了。

於是你開始最擅長的選擇性觀看,拿起數位相機,紀錄下那淺藍灰色飛簷、三天門、八卦涼亭、千年香爐、三個石刻太極、書店、晾著衣服的牆壁、斑駁赭紅木門、懸崖、與優雅回首黑白交間的雕鶴。繞了這深山道院一圈後,回首,突然這頂宮就完全安靜下來了。沒有一聲吆喝與和金錢相關的顧盼,你放下相機,用自然的眼神凝視著這空無一人的世界,純粹的存在,傾聽。我想你開始感覺來這裡的某種重要原因了。雖然還不很清楚。再回首,你看見整個茅山山系和人的身體地景驚人的類似。所處的「頂宮」隨身的指北針指向正南方位的元符萬寧宮–「印宮」乾坤既定。西邊有湖水蓄深情。東面有小山角亭迎晨曦,坎離交間。一道強而有力的山勢自南徂北彎曲延伸,產生了整個茅山視覺上的動態旋轉。這些就是你方才完成的南京大學的講學所說的「道家身體」,修真圖明白暗示你每日感覺到的先天八卦作用下的「身中太極」。日昇日落、陰晴圓缺。這一刻你的覺悟,如此私密。我對你以光年計算的愛與等待。

然後我說你安心在這兒吧。去掉「不可說」的部分,你在漢至魏晉時的三茅真君、魏華存、陶弘景等均先後在此「白日升天」的三天門旋轉良久。感覺白鶴的單腳站立和展翅的騰雲駕霧,成為鶴。做個凡人的想像,然後我說你安心睡吧。去掉「不可說」的部分,被蚊子叮醒睡眼惺忪地看著牠展翅的方向。東方。還來不及思考前,這時彌天蓋地的大霧完全籠罩,你起身推門。分不清時分的世界。把整個「頂宮」又走了一回,三天門、仰望、日淡如月、圓陀陀、忽隱忽現。終有一道士笑嘻嘻從身邊走過,說,早起玩玩吧,旋隱身霧中,你走向懸崖往「印宮」方向眺望,哪裡有宮。哪裡有水?哪裡有亭?哪裡有「身中太極」?只見白茫茫飄移不定的霧與霧裡猜想可能存在的鶴,而八點鐘一到,持續加溫的人聲鼎沸、喬裝算命、攔截賣香和照相攤位又開始新的一天,買買紀念品,你心悅誠服,微笑以對,周而復始,這時我已帶你回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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