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顧目睛

本文發表於2006年1月24日中華副刊http://reading.cdnnews.com.tw/20060124/read/2006012403.htm

⊙ 石計生


(2005, 東海岸/台灣,
石計生攝)

巷口賣苦茶阿婆的攤子不知在哪天就消失了。

我每次返家都會走進的瘦瘦長長的九十七巷,現在口袋要掏出幾百塊是容易的很。小時候可不。炎炎夏日。還沒冷氣的年代。吵鬧的大同風扇用力擺著頭。趁著爸睡午覺打鼾時我拿了個高腳凳,偷偷摸走他掛在白牆上的西裝褲小口袋裡的十塊硬幣,還得注意不和爸爸習慣放在那裡的印章撞擊發出聲音。

摸到後,就悄悄溜下四樓。到阿婆攤子買青草茶喝。

「你敢趟大學啦?」她老是問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問題。

「也未!」我才小學五年級。誰知道大學是什麼?我的心中只有可以買大杯的青草茶的渴望。「大杯青草茶」。我把十元給她。

「阮孫攏倘大學啦類!」阿婆不理會我的渴望繼續說,「伊攏甲我的苦茶」「苦茶顧目睛」,她佈滿皺紋的臉露出滿嘴金牙 對我說。我說我想要喝青草茶,青草茶涼沁又有甜味,很舒服,苦茶很難喝。澀澀。

「安ㄟ?」好。就喝青草茶。阿婆不強迫我。每次都賣我喝青草茶。

高中考大學放榜上台大。全家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連我也是。
大家都說我應該上醫科,讀森林系要幹什麼?那天我在球場打籃球,一直到天完全暗下來了。汗和淚混合地滴在龜裂的地面。

「不就已經上大學了嗎?」為什麼沒有人滿意。讀這些要考試的爛書 真辛苦的。為什麼沒人知道?我把籃球夾在腳踏車後座。沿林森二路 騎著。經過每天吃都不會厭的純發麵包店(兩年後,有次回家聽說老闆 玩六合彩欠下鉅額賭債就被黑道當街槍殺了),與加油站(旁的巷子有一家 山東老兵開的豆漿饅頭店,爸爸過世前我每次返家他都會帶我去吃早點,硬是要得!),來到了九十七巷口,依然的賣苦茶阿婆的攤子,奇怪的是攤子早就用木板封起來,收了,阿婆還坐在那車水馬龍路邊的掉漆的小板凳。

「你敢趟大學啦?」她幾乎毫不察覺我已經從130公分長成170公分的事實(其實是169,我總是覺得170是整數,聽起來很高),問我十年如一日的問題。「已經趟大學囉,今年可取的」,我不怎麼高興地說。

「苦茶卡好,苦茶顧目睛。
「阮孫攏倘大學啦類!
「伊攏甲我的苦茶,
「苦茶顧目睛」,阿婆喃喃自語著。這時從巷內 跑出一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她兒子阿忠伯。趕忙趕阿婆回家。邊趕 邊罵。說年歲這麼大了。還賣茶幹嘛?真是麻煩,走不見看怎樣?! 阿忠伯一面反頭對我說,「歹勢,阿婆已經幾乎全聾了,還有點老年痴呆 你沒嚇到吧?」

我很渴。我說沒關係。但也不想回家。身上打完球又很臭。還是得回家洗澡。騎著腳踏車迅速穿過了阿婆她家矮矮的屋簷微弱的燈光。斥責的聲音遠遠都還聽得到。鄰居夏天的芒果結了滿樹。我把車靠牆放著,慣性地丟一顆石頭看打不打得中。石頭穿越黯淡的夜空,打破不知那個倒楣的人家窗戶。我趕快牽車進門,一溜煙抱著籃球閃上五樓我的閣樓小天地。爸爸還是很大聲地在看包青天連續劇。

上大學了,三年加一年補習班的苦讀。為何沒有人高興?可能是因為喝的是青草茶而不是苦茶吧?我開始迷信地想。會不會因為這樣就先甘後苦了呢?阿婆說「苦茶顧目睛」是不是她的孫子因此眼睛雪亮地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而讓阿婆引以為榮呢?

真的很難啊。滿足眾人的期望。台北,台大,是怎樣的命運在等著我呢?我二十一歲之後的人生會怎樣呢?

仰頭看星空。也沒想到,再過十年爸爸葬禮的時候,就已經看不到阿婆了。

巷口賣苦茶阿婆的攤子不知在哪天就消失了

東京街頭來電

⊙ 石計生

這豐原孩子到了靜岡一陣子了吧,應該說,整整一年了。從花蓮那海濱學院休學以來,一種轉移向宗教的靈光導引至,北方的更為北方的路途。那次去那兒時本想去看這孩子,但是,來自所謂靈山的風,以低沈的聲調拒絕了凡間的探望。說起來,令人失望。以你絕對的意志想要指引的光芒如此猶疑,身體的病苦覺醒一種轉移,往神聖的道路走,以為最後的真理就這樣被找到了。但是,沒有手機電腦的山頭,鎮日聽著超越的真言密語,無償勞動地服務著金碧輝煌的破敗,這總會不聽指揮的血肉之軀,讓這從小就是溫室的花朵的孩子受到前所未見的磨練。你曾經相信,但現在不信,宗教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傾向,在社會之外建構一個山頭烏托邦是樁美麗的神話吧。說到美麗,這豐原孩子是美麗異常的,大學的講堂一眼就可以認出,如此出眾的亭亭玉立。但是當美麗加上了一付善良易感的心腸,就成為存在的災難了。這樣易感的美不僅遭受上天的嫉妒,同時也無法見容於平庸的凡間世界。所以,可以見著的,對於這孩子的戀情,所有追求者眾著魔般的嘔心泣血最後都導至鐘擺的另一極端,陌生化的詛咒。「成人的世界是險惡的,路有很多條可以走。」你幾次面見了這樣的波動,總以恆順眾生的態度鼓勵,或者,寄望一個轉折會帶領她至掙脫平靜的境地。

那時你正在台北公館溫羅汀,與久未謀面的在中研院問學的老友品茶敘舊,忽然東京街頭的來電終究還是來了。省掉了噓寒問暖的部分,你直接感受到了這孩子佇立於二千六百四十萬人中的孤寂。說從靜岡來到了這大都市為神服務。神很近,但是鄉愁很遠。說每日無償勞動地幫助許多鰥寡孤疾者無怨無悔,但是,抬起頭看著飄浮於天空的香蕉型雲朵,總想著往南方的南方座標有著屬於客家的豐原累累果實結滿,屬於我們台灣縱橫無礙伸展的心。你在電話的這頭心裡很酸苦。你是個如此泛愛眾而親仁的人,但仍然有著等差的愛。這豐原孩子不僅是受你教育的人,也是你的「物外親眷屬」,你的學生圈的一環。你像一個黑道老大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顧念著這孩子。一句「日語總是學不怎麼會」,暗示著她終究得放棄那條狀似完美的宗教之路,回到不完美但值得奮鬥的社會現實的未來。你平靜但堅毅地說,「那就回來吧」,趁她易感美麗的心還沒演化為憤世嫉俗之前,將未完成的學業完成,以十分之三習得的宗教意志即可。說孩子你已經經歷了「愛之愁苦」,「神的服侍」,現在該是去士林夜市逛街購買仿冒LV皮包的低調奢華與放鞭炮削蘋果慶祝中國新年意涵的「生活之愛」的時候了,說這孩子終將學會字面上的意義就是字面上的意義,質樸地像個全世界最為美麗的人種–台灣人,說溫暖來自屬於你的勢力範圍的人人心裡那顆內斂石頭黯黯發光。

有一天,當承載這豐原孩子的船頭乘風破浪越過黑水溝,碰觸到台灣土地時浪花激起,你知道你的心不免悸動。這象徵意義重大,如同所有枉然的飛翔其行動之軌跡雕刻著時光陰晴未定,成為童話的真實裸露在癒合的創傷經驗以天賜的易感的美為榮,如這曾經美麗的婆娑之島再度知道了自己的美麗,並不依靠外在的灌溉與詮釋而得,而以交織無礙的線條從靈魂深處伸出牽引,當東京街頭來電時,說你總是以遲到的壓軸,明亮著我的記憶。

蛻變

⊙ 奎澤石頭

在一棵烏臼樹下呆立了很久很久,原因在看一個蛻變。難得,在那不可能的秋天,不是蛹之生的季節,奮力從重重包圍的環狀圍繞中,醒來,爬出,以脆弱但逐漸有力的觸角,頂開脫繭而出。然後是緊貼在猶有濕痕的透明長翅,縱橫交錯地內含已然充滿力量的血管,飽滿酣暢地,準備摶扶搖而直上。那文學院天井的暗夜駐足,跨越了十六個年頭終究在窗外一個不經意的閃光後憶起。

這世界充滿了單面向的人。單面向的人忘記了自己是立體的,可以轉變的,而陷入一種可怕的執著中,顧念著蛹中自己的傷口,並尋求權力與結黨來鞏固自己的一無所有。這使得世界被寓言化為流沙,不能理解自己其實能夠是一隻蝴蝶的人,就會如戲的人生中跟著戲班一起滅頂。

但即使具備有在蛹與蛹之前的毛毛蟲,和蛹之後的蝴蝶能力的人,也別以為就能夠在天空與人間飛行來去自如。人際關係如天羅地網,隨時可以設局捕捉自以為是自由的遠離。因此,蝴蝶的美麗,是以依附在一株烏臼樹的繭的低調為開始。從網的縫隙瞥見的陽光,在嘗試錯誤的經驗法則之中,產生了對於世界選擇性地說話與遺忘的能力。知道的不說,說了裝不知道。察言觀色,於世局重重包圍的環狀圍繞中,以攬哈哈鏡鏡自照,說服已經魔鬼的臉仍然是純潔。這時,每個人都是。折翼的蟲。

本來是一個充滿革命的過程,卻因為時間的侵蝕而停格泛黃。甚至喪失了耐心,而成為片斷的剪影。在現實的當下把握殘殺的盡興。合縱連橫。直到耗盡了所有,帶著啤酒肚與滿腔廢言的理想,走入一個精雕細琢廢墟般的歷史。盛極而衰的興替。從一場大病後覺醒的土地,然後長出的綠芽,新生一代的庭前烏臼樹。是謂蛻變。而蛹與蝴蝶蹤跡早已杳然。才理解這一切可能只是路邊救起一隻奄奄一息鳥兒的因緣,在轉世報恩;同時,也因為救起了鳥,讓叮咬搬移那死屍的螞蟻群餓死,於酷寒之冬,於是此世就面對了五濁,無所不在地纏繞著,索魂般地逼迫同流沈淪。天地間這些原來相剋相生。

以前的解釋全部都錯了。至今方知。在烏臼樹下望著星星自語。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不是做學問與知識的追求應該每天精進,而追尋本來面貌的自己的路途是日漸丟棄一些自己的我。而是,在反省受到天羅地網驅使的每日追求知識與學問的心應該不要再追求了,在此條件下,才能產生日漸丟棄一些自己尋到來時路的我。收起翅膀,回到蛹中。這是逆轉時間的過程。然後,

「損之又損,至於無為。」 到了最後,活著,什麼都不做。連蠕動也不做。而不作為時,充滿了無限的作為。用迷離之眼。

在一棵烏臼樹下呆立了很久很久,原因在看一個蛻變。難得,在那不可能的秋天,不是蛹之生的季節,跨越時空,對著窗外不經意的閃光眨了眨眼,一念三千。領悟了這個道理。

我把靈魂藏在你的身體裡,以便過河


⊙奎澤石頭


我把靈魂藏在你的身體裡,以便過河向無盡無邊的眾生懺悔。

這些日子我想我不是醒著的,在一個黃蟬纏繞的窗櫺
從藤蔓粗細不一的空隙望出,囚牢般的世界,每當清晨
老得不能再更老的軀體,就從耳際走過,低聲卻聽得很清楚的
說三道四的密謀,皺紋佈滿的臉還能以險惡的語言穿透
我其實睏得可以的眼神,看看自己猶尚隆起的青春乳房,滿意
於荳蔻般鮮紅欲滴的乳頭,等待美麗而溫柔的承迎;相較之下
這些老年的婦人,柱著柺杖勉強的行走,就顯得行將就木的
令人安心啊。我曾經渴望這般的美麗,帶領我走出
那個糾纏的命運交響,月經的陣痛我仍擠出你無法察覺的
笑容,說著春天到原野雛菊綻放的日子,最為令人訝異
是停水咒竟然就這樣把灌溉的河渠分成兩截:行走於江湖的
與不再走了的靜止。我說該聽聽你朗誦一些浪漫的你的詩句
吧,笑笑靦靦地撥開兩截中間的虛假密合,你說這根本就是夢的
境界,你看,是在一個黃蟬纏繞的窗櫺
從藤蔓粗細不一的空隙望出,囚牢般的世界,意識所捕捉
身體所快感的無非是暫時的切割。認清的方法在於
冷眼目送所謂的歡愉至集中的墳場,而且別忘了溫和以對
千夫所指的熱情。熱情的流速很清楚地遭受制度性的
質疑,所以以我肌理分明的拳頭重擊民主,合議庭的議事槌
敲下標竿式的命題:追求安寧是所剩唯一的熱情。ooooops,
你放下粉筆,就說,這叫做名目量尺,熱情與安寧是互斥
且周延的概念。滿園黃蟬的酥醒,布穀鳥啄著清唱的
添加是熱情,就不能是安寧了。聽!我的陣痛與出世的孩兒
辛苦的掙扎,3800克,在我的子宮中,倘佯對抗地心引力的羊水
就要出來嗎?媽媽,unbewusste,欠缺而且空虛的空氣的是世界
是好的嗎?醫生都已經就緒了,就缺麻醉科醫師呢
你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在休克的邊陲,終於在我的肚皮上
劃了一刀,3800克與我過於狹小的陰道,造就了
再來這不合時宜的我的一生。滿園黃蟬的酥醒,布穀鳥啄著清唱的
添加是熱情,我想我不是醒著的,在大多數的時候
並且不解為何有這麼多人要聽我演講,或許是
對於那些和我有同樣遭遇的患者我等同深受,這結果
是作了一個置換的工作,你從來沒有我,是
我把靈魂藏在你的身體裡,以便過河
向無盡無邊的眾生懺悔。

djo6yk6g6w.6 2003/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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