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鄭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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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鄭南榕(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秘密)

◎石計生

溫羅汀的街道既創造了支配這個世界的精神性,也創造了流行的身體,它的證據在於從這一帶大學不斷生產出來的知識分子與創作者;和經由在公館足下經驗行走視覺上所起伏生死的愛戀,服飾,店面,車種,與人本身作為文化風景的日復一日的變化所構築成的鏡像城市。而這兩者之間並非如表面的羅斯福路的河流,相隔兩地;總有一些擺渡或地下渠道,讓創造精神性的知識分子與創作者,同樣在這星羅棋布的街衢中成為流行的身體的一部分,而身體的時尚轉變與不斷興亡的玻璃櫥窗內的展示,也反過來刺激著知識分子與創作者的靈魂神經,被拋擲在記憶或與時俱進地創造新的概念詮釋。

溫羅汀所暗藏的這個流通,並且不單只是以貌似秩序的理性為基礎的,它更是建築在感情的,感官的,甚至最大亂度以完成最低能量的類似於物理學的熵現象或詩的藝術錘鍊,如何受惠,端看我們自己的心靈方向與高度。

現在就在溫州街這頭靠新生南路的書林,也是老字號的書店。大二在店裡,我看見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小說《都柏林人》時,書林的地理位置是在羅斯福路那頭,靠近公館公車站牌群附近的巷弄內,我還記得當年拿著自費影印的詩集來這裡寄售時尷尬的表情,所幸有點瘦俏臉色趨於蒼白的女老闆很慈祥地接下了這個浪漫(那天去,真正的附帶原因是去偷看詩集「賣」的怎樣)。但不知怎麼了,此岸的木棉樹長得比較不好,和對岸的台大傅園旁人行道比起來,總是覺得矮了一截且葉落較快(我一直懷疑是因為商店群與摩托車的廢氣汙染所致)。去書林進巷子前,我常喜歡觀察木棉,木棉花很奇特,是葉子落盡之後才開花然後整朵掉落,它從不囉唆地一瓣一瓣地掉落。

要維繫住這樣整朵花生死需要多大的內聚力的能量?

「地球的天空神秘地破了一個大洞,一種無聲無色無嗅的新的親水力量,躲在氣漩之中片灑,隨著汪洋四處拍岸,防風有年的自信的樹杞從此沾惹了致命的快感、讓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沉睡的人類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他成為一體,並賦予他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那個人遂一睜眼便說:「漂泊就是我的美學 。」那是我們的喬伊斯先生,從此,酒。貧窮。痛恨責任。善疑。嗜欲。流亡。希望被起訴。搬家。懊悔。衝突的一生以強迫性重複的行動完成他的逃離的意志。以意識流的文學讓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固遲於鄉愁印象,從交織的反面、非理性、屎尿發現解構中的「道」—後現代。以川流不息的語言。」

答案是必須以「漂泊的美學」,或一言以蔽之,「瘋狂」。政治上的瘋狂,藝術上的瘋狂,基本上是一回事。

我在閱讀《都柏林人》時,以戒嚴時的所有體驗驗證了喬伊斯的自況。當時模糊的感覺,一直到了前年,這些句子出現後其具體輪廓就比較清楚了。生命裡的週而復始地焦慮與敗德的想像式行動,是被一「破了一個大洞」莫可名狀的創作衝動所指引,挑釁和左右,並且是虛虛實實地交織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經由理性的社會學或經濟學去掌握社會現實受過訓練看來容易,實際上那線性時間所構築的失落更多,通常這必須經由鍛鍊詩的眼睛捕捉才能表達,那實則有如毛線球一團亂般糾纏的時間與生活世界。但藝術的現實流變掌握卻是走鋼索的過程,身體的骨子裡必須「充滿活力與危險」。這種體內天外力量的錯綜複雜的結構,能夠洞悉其實是世界本身有病,剝落一切難堪的謊言,平靜面對,以文字的堅決筆耕蟄伏藉口,那晝伏夜出的攀緣試探,學習黑暗的深度與廣度,終究我們在溫羅汀的輻射介面面見了一個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

如我一向相信的記憶,戒嚴時期以挑戰箝制為職志,那時骨子裡充滿活力與危險的身體,一九八四年的夏季某一天,走進了新生南路上的最為著名的「臺一冰店」,記憶所及,這家冰店傳說也很多,有一度短暫歇業的原因聽說是老闆玩六合彩欠了一屁股債云云,但這家冰店的冰是真傳統,真好吃,是當年台大學生之最愛。帶我去的學運領袖之一,是我在醫學系的多年好友,學長,他也是大學新聞社和現代詩社的成員,事前沒說要見誰。一樣喧嘩熱鬧的傍晚,充滿運動完的汗水味道,地上擺滿大學生的背包與斜張的腳,困難但有青春力量的通行。在最靠近廁所的左側位置,坐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來斯文的中年人。我叫了最喜歡的紅豆牛奶冰,就這樣三人聊了起來。原來對面這個叫做「鄭南榕」的人辦了一個反國民黨的雜誌《自由時代》週刊,欠缺人手幫忙校稿編輯,希望我和朋友一起去幫忙云云。虛無不知所終的年輕人當然是一口答應,況且當時的政治氛圍相當特別,在國民黨的極權統治下,學運分子、島內異議分子(黨外)和共產黨被視為是「三合一敵人」,其結合是建立在反壓迫與反資本主義的理想基礎上,不像現在,因為黨外組黨後取得了政權,三合一已經異化成為分道揚鑣的三條路。昔日批判國民黨的學運分子在成為大學教授後,大部分因為顧念過去情誼或有目的地靠攏,竟喪失了批判日漸失能的民進黨政府之能力,使得知識分子輿論成為真空,更不用說當學運分子,這些昔日的朋友成為民進黨新政府的官員後所忘記的白馬歲月的理想。因此,在戒嚴時期那樣的時空背景下,弔詭地主張台獨的鄭南榕會心儀毛澤東與馬克思,而我這個虛無的青年,加入是因為堅信「理想主義聯盟」是為了產生「詩的集團」。

最現實的是閃電的力量
並且說明善行不能達到救贖。
一息尚存可以確信的是
均富,無階級,永久
和平的開始
在於
詩的集團,終有一天
將成為這個世界
動亂的根源……

「詩的集團」迄今尚未形成,只有零星突出的稜角,在各自的酒店,愁千萬人之愁。學運既往的剩餘價值,只能是台灣菜市場式民主的選舉年度登場時號稱自己曾經是那風起雲湧時代的自我加分標籤,或者辦個學術研討會時成為國科會補助的對象,以貌似嚴肅的探討,針對一些尚未就木的權力擁有者或文化霸權施行者,就急於賦予歷史定位,荒謬地蓋棺論定。而那年在一個炎熱午後的答應,那溫羅汀冰店的會晤,卻也讓我見證了鄭南榕之死。

那天,照例到他的在杭州南路巷弄內的出版社校稿,深框眼鏡後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神,疲憊卻有如囚禁於欄杆內的豹子炯炯勇猛地看著我,說,不錯!你寫得這首〈國父思想五十九分〉詩相當不錯!很叛逆,有創見,特別是這句「原來領袖是最容易髒的地方」一語雙關,相當精采,你的筆名「蔣尼采」也反諷意味十足,沒關係,台大不敢登,我這裡登。然後他開始激動地痛罵施行戒嚴的國民黨如何箝制人民思想與創造力,開始將我的視野往他的密密麻麻的書架上移動,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謝雪紅、毛澤東、馬克思和魯迅之偉大,說台灣一定要展現同樣的精神與實踐高度,說他不斷換雜誌名稱以逃避警總查緝辦這雜誌就是要實現台灣獨立與百分之一百言論自由的理想。在他豐富的手勢與言談中,我特別注意到他書桌後的皮製椅子的椅背上有無數被煙頭燙過的痕跡,接著,我起身去上廁所,發覺一件奇怪的事情,馬桶旁放了五桶瓦斯桶。我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工作,一直到半夜一兩點,終於校完稿。他在煙霧瀰漫的空間中繼續寫稿,抽空起身對我說:「明天就會出刊。之後每週都要來啊,謝謝。」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醫學院學長的徐州路上的宿舍,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才想起今天要考總體經濟學期中考。管他的。我乘電梯到了地下室餐廳用餐,抬頭看到頭條新聞:「警總五路攻堅,鄭南榕引爆瓦斯身亡。」一個瘋狂而專注的政治實踐者,以火焚姿態完成一個未完成的理想,其獻身,是建構現在執政的民主進步黨的重要基礎。但是,現在日趨腐化欠缺世界觀的民進黨政權,以「鎖國」封閉的意識型態,在權力的傲慢下黨同伐異,南北分裂,族群分裂,讓台灣陷入一個「反全球化」而被「社會排除」的危機,如果台灣被民主進步黨玩完了,我想第一個對不起的人就是鄭南榕。這是我所曾書寫過,而且相信的史實。

但這時,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鄭南榕是死於一九八九年,我經濟系畢業是一九八六年。冰店會面與校稿之事我確定都曾發生過,但歷史是如何在失落的三年被交織拼貼在一起呢?有怎樣的忽略、跳接與潛意識機制被陷落在那跳躍的時空之洞中呢?我所曾經堅信見過的人,愛過的人,做過的事,是真的存在嗎?這公館溫羅汀真的存在嗎?還是在一個不斷變化的時間與空間中被有目的或無意識地,階段性地掩藏與重新建構起來呢?所謂的文明,是不是建立在這些掩藏與重新建構之上呢?晚年被認為已經瘋狂的喬伊斯,寫《芬尼根的甦醒》時直接指出了我們的這沒有固定形狀時代的真實,代價是他身邊的女人和親戚五十都不快樂,指責他,離棄他,或者乾脆就瘋了。如已經全球知名的晚年喬依斯之慟,瘋了的「露西亞,我的女兒,為何至此?」戀父與二十世紀夭折的破折號—成就的是虛空中的無聲無嗅無色。「挖掘前往地獄的鑰匙,挖掘各式各樣的文句」,而前往地獄的鑰匙所開的門是以心愛的人不斷死亡為代價。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河流、灌木叢、山丘、男人、女人、與轉換不定的身份。高岸為谷。凹下的突兀。桌子下的暴露狂與會議中的儀式規範藩籬盡失。扣緊未來的後退。瘋人院。精神病院。醫院。身體與心靈的圈地運動。規訓用以懲罰瘋狂。「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秘密」。瘋狂必須外顯為卓越文字。骨子裡無力透了的理性。超越圈住的啜泣。

藝術的瘋狂。在一個天才旁邊的人是怎樣情何以堪地活著呢?難以親近的,旁若無人地他頑固地只看著自己,他忙著接收來自天外的能量,無暇顧及身邊的人的情緒,寫禿再換的筆鋒迂迴由遠而近,先發後至地海拋失落獲得如長浪旋旋又離去,他非常焦慮而且忙碌地停不下來,他這樣容易地抄抄寫寫,他精神分裂地同時做許多事貌似安靜,把頭像鴕鳥一樣埋藏在自己幻想與真實介入的世界中,他抽象化生活又在作品裡展現了時代的生活。被詛咒的揀選。但他仍多麼渴望正常的個人生活,他願以所有的東西交換安靜,包括不能自主的書寫靈魂。

將時間的長河拉長百年,千年,我們讀到創作者的作品,讚嘆他的洞見身體的時代的來臨,為了遙遠的未來而寫的作品嘔心泣血甚至讓自己成為植物性的生命,那些文字裡的觸動神經與裸露下半身的描寫,因為距離而產生驚人的美感。但是,時間長河所稀釋的美感,在當下卻是貧病交加,悲喜摻雜的現實生活,性愛,兒子,女兒,管教,爭執,情色思想,疑心,酗酒。考驗為痛苦而生的才華。喬依斯其顛覆的文字只是在身體上感受到不遠的當代人的必然解放,精神並且開始隨之無所限制了。雌雄同體的虛實靈肉。在時空之間交錯。寓意。意識流。川流不息的語言。一個黑洞長在後腦杓。吸納一切所有。自我崩解。在我們都無法企及的時候。

但如果你受不住這「藝術」危險的走鋼索行徑,而傾向「工藝」制式的大眾化歷練,你或者可以找個藉口痛斥他,或者以「正常」的角度可憐他的「不正常」,或者則必須謙卑接受,有些人是偉大的這一事實,為了探索人性的奧秘,他/她們在熊熊火光中燃燒盡了生命,還說不夠。

前往地獄的鑰匙,打開的是公館溫羅汀的黑暗面,所象徵的人心本來就在的恐怖,一種愛情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的恐怖,一種追逐欲望與商品拜物的後設天性,一種恨與戰鬥的需求。這一切本來是被掩蓋起來的,使得在五光十色,漸漸成為富而好禮的在溫羅汀散步時產生了一種天堂之旅的錯覺。但是當某些事件發生,譬如,在地下道擦肩而過的是心儀的人和他者的牽手之類,觸動你心靈悸動的愛的枉然追求就裸露了一切,心愛的人因此就死了,以美學的姿態,木棉花悲壯落地的姿態,在冷冷的秋。地獄不遠,地獄就在眼前。處處都是一種「死亡誘惑」:

這扇門沒鎖
只要你肯推,就
永遠開著

裡面有好東西
裡面有永生
進來吧…

連鎖反應引起存在價值的飄忽,那時在師大分部的出租宿舍自殺不成後堅毅地活了下來,想起那樣的從溫羅汀誕生的純粹心情,「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這反覆出現在我的詩與散文中的句子,我在一九八二年,站著在溫羅汀羅斯福路彼岸的書林書店讀《都柏林人》時,就已在口袋裡一張紙上寫下。出了店,走出巷弄,已經是黃昏的公館,華燈初上的熱鬧,我開始窮學生最喜歡的把戲,一種「詩人不生根,只有植物才生根」的意識型態,我順著擁擠人潮往東南亞戲院方向前進又漫無目的地走回來,來來回回,東看看西看看,身體的與陌生人摩肩擦踵有一種打心底的快感,迷你裙的,喇叭褲的,蕾絲邊的,直筒襪的,長髮披肩的,理光頭的,一間店走過一間,鄧麗君到Air Supply,南管到King Crimson的,每向前移動五步就感受到不同的音樂,和往裡探縱深不知多長的商品堆積店面,遞換拼貼感官與感受的壓馬路,這早就預示了去中心的後現代的必然降臨。所謂的理想與革命,在溫羅汀這一記憶中的行走中,遺忘了幾回,又記得了幾回,我幻想自己是那個被揀選的人,被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沉睡的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我成為一體,並賦予我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我真實幻想著。同時忘了已經起風了,一場無比強烈的風暴正在醞釀,成形。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旅程,繼續存在或者請帶我走開。我幻想地真實體驗著,羅斯福路這河流的水暴漲的厲害,所有記憶的一切都被淹沒了,連象徵系統的核心木棉也被淹沒了,滋養我心靈與身體的學院也為之滅頂了,我想我正經驗著「現象學的還原」(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眼界所見的純粹把一切放入括弧,存而不論了,回到了意識的生活,從中我找回了自我的意向性,成為一個「構成世界的零點」,世界透過我並且對我有重要性,我重新找到了經驗世界的真實互為主體,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的互為主體,這不需躲在任何陰暗角落而完成,這跳接時空的超然觀察,必須有一部分遠離活生生的意識流,所謂的意義才能裸露。我終究是推開了那扇門,沒有永生的裡面,說這樣的摧毀才是真實,看看隨之進展的二十年退潮之後,傅園滿佈的苔痕嘲笑著曩昔激進今日在朝為官裝飾的字字斟酌的保守。但或許這一切都是虛幻的,畢竟眨了眼後仍回到了二十三歲的我,記得華燈初上的閒逛仍可抬頭仰望這木棉群,在吆喝夜色中仍睥睨地審視這流動的一切, 而那張寫了句子的紙,如風中微塵,失神地掉在哪裡,當時也就忘了。

*本文摘自石計生著《就在木棉花開時—公館/溫羅汀的那個時代》歷史智庫出版,2006

何許人也

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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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計生


 


在這陰霾低溫的日子,實在不適合外出。但過年期間,不知哪天開始,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要去樹林海明寺看我的佛門皈依師父  悟明長老,兩岸碩果僅存的百歲得道高僧。這聲音從未歇止終於這天下午由學生開車來到這久違的海明禪寺。風大寒冷,車子停下時就聽到熟悉的梵音點點,我們一行人進入大殿後就直接加入晚課課頌,繞佛與念大悲咒。二十年的往事歷歷在目。海明寺我於1994年曾經帶領龍門師兄姐十餘人上山皈依,參與早晚課。後學成歸國後曾數度上山卻都未能見到師父,甚憾。爾後大學教研忙碌之後去樹林的機會就少了。今日上山,也不確定是否能夠見到  恩師,但必須服膺內在的聲音來此千霞山鳥瞰雲海與山林。


 


等了十分鐘說  師父可見。乃欣喜步行穿堂去禪房面謁。 然後鐵門推開,左側古色古香木椅上端坐著  悟明師父。我行大跪拜禮遞上準備好的過年紅包,師父面無表情地回應我熱情無比的呼喚,只說了一句請坐。冷冷棒喝澆熄。我心頭一驚,旋旋於剎那間領悟了一個三島由紀夫在最後小說《豐饒之海》最後一部曲〈天人五衰〉裡的情節不是小說而是真實的境界:


 


當本多繁邦於經歷人世滄桑後,想起他的早逝的好友松枝清顯青春愛侶,已是月修寺住持的綾倉聰子,遂至奈良問她是否還記得過去春雪般浪漫美麗的戀情裡的男主角。已然八十歲聰子月修寺住持,歲月對她而言是從庭園湖水上拱橋的這頭走到那頭,變化的只是林樹光影的變化而已,頭顱發青目光炯炯地對著佝僂老病纏身的本多繁邦說:


 


松枝清顯何許人也


 


而石計生又是何許人也。這時海明寺寂靜無聲。你並沒有坐下就告退。整個寺院籠罩在一片大霧陰雨之中,你走在雨中,走入雨中,無色無味,默唸二十年前在洛杉磯護國禪寺  悟明師父對你行皈依儀式時所說的話:


 


恆順眾生,常隨佛學。


 


2011年的冬天,離開前你回首那片紅花綠葉的庭園,在莊嚴海明寺綻放著一種奇特的入世又出世的姿態,彎著腰,如此風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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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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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蝴蝶


 


☉ 石計生


 


那事情發生我想是個偶然,就在上廁所偶而抬頭看天空的時候,通過佈滿灰塵的紗窗,有棵比三層樓還高的榕樹恣意風中飄搖,一隻白色的蝴蝶被蜘蛛網纏住,它奮力振翼數次卻仍然在那裡,彷彿絕望。而過去,在這站立,狹小的杜象噴泉角落,你總會瞧瞧那綠意,幾乎成了唯一的興趣。常常什麼都沒有,日復一日,那樹兀自在那裡,這時的帶點鵝黃的新綠也是過去的重覆,這形成某種慣性穩定的結構,以致於當我趕去上課時,就會忘記抬頭,洗了手,走到研究室拿了提包就去H教室上課,好像也沒關係。但是,看到那隻受困的蝴蝶後,我再也無法在日常生活無感的動彈不得了。


 


主要是擔心牠會死。應該是自然的反應,誰知道,或許也有英雄主義的成分,想要解救一隻受困的蝴蝶,聽起來浪漫,像個中世紀武士,但實際上很困難。那天我延遲進教室,就是在教授研究大樓上上下下觀察,該怎麼讓蝴蝶脫困。我想過用竹掃帚勾掉那蜘蛛網,但距離太遠,那榕樹幾乎就是懸空在依山而建的研究大樓與花台之間。或者直接把掃帚丟過去,但一樓都是學生。我相當苦惱。連上課時都不很專心。這事情發生在藝術社會學課程的第三節課的開始,我指著窗外的貝殼杉與低低的像是假的滿佈烏雲說:藝術的豐沛想像力,深度語言修養都是可以鍛鍊而得,但理性架構成篇的能力卻是黑格爾論藝術家的可能裡最為神秘之事,那是結構與結構的超越。台下一片寂然。我想我是在與自己教學,對話。我為何站在這裡兀自喃喃自語呢?然後溽暑雷聲大作,忽然滂沱大雨就這樣淹沒了我心中的吶喊。


 


或許因為綿延不絕的雨,對話竟就生產出來了。常常什麼都沒有,日復一日,我站在課堂上。這時有了些意義。說著結構如何是成為藝術家的難題,理性架構成篇表示了對於藝術的沈澱態度之必要訓練等等。學生滿意,我也滿意地走回研究室。然後慣性地把百葉窗拉起,看外面方歇雨勢與如霧起時的外雙谿林間,滿意於穩定的生命與受教的學生。喝了喝大稻埕林華泰的烏龍茶,起身如廁。我走過長長的迴廊,才吃驚想起那隻受困的蝴蝶怎樣了?蝴蝶蝴蝶在這樣狂暴的雨中你受傷了嗎?蝴蝶蝴蝶你死了嗎?蝴蝶蝴蝶你還是繼續受困呢?我帶著有點小跑步的姿態來到習慣的角落,急忙抬頭一看:毛毛雨勢裡已經不見那蜘蛛網,但蝴蝶也不見了。


 


一種當然的悲劇意識興起,我想我剛才對於藝術與生活的分析是錯的,我的滿意是一種幻覺。蜘蛛網何其精心設計嚴密的結構與穩定,它的主人,蜘蛛本身常常是缺席的存在,等待最後的飽餐。像家一般的蜘蛛網,致命地吸引著蝴蝶前來,將之實際纏住,困住,卻幻想著如此幸福。一旦蝴蝶想起還有花蕊甜蜜做工與魚狀雲啟迪的旅行滋味,想要展翅時卻無法動彈,蝴蝶越用力越被纏住,直到馴服了的熱情遺忘在例行化的日子裡,恐懼深埋,化為公式化的笑靨。這共築的親密性,卻為暴雨所瓦解。從我這旁人眼光裡,時間之流,它弔詭地從悲劇意識轉化為奮不顧身的愛,成為憑弔;而從蝴蝶本身而言,愛與死,或許這是自由與自在必要的基礎。


 


我想。這應該可以是結論了。我把眼光從紗窗外的榕樹收回,又不捨地往上看了一眼:一隻白色的蝴蝶翩然繚繞猶有新綠的樹梢,來回之間,像是在找尋什麼。


 


(2011.06.19)


 


 


 

端午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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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4 刊登於 人間福報‧人間副刊


     ◎  石計生


 


1.      總是如此盛夏溽暑的類似時光,方才暴雨乍歇,豐沛的濕氣將軟枝黃蟬枝椏壓得低沈與芭蕉相映,蚊蚋、蝸牛與蟲蟻盡出橫行院落,燃著檀香,你抬頭看那艾草、菖浦插在門楣,修長葉脈微垂將所謂邪煞擋於外面,廚房蒸籠糯米香伴著一雙充滿皺紋卻巧妙創造三角錐形美味的外祖母的手忙碌未嘗稍止,你調皮地過去叫聲「阿媽」,外祖母從那橋頭鄉下透露的永恆端倪,笑容可掬地摸著你的頭,說再等會兒就可以吃粽子了,你高興地蹲下托腮仰望,彷彿看著北極星於夜空中不滅閃爍。


 


經過了幾十年,你夢境裡孩提的端午之覓彷若昨日。而起身看著月曆,也意識到這不是偶然,因為確實週而復始的那個農曆五月五的時序將至。作為華人世界三大節日之一的端午節,不像春節或中秋那樣強調團圓,卻比較帶有一種不完整的詩意感,好像更貼近生活的真實。


 


溽暑端午是一種思念與防衛的節日:其所思念的是曾經的完整,遠如歷史裡的楚國詩人屈原,或者吳國忠臣伍子胥,近者如每一個人心裡的已然飄然而去的至親所愛,如你此時夢境裡的幼年外祖母包粽子圖像,那溫暖凝結於時間裡;或者更近仙逝的慈祥溫和教導你書法與古文觀止的父親;或者你的時時守候於門口搖著尾巴的愛犬哈力與阿星,那些在你生命裡無私奉獻其愛的光輝,總在這樣時節點滴回到心頭。而端午用以驅邪避疫的,是充滿道家意涵的喝雄黃酒或以菖蒲、艾葉、榴花、蒜頭和龍船花等製成通稱「艾人」的象徵以僻邪驅瘴。或者讓小孩佩內有朱砂、雄黃、香藥,外包以絲布,拴五色絲線等的香囊,以避邪驅瘟,可以想像那街墎裡敬天畏人的謙卑。而龍的意象充滿整個端午的節慶,據說是和認為自己是龍的傳人的古代吳越之人迎濤神祭圖騰的習俗有關。這些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協議展現於今日生活裡的是殘存的詩意記憶,餘下更多的是形式主義的儀式,在商品廣告意義下的虛假完整。


 


你在這樣乍雨還暑的日子裡醒來,想著剛才的夢與院落裡遺失的記憶,總是不滿意於長大這件事情伴隨著的是與日俱增的思念。尤其端午之覓這種生活的真實在歷史掌故裡有著活潑的悲劇與神秘意象,常使人於慶祝節慶時的實踐中神清志明。但它的集體記憶已然於資訊社會中逐漸消失,所存者是個人生命裡的吉光片羽,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 


2.        


 


相遇是意義,分離使意義發生。你說。


 


端午之覓另一種記憶與水總是有關。「子魂魄兮為鬼雄」的詩人屈原投江而死讓龍舟的划行成了千年習俗,其精神性卻在年復一年中喪失了記憶。屈原與據說是他自己的節日分離。而那時你在美國的六月天越過「死亡之門」(death’s door)來到這威斯康辛州的華盛頓島前,你在旅社裡短暫乍歇時做了一個夢,或者,說的更清楚一點,你靈魂出竅。你與自己分離理解了某種失落的神秘。關於詩與詩人。


 


你念著詩人以及他的節日,你就必須把時間倒著走。讓上午十點鐘與下午四點鐘的以首尾相連的逆時針方向追逐對方,如這密西根湖(Lake Michigan)最北端的湖域正在翻騰嬉戲的北美魚群。你看著浪花,幾尺高的水與刺眼的陽光相映,龍舟彷彿剛剛划過。遠方是剛才登船的門縣(door county),屋頂漆得雪白的假日旅店(holiday inn),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從芝加哥來此,採了蘋果離開玉米田拋棄那些崎嶇的道路通向筆直的憂傷的古老念頭,累了的身體躺著如此安靜的心。你說,農曆五月五,這在美國是一個被遺忘的日子,但你記得。你堅持說服朋友往北,往這比台灣還大的湖的水之最北湄而去。端午之覓。去找一個詩人的水的象徵,波光瀲豔,粼粼猶疑如此不確定,不完整的異邦裡,


 


你說我是封閉的湖


我說我是海


你穿著變化無常的衣裳為我送行


我說我捲起雨,祇是從這島到那島


 


沒有鹹味的風吹著我


渡船載著剛剛風乾的淚珠


它們化為空氣化為雨


它們飄出港口飄向或不向你


 


若是命運理應如此,就以水及其變形的不確定為師。你在旅店裡如此安靜躺著,默默思念著那古老的詩人意象,與你親近的血脈相連的穿越時空的流轉,在屈原,在李白,在賀德林(F. Holderlin),在里爾克(R. M. Rilke),在楊牧,在奎澤石頭。於是閉著眼睛小憩的你就看見自己由尾閭往祖竅身體脫離飄向房內天花板,看著沈思默想的自己。直到朋友來敲門,說「該上船去華盛頓島了。」你和你的分離瞬間結合,回到在美國攻讀社會學博士的自己。你把時鐘更往前撥,回到芝加哥,回到台北,回到吳越,回到那潛藏在時間之流裡的詩的傳承神秘。


 


相遇是意義,分離使意義發生。你說。從華盛頓島那天的端午之覓之後,屬於身體的證驗乃於你之後的詩中完整,於是那思念與驅邪避疫的意象從此可以深藏。


 


(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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