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我一反常態地扯下所有的窗簾你知道那不是一種宣告。竹帚掃地的聲音帶領繁茂的陽光射入決心傾頹的斗室請不要再猜測我是為什麼作這作那意義的作繭自縛我想我多痛苦一分你會多快樂一分。是日的隔日還是是日一肩挑起榕華葉落漏網的青鳥啣起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在田埂中央的安靜秉讀屬於青春的死後書。南澳舊寮新寮蕃薯諸山聳立以墓誌銘之姿痕刻:「我在這裡是自由的。從來都是。」

我隨意走回二十六歲的青春。矢言革命放聲痛哭。縱酒海灘。聽濤練功。站在選舉的台上對著出海方歸的無言談論我自己都作不到的完美。但宜蘭讓我自由。包容我的罪與罰。天公廟的清澈之水。於舊曆新年除夕。飲了之後。裂開的心就含著淚復合了。我把手比了個長方形。從正殿看過去就是龜山島。你遞給我一柱清香。將軍梨盛產的季節。我想讓它繼續在供桌上完整。瓤瓜攀爬的鬚根繞過竹架的金爐紙錢冥紙燒紅了每個嚴肅的臉。我想這道手續就不用了。就讓我飄盪在寒溪經緯儀測量愛的仰角為零的地方,可不可以,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我在這裡是自由的。山海不曾詢問我象徵與意義。山海只給我象徵與意義。南門港還在冬山河盛名之前,我在你家的院落史前植物竹柏林後進行了探險之旅。爛泥與跳躍百隻千隻的青蛙之後,撥開芒草,這是我見著流動的嬰兒屍體的地方。你說。從此我知道什麼是遺棄與恐怖。往哪裡去呢?幼小的靈魂,隨著彎彎曲曲曼妙的南門港河,野薑花以素白之姿安慰終點不可知。就讓我也跟隨至上的美麗的未來,可不可以,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我在這裡是自由的。理想的童年托兒於此。小小的一顰一笑不會問我象徵與意義,只會創造意義與象徵。堆沙包的動作馬上轉化為和孔雀說話開屏的七彩奪目。遠足的日子到了雙連埤。以有限的樹木學知識創造無限的繞湖的快樂。收集了日積月累的葉子。學名是你對我的愛。我童年無邪的愛。鏡泊般的湖面。我在這裡是自由的。也把一部份的我灑在這裡,可不可以,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我在這裡是自由的。基地台無法架設的偏僻。以最原始的方式溝通你曼妙的身材發明了一種舞蹈的語言。讓心能安頓。在一個充滿月光的晚上。玻璃舞鞋穿上。就這樣以自然的韻律起舞旋轉。孔雀也斂翼不敢纓其鋒。大花曼陀羅也收拾誇張的吐蕊禁聲觀看。你旋轉過山丘梯田。你經過無所盡頭的田埂。大同鄉的頭飾英靈也因此動容,起死回生,加入這宜蘭之舞。輓歌。心之安放。透過圍成圓圈的齊舞我俯視了自己生命的城池。蘭陽平原星火點點。出海的太平洋是族裔的望鄉。

逝者如斯。並不該有所怨懟與懊悔。我在這裡因此是自由的。一個被原始接納的異鄉人。跟你說過的外省人的無家可歸。或許也灑一點在這裡,讓我也能隨之起舞,當棲蘭之風向東吹起,可不可以,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我在這裡是自由的。從來都是。回到一個人行走的時代。你駕著車來到員山的著名肉丸店。吃著告訴我從這兒往西朝山行。有一個偉大的地方名喚福山。在國家開發之前,你已經步行去過幾次。約一天行程。沿路是落英繽紛的櫸木群,美麗但越覺寒冷。這是一種徵兆。植物地理學。森林系廖日京老師 說。每上升一千公尺溫度會降低五度。接下來的忍冬科灌木。以盛怒的鋸齒葉面拒絕與人交談。我因此是自由的。在一條福山的淺淺不到五公尺深的溪流小湖中,看到了紅橙黃綠藍靛紫七彩的數以萬計魚迅漲滿的胸膛。我因此是豐富而自由的。你說。接下來的翻山越領根本不算什麼。記憶的完美足以迎接疾藜。

精神性。可不可以,在一個身體力行之上,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我在這裡是自由的。注意過站不停的小地方。隧道與隧道間隙的一線天,海龜成群棲息的藍色沙灘上,你說遇見這不能見著成材的世界的剎那,我必須跳下火車,折斷屬於才氣的手腳,以爬行贖罪之姿,向南。或者乘桴。端詳星落平野。龜山島斜角航向,船堅砲利叩關的燎原。你說必須心止如水。與鹹汗融合。泅泳於末日來臨之前。審視自己創造的波濤。好好看著,那些喑喑哭泣,流離失所的海草,為你思想捲起的動心。你必須自沈。感受。屬於獨自的冰涼。浪漫的飄移。然後戰火才能天外燃燒一紙信箋。零星餘燼散落在羅東碎石與細沙化為堅實彎曲。一路從太平山頂,沿濁水溪經九芎湖、牛鬥、清水、天送埤、叭哩沙、大洲、歪仔歪至羅東的森林鐵路通往異鄉的道路。不要。你說。有許多有靈性的木頭,因為愛土地太深,就趁著風雨讓自己離葉離枝,隨著暴漲的溪水沖刷至三角洲的出海口,再由幾個雄渾的大浪推回惜別的海岸。你就見著了這些奇形怪狀的力量。裸露著和人體同樣顏色的勇氣。我因此是自由的。懂得拍岸,站立,與離開。

你可以說是遺書的一種形式。畢竟。和自己的親人離開,獨自踏上百里外的平地,是繁華與人跡可至的恐怖。木頭的崛起,屏住氣息地看著自己,隨波逐流或者成為庭院與居家的雕塑裝飾,也都是屬於羅東的松羅味。成為氣息。我因此是自由的。不守時的一員。閒。逛。可不可以, 如果你能帶我回宜蘭。

(二00三、三月)

蝴蝶與石頭


⊙ 奎澤石頭

是真的我多麼羨慕你
可以自在飛翔在天空
不需問問棲息的里程
像落花飄零旋又離別

就這樣露著酒窩傻笑
是真的我多麼羨慕你
老僧入定般在春風裡
我的美麗都不看一眼

然後我們相遇在這裏
沒人會注意的林中路
收拾你鮮豔奪目的心
不厭相看在斂翼霧裡
如此土土的顏色和我
一樣,直到我中有你





冷水坑的遙望(記與Professor Terry G. McGee的師生情)

◎ 石計生

一、

變幻莫測的雲彩指引,終歸是到了觀景台,木質的簡單搭架經得起風吹雨打。五節芒開花季節未到的九月,與你登高,遙望河的交會。

「忍受本身是沒有針對性的,」你指著像極了故鄉紐西蘭的眼前山巒鬼針草遍野,「因為存在與面見命運的理由。」

放生的牛咀嚼著草在人工設計的步道,半乾涸的池塘奄奄一息,我想從中介紹台灣國寶水韭給你知道,才想起不在這裡呢,根本不在。
缺席的出場在更為遙遠的擎天崗,就從這觀景台往東南看去,一排風中晃搖的柳杉的背後,我想就是。會有一真正的小湖孕育可以傲然存在的台灣。

但看不到。這令人沮喪。視覺無法親炙的想像於焉產生了幻覺,天是翠綠的無邊,地是無言的蔚藍,觀景台在浮動的介質中光速猶疑,許多飛翔的蚊蛾。我眨了眼。重新發現了你的存在。

「世界就在那裡,消失的只是你的輪廓。」你說,近七十歲,仍然健步如飛的攀爬,溫暖的笑容,讓荒涼的感覺欣然招手,貼著音符滋潤我們的天的流動,鬚髮皆白的年輕,用Nokia最新款手機。

電磁波收訊不到的地方,這麼多想一個人靜一靜的城市,就在眼前。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創造歷史,人卻讓一條蜿蜒的河流變成筆直,龍舟在該出現的時候兩岸喧嘩,歡樂的深處是記憶的空白。

「要用心閱讀,」你擦擦登山鞋上的泥濘,「並且讓腳感受土地的心跳。」

我很高興離開研究室來到這裡,美得連死亡也值得寄託。至少遠離了官僚的空虛形式拘謹,至少呼吸到行為主義之外的自由,作為一個大於十歲的人類,山下,感謝神,充滿刺激—反應的正常。

或許遙望正是在近看自己。

人是具備集體意識的野獸,以規則撕裂熱情,並要求不得露出燦爛的斑紋藏起尾巴。

(二○○三、十、七)

二、

希望的念頭如果從吊橋的盡頭竄出,斑紋燦爛的獸,尾巴掃過五節芒發出低沉的警告。比指甲還長的尖銳蹄爪,騰空一劃,下弦月所暗示的味道流傳曠野。

「硫磺,」你淵博的地理社會學知識說明,「正是它溝通著野性與人性。」

幾經查證而得的美麗,在正衣冠之下的暗流耐不住的液態,揮發為飄浮的鬼魅,提供橋的那頭可憐飲取,回不了頭的黃色念頭,晝伏夜出。

腳踏上去時有木板不對稱時發出的傳統聲響,遊客稀疏,怎能記得於上班日來到僅容十人踏青的小眾原野?生鏽了的鐵條仍然緊緊提攜著懸空的腳步,駐足指點來時路,霧起無端。

屬於我們相識的遙望,黃色的主題,硫磺與台灣山菊的共生,奔馳的車行交織的戀曲分不清的岔路疊合至朗朗晴空,汲取溫暖的五吋管線沿著河床盜賊般躡足走入每個裸裎相對的浸潤。

「硫磺氣態離開,」你停在吊橋的中央宛如蹺蹺板的中心點說。「基於失衡的天性,」「並且枯萎了青春綻放。」山菊,怎麼了?滿山遍野的喪氣垂頭。

你必須反省,吊橋的盡頭到達之前,希望的念頭不應是隨著時代被定位的念頭,也不應是生的界限所能範囿的歸宿。叛逆的創作孤獨的思想如倖存的山菊遙望,愛到冷冽的硫磺。

自殺帶領轉世,至我所信任的下一個世紀。「你知道三島由紀夫嗎?」我陪著即將失衡的行走,迎著獸衰敗的風的味道問。

(二○○三、十、十二)

三、

命運的照面是不可思議的安排,悲與喜。我望著許多已經往生幾回的丘陵想: 就是在奧勒岡州的雨津(Eugene)碰到你,才有今天的師生情緣。滔滔不絕地講著宜蘭的風土人情,經濟社會,並且引用一個名叫T.G. McGee的理論家的觀點,說明該是以亞洲人研究亞洲的時候了。掌聲想起,一個白頭髮滿臉紅潤笑容可掬卻又面帶威嚴的老外舉手,一次問了九個問題。

我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學術,只要用心,畢竟這一切實在易如反掌。(心中冒出一個句子:社會學是我專業的業餘。)

I am T. G. McGee. 我們當著幾十個人面前就笑了。這相視而笑,是一種命運的相遇安排。芝加哥你如約來了,口試了我的博士論文,然後事隔五年,我們又在冷水坑上遙望台北。才知道你真的喜歡我的對於土地的愛。

我有一種內在的閉俗。這怎麼跟外國人說?雨津的美是被森林所包圍的自然,兩條河有點瘋癲地在市中交會而又浪漫地流向太平洋。奧勒岡大學就在沒有麥當勞、免稅、人文社會科學書店、素食與環境保護的思想中成為一個令人嚮往的學院。我雖有自信,但面對心中偉大如你,當時仍然站立不住。

在書店尋書,三層樓百餘坪的環形空間,密密麻麻的書香,我在一個轉角看見你,戴著厚重的老花眼鏡在認真找書。怕你也看到我,怕破壞了昨日面見你答應擔任我博士論文的outside chair的完美感覺,我心一緊張,就怯怯然告退了。

我的一生,面對情感,有多少次這樣怯怯然告退呢?

眼前的風,請告訴我。

我很痛苦的是人的受苦,詩因此是無用的,學術也是。

兩者皆無法抹去生民之多艱的記憶。我想我是一個該被遺忘的人。只見過兩次,你卻記得我。並且在乎的竟然不只是學術,更是我的詩。

「我不懂中文,我請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同事翻譯你的〈在芝加哥微光中〉給我聽。」

「我認得關於生命的憂鬱。」

詩是我業餘的專業。(我完成了下聯)

正是詩的力量,讓一切能以光年計算距離的同時,一旦照面時,由靈魂深處湧現前世的記憶。如此不需繁文縟節的快樂,少數不涉情緒的快樂。

人一旦經歷過感情的情緒,似乎都對簡單有所嚮往,做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說就是這樣了。

「在人群之中也是孤獨的遙望,

「其實有這麼多人愛著你。

「但愛卻不能是構不成函數的一對多的關係,

「因此死亡成為n趨近於無限大的可能。」

「關於意志力的鍛鍊」,漏討論了一段
「對於幸福的冷酷凝視的必要」。

走在前面的林中路,你好像經由背影在跟我說這些話。這是怎樣的心事?

(二○○三、十、十四)

四、

安地列斯山脈的墜崖讓你手上的戒指成為紀念。

席間,刻著類似梵文咒語的紋路在無名指上, 隨著一個故事的輕描淡寫而熠熠發光。 如眼前碩風野大的冷水光影,一朵雲彩過後, 我們來到共處的木質觀景平台。

「歷史的陷阱在於扁平化『現在』的深度,

「我因此學會在當下衷心追求。」

在所有人注意到亞洲之前,你就來到這裡。經濟起飛的一九七○年代,住在圓山飯店。你所俯視的台北,稀少的高樓襯托的是摩托車為主的忙碌與奮發。南下到高雄加工出口區,你是同行的學者中最為年輕的一位。

一個臉色紅潤,充滿活力的加拿大人。

「那時和你一樣年輕,從不踏青的伏案

「直到她從白色的花叢中走來,慰我憂傷,並帶我走出安地列斯山脈。」

雛菊的墓園,我想你總記得遙望,冰原以降風吹草偃的空間之門。吊橋以奈何之姿晃搖,前面的是指標不明的路,不允許回頭。鬼針草野性地抓緊45度斜坡晃搖。

「愛中往往帶有些瘋狂,而瘋狂中往往帶有些理性。」森林系館面朝椰林大道的二樓窗口秉讀,尼采的句子,然後是割腕自殺的午後。白色的被單罩在頹唐的身體,慌亂的刺眼的刀光沉睡了一雙因過度施予而冷漠了的眼。

醒來後就再也不曾認真醒來。

眾人信誓旦旦地要去擎天崗,準備好了的出發半路折返,忽然的風雲變色。

「如果這裡有一株大楓樹多好,遮風避雨,慰我憂傷,並帶我走出冷冷水坑。」

夢想的完成端賴繫緊的行囊,美學的生活是忘卻時間。

(二○○三、十、廿一)

五、

但我對於山下的一些事感覺惶恐與失落。我比較喜歡在奧勒岡遇見你那時的我,一個對於社會學有無比熱情的博士生,單純地困知勉行,每日醒來是面對松鼠跳過雪季方酣的窗前。我把暖氣調小一點,省點留學生的電費,然後上了案頭的香,打開電腦,讓螢幕的閃動帶領鍵盤的敲擊聲開啟。東方未明,一個夢想的純粹盼望。

如果早知道,喜歡讀書的結果是落入人與人之間的糾纏網絡的話,應該選擇不讀書。繼而又問: 如果不讀書,是否也一樣會落入這樣的結局?答案恐怕是肯定的,而且沒有了書本的知識,恐怕會受到偏見與無知支配人的習性,其下場可能是更糟。

書本的知識累積到一定的高度被稱為 「學術」。

即使眼前這片山林本來只是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生死場,有第一個人想知道滿山遍野的草叫什麼名字時,就會想知道它的其他訊息,花期,基因組合,土壤適應性等等;然後越累積越多,成為獨門的知識領域,叫「植物地理學」。

然後就有人成為權威,然後就有人也想在其中找尋興趣;單純的動機面對的是複雜的學術社會環境,然後就有人在其中改變了自己,有天照鏡子:天啊! 這個人竟是我!

掏出22歲時的照片,差好多。就知道學術已經又殺了一個人。

「雖然有幾分真實」,「但不必要這麼極端的想」,你說。

你說要記得的赫塞的句子,啊。
Not caring whether I am courted or cursed, I follow truly my inner calling.

內心的呼喚,冷水坑的單純地景,超越善惡。

我望著你業已蒼老的背影,還對著河的交會夕陽的光與熱讚嘆不已,感到無限的憧憬。

(二○○三、十、廿三)

六、

車行已經經過南下341k的地點了。從此是一個下坡的路段,一路在你發現的理論的地景中行走,桃園南崁一帶,城市與鄉村混合的都市化,desakotasi。

「我每週一都會看到這個景象,卻是你給了它一個名字。」

「創造一個理論有多難呢?」你說起你隻身在爪哇島做田野研究的日子,一個西方人浸淫在亞洲小島二十年,對於破敗的殖民的悲憫到目睹戰後逐漸的興盛繁榮,工廠高樓從田埂中聳立,人力車和汽車混合,你背著簡單行囊以眼神與稻米的芬芳照面,以眼神與後殖民的獨立意志融合,你學了印尼語,並且融入了地方的氛圍,在貧民窟的黑暗,在玻璃強化的32層樓旅店待過。地獄與天堂。有一天你覺悟到,兩者之間並非截然二分的,當你從高空往下眺望,原來殖民時期都是稻田的視野被此起彼落的工廠辦公大樓串場,穿插其中。你想起貧民窟的相處,說那個desa,城市不是我們的世界,已經消失的kota,鄉村也不是我們的世界。

原來, 一切都混合在一起了,城市與鄉村;亞洲的都市化是這麼一回事。第一個十年給予他條件,給予他更為具象的輪廓,又過了十年。
理論原來是在這樣日用之間的現象中誕生的。

重要的是眼睛的張開,以你所處的地方的方式思考,拋棄所有既有理論的成見,用心觀察,然後是折磨人的等待。

等待的藝術,如我們所面見的寂寂冷水坑,一輩子就等一個這樣的秋季。老年的智慧與壯年猶有的瘋狂一起呼吸。

創造,是痛苦的最大解除。

隱沒在地景之下的是無窮無邊的能量,在我遏抑辛苦的胸膛,冷冷的地方,望不見了的水的凹陷,吸納不專注的與專注的宇宙,在尤里西斯的門後。

門後。揮舞著護照
你就這樣以慣有令人溫暖的微笑離開了

留我以隻身的歸鄉之旅
主旋律幾個熟悉的單音,來到
放逐的河不斷變奏
我所逆行的源頭
蘆葦花夾道送行硫磺不規則的飄移
或者屏息以對,當
高三度的熱烈無力了躺臥
恣意的風掃蕩
毀壞的殿宇面容枯槁,神
賦予的放逐
人間煉獄的體驗
歸鄉就是不斷地秋心變奏
所謂的
寂寂冷水坑

變幻莫測的雲彩指引終歸是到了
觀景台,木質的簡單搭架經得起風吹雨打
五節芒開花季節未到的九月
與你登高,遙望河的交會

「忍受本身是沒有針對性的,」
你指著像極故鄉紐西蘭的眼前陽明山巒鬼針草遍野,
「因為存在與面見命運的理由。」

(二○○三、十、廿九)

石計生的理論之路

⊙ 石計生

「從來就是光芒走在一切的前面」。1981年高中時在高雄的市立圖書館準備聯考時,客滿的閱覽室每一個人都低頭苦讀。姍姍來遲的一場夏天的雨落在窗外南台灣特有的檳榔樹葉上,從高高的枝頭像不經意遺落人間的珍珠滴落在憑窗讀書的眼前花園。手中的書不是丙組的生物或化學,而是剛借來的一本梁漱溟的談論儒學改革理論的書。拍掉灰塵18歲的我腦海裡就浮出那樣的句子。惦記著林森二路97巷五樓頂違章木屋裡的秘密事業。蕨類孢子囊成熟之前均受環帶保護,時機一到即衝出。那年夏天寫了拒絕聯考的〈環帶〉一詩。第一首詩。興奮到已經亡佚的詩。光芒是嚴肅的終極。要啟蒙、說服、鼓動眾生往那個地方走。

「不是我選擇馬克思,而是馬克思選擇我」。激辯與危險的年代,1985年,一個趾高氣昂的台大學生站在活動中心238室桌上慷慨陳辭。必須行動。我們必須行動。花了一整年。我們讀遍了左派所有的經典,不是為了成為滿腹經綸的書呆子,而是行動。不是讓流行歌曲軟化你的意志,而是行動。理論是行動。不惜代價。那年令人難忘。母親節前後,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寫了〈燈罩中的燭火的歌〉詩給一個絕食抗議的集體意識象徵。代價是畢業後當兵被分發到七星山頂看管雲朵。代價是一個同志全家暗夜被情治人員槍殺。光芒是嚴肅的終極。要啟蒙、說服、鼓動眾生往那個地方走。突然想起一隻鷹。

「It seems gardening season is coming.」芝加哥南拉佛林街嚴冬只剩殘雪的三月。那個義大利人不經意地路過時說。似乎種花的季節已經來臨。鬱金香的含苞正努力破土而出。想這正是該告別的時候了。1999年。春天已近。已完全瞭解天可以如此蔚藍、空氣如此新鮮、螢火蟲紛飛於夜降依利諾可以公然對南台灣的土氣挑釁的理由。謝謝。四年的洗心革面。看來完全「像人」了。帶點幽默感的知書達禮直接卡通化了光芒的嚴肅性,衍生出收藏北美楓葉的習慣。寫了〈秋楓的童話〉恢復了童趣。說些人們未曾聽過、未曾想過的事。浪漫附身。至少理論上已經是如此。光芒是嚴肅的終極。要啟蒙、說服、鼓動眾生往那個地方走。

「關注自己就是讓光芒極限體驗」。電視裡轉播那個連續殺人犯,從內心深處開始嘲笑道德、倫理、宗教、校規、與社會秩序。全面拒絕電視採訪。每星期五電腦關機。書讀多會傷身。教書也是。開會也是。2002年。在楓與槭葉的配置差異上找尋蛛絲馬跡。理論。研究室外迴廊的剝落磚牆。地震。心肌梗塞的遺傳病史。父親。午夜三點病逝。投彈。縱火。亂倫。雞姦。複製人。雙子星夷為平地。阿富汗夷為平地。復出的喬丹形單影隻。體系。結構。瞬間瓦解。偉大是一樁笑話。然後就記得了。關注自己。1818-1883。1962-2027。時間的張力下睜開眼睛。窗外馬拉邦山上攜回的小楓樹睜開眼睛。她說他想飛。身體對靈魂說。可以的。理論上而言。光芒是嚴肅的終極。要啟蒙、說服、鼓動眾生往那個地方走前,先說服,噢,不,先破壞、中止、與追憶自己。稀薄的空氣啊。還是在那兒好呢。

奎澤石頭 (200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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