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朵木棉花

◎ 石計生

「必須將那種男/女對立的二分法本身當作形上學,而加以拒絕。個人
和共同體的同一性的概念導致一種自覺:重新審視歸屬意識的第三
種態度的自覺。」
—克里斯托娃(Julia Kristeva)

從尋花的歷史而言,第一朵木棉花這次是以破壞原有象徵意涵的「集體」的方式呈現,在我準備好觀看的姿勢守候卻落空的時候,就這樣很難找到中心或邊陲的前後左右都興高采烈的盛開,千朵萬朵,人只能呆立,讚嘆;或者經由暈眩,跌入其中。

而注意到這群木棉樹是一件很偶然的事,它們躲在一個凹陷不起眼之處。在一個上課的空檔,我習慣地走出靠近樓梯邊的研究室,到常常踩到學生煙蒂的迴廊,深呼吸扭扭丹,疏通身體帶脈帶動任督二脈的逆行,眼神瀏覽,建築工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的校園溪岸彼岸裡最美的時光洗滌,此時的疲憊。

這與我預計的遭遇不同。自從撰寫那本半自傳體跟回憶有關的書後,我才清晰意識到,木棉應該是在三月開花。說來混亂。在校稿的時候,這行與字間的早秋或晚秋的感覺,應是九月至十一月間,已經描述了骨架容易清楚勾勒的木棉,佇立在羅斯福路的公館,以迎接每個找尋自我的過江之鯽;而不時仰望星辰猶被綠葉落盡花方綻放的自由落體擊中的快樂與哀愁,那時光究竟在何時,翻閱過去的一詩一句,並不是很清楚。

記起唸台大森林系時育林學說,除了生長激素或土壤沃度之差異,環境因子諸如氣候與溫度也是決定花期長短之因。這回,我就決定以塵封已久的自然科學的態度守候,每逢週末的公館溫羅汀閒逛,觀其天象,口袋裡拿出溫度計測量測量,有時一切吻合教科書的條件預測,整個一月至二月的來回,卻都是令人失望的目睹。無法想像,都已經是臨盆的三月了,羅斯福路兩旁的木棉樹仍然黃間帶綠地盎然,一點想要離葉離枝的悲劇意識都沒有產生。專注的觀看,轉而為操作化一種美學的定義也是徒勞,連脖子都酸了的抬頭,麻雀倒是精準地報到,成群或隻身,在掌狀分歧的葉枝之間跳躍或者等待,來往的行人一個不注意,就飄然而落,覓食隨手丟棄的隻字片語,早春或晚秋,有點濫情的景象爾今看來,有點煩。

但因為這樣枉然的等待,我的心很奇怪地長出了另一種探索可能,就是以忘了找尋第一朵木棉的心情活著,反而覺得愉快了起來。若給這種心情一個辭語應該是「非浪漫的浪漫」的快樂。說真的,若不是那天這個上課空檔的伸懶腰,就不可能赫然驚見溪的彼岸混種宋代建築與現代集合住宅間那幾棵想來也有幾十年樹齡的木棉,早已經花開滿樹,數不清的幾千幾百朵,就這樣非比尋常地開在我從來不曾想過會發生的外雙谿眼前。

那時我就當下決定,攜帶著簡單的數位相機,鎖了研究室的門,背起行囊,穿了現在每天日行數里的球鞋,從已然消失了的弧形音樂館方向前進,繞道學院的後山門,然後左轉,不去管右側自強隧道呼嘯而過的汽機車,這我們的城市的動力與污染善惡並舉的創造,在我決定成為一個走路族後都與我無關。也不過花了十分鐘,我就來到溪的彼岸,從外國使館區的巷道穿入,那凹陷的空間,圍牆外,我就站立在約莫四層樓高的木棉樹群旁。

木棉所處的地方,是即將消失的中影文化城,這曾經拍出無數膾炙人口的武俠片與文藝片的域土,直接或間接影響孕育我所崇拜過的姜大衛,狄龍,林青霞和鄭佩佩等明星,據說已經被財團所收購,不日將大興土木興建豪宅群落或爾商業大樓等傳聞一直都在。我們學院曾經做過的美夢,諸如搭一條堅固的拱橋跨越外雙谿,讓這些宋代體裁式的建築稍加修飾拼貼一些現代空間設計,成為無與倫比的詩意的蘇州庭園名符其實校園,都已經因為缺乏魄力與經費稍縱即逝成為枉然。身為一個人,我所能做的,是進行深情的注目禮,瀏覽其縱向排列的首株之高大零星花苞,其次的盛開繁榮,與最後的含蓄等待。按下快門,紀錄我竟然到現在才第一次發覺的不世出之美,這並且可能是最後的快照,這台北盆地報春一隅的最後一景。觀其三株木棉如此佔據文化城之空間,想必財團伐其根系毀其枝椏空乏其身以找尋更高邊際效用的土地利用乃合乎成本效益原則的舉動。而已經奇怪地長出了另一種探索可能的我的心,把握現在,習於走路後的我,並不因為這樣的思維感覺任何感性而悲傷。

日落黃昏。我滿意地抬頭記住火紅而完整動心忍性之花,多層次陰影與光明疊合著加重語氣地千朵萬朵卻不壓枝低的堅毅,這正是木棉的語言特色:花開時興高采烈,花落時以全然的意志一片花瓣也不分離地整朵委地兮無語。它是如此專注,有耐心而精彩地活著,每朵花以超自戀的「其實很遠,不管看來靠得多麼近」的氛圍神韻,創造著自己蜉蝣般的靈光,連「美殉」也不足以形容的遺世而獨立之姿。從尋花的歷史而言,第一朵木棉花這次是以「集體」的方式呈現,在我準備好觀看的姿勢守候卻落空的時候,就這樣很難找到中心的前後左右都興高采烈的盛開,偶遇時,人只能呆立,讚嘆。

我照完像。跟所有的台北人一樣下班,不一樣的是繼續往前走,沿著外雙谿的河道往前走,完全避開了至善路,中正路,文林路等車水馬龍。我有一種妊娠的快樂,我在木棉樹裡面的木質部感覺長大的行走,那輸送水分至天涯海角的蜿蜒,我是其中的一份子浮沈自在,醞釀,壯大,跟著靜靜的溪流與白鷺鷥不時斂翼與展翅的韻律,這是讓那花朵得以開得高興的內在力量,非常低調而實在,需要不被打擾的歸鄉。說,請真的在遠方觀看,不要打擾已經上路的足跡,那是以為的春寒,實為命運的春光。我唸著克里斯托娃的名句:「我是從自己身體中分離出來的他者。我感覺一種母子之間的深淵,那切斷臍帶後的親密疏離,他,她都是一個他者。當曾經是我的,而後無可挽回地疏遠下去之後的東西和我之間的深淵裸露時,就頭暈目眩地產生幻覺。」只要用心,就能聽見,歌唱著的咸豐草白色音調與黃色向日葵為神秘的向光性指引的轉頭,是沿途社區居民辛勤栽植看護的日常生活的視覺美麗。彩霞隱身。而行將完全暗了的天空,那隱約聽得到的溪水潺潺聲音,與節奏分明的日行數里互相輝映著第一朵木棉的啟迪,還在身後的遠方,兀自星辰閃爍著無時間的時間。我的歸鄉在即,溫暖的炊煙等待,向日葵為神秘的向光性指引的轉頭,彷彿光合作用之後把養分送回根系的韌皮部,這逆向的美學導引,迴光反照,坐看雲起,無可替代,每朵充滿集體性的第一朵木棉花,行到水窮處的招手,來去之間,屬於第三種態度的,在符號與語言之前的體驗,首次自戀的,產生孩子的受容器,無秩序的運動空間內在目眩神迷,chora,來去之間,神秘而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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