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三島由紀夫走-在這些日子裡,我大概確實是幸福的


⊙ 石計生

 1.

 大雨的夜裡,我說完了像鏡子一樣映照的你的故事,聽眾的每張熟悉與不熟悉的臉,都有著富足的哀傷啊!人生,在你的筆下總是從幸福的春雪走向淒涼的春雪,沒有夏秋冬的期待,死於年輕的永恆感,無法完整的相愛,造就了這一滿堂沈默的激動。我又說:

 「那今天的演講就到這裡。」

 然後是不預期的掌聲,想哭,卻沒有了淚水。習於講台上的獨白,為的是逃離人際之網。就像你的《我的周遊時代》的告白:

 「我拼命地捨棄當時的現實,在文學方面我已經斷絕同別人來往,可以認為正在沈醉於微小而孤獨的美的趣味中。..遠處大城市的空襲是壯美的。火焰映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像是在黑夜裡遙看高座郡平原那邊,死亡和毀滅的盛宴所發出的篝火的光亮。在這些日子裡,我大概確實是幸福的。」

 經由金閣寺到豐饒之海的閱讀,讀者和我一起經歷了和自己關連的你的文彩,當決定性的時刻來臨時,所有外在拉力的作用下,只有保持微笑以對如果已經清楚了心中的價值是現實無法實現的話,行動是絕對悲劇的展現。因為美的恐怖總是把生帶到虛無的彼岸,海的沈靜與遼闊,對於「那邊」的憧憬,讓我早已放棄了這裡的嚮往,使得每個策劃均顯得可笑。我想我已經陷入你的邏輯太深,而且是志願的陷入。讀者們,小心這危險人物!

 並非故意的,但是一定要的,這是藝術家的責任,讓自己陷入矛盾的地步。向左走向右走都不是出路,面對面走也不是出路,跟著你走的危險的幸福是反所謂理性建構的幸福。如一些可笑的言論:為 了親友團的祝福/監視而維繫婚姻之類的,即使和吃素的先生從未共同度過一餐晚餐。你小說裡的人物都何其勇敢,視輿論與社會結構為屎尿,以激情創造越軌的筆觸觸動千萬深有同感的讀者,你的名言:

 「正因為是純真的愛情,所以才以悲劇美告終。」

 知道了吧,悲劇美是一種實踐,而不是作為對象朗朗上口的東西。讀者們的鼓掌其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即使與流俗是這麼不同而大膽啦。


 2.

 在咳嗽不止的病中展讀你的《奔馬》可以看出真正的意圖:為ㄧ個人而死。

 為ㄧ個人而死的條件是必須死於年輕。你事實上是完全不相信資本主義式頌揚及時行樂的線性時間的思考,你相信從美麗的春雪向淒涼的春雪過渡的生命。一切夏秋冬都是多餘的,關於繁茂的綠葉,染紅的楓紅,與大雪紛飛中的枯枝。從春雪到春雪的結果是轉世輪迴所見的rejuvenate,明眸皓齒的純粹,從外到內,為的是找尋唯一依戀。

 因此,為ㄧ個人而死必須是一種執著的舉動,超越宗教,超越家庭,超越黨派,超越愛情,乃至超越生命本身。這個人可以是ㄧ個象徵,一種理想,一種可能是過時的精神性,學說,或者一行詩;因為察覺在時間之流,光陰的無情推波助瀾之下,被新的主宰力量所拋棄,因為發呼內心的摯愛,於是以一種流俗與當代所無法理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於一九七0年切腹自殺,為了天皇ㄧ個人。

 比較難以理解的是川端康成,你的亦師亦友的終生知己,於一九七二年也以吸瓦斯方式自殺。你完全是因為川端的提拔才能在文壇嶄露頭角,這個世紀的欣賞,使你完成了一種寫作的自信(想起我自己和楊牧的關係,他的一篇〈奎澤石頭記〉,終究打開了世人瞭解我之門),你和川端一生通信九十餘封你的自殺計畫完全在信中告知,甚至託孤給川端。你死,他是治喪委員會主席。

 川端早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你寫奔馬等《豐饒之海》也企圖以之得獎。但是你心中的為ㄧ個人死的念頭遠比川端強的多。你比川端有實踐力。你選擇了以行動死於年輕(至少身體上的鍛鍊是),你死,川端忽然覺得自己少了什麼。

 川端知道,你帶走的是一種日本非常根本的精神,環繞在ㄧ個人身上所發展出來的美德,內斂,與勇氣,所謂的武士道。那正是他畢生的寫作迂迴所要展現的美麗,隨著你死,就像櫻花一般的隨風四散了。

 瞻仰川端的作品絡繹不絕,川端卻打心底覺得孤獨,一九七0年後。自己站在所有文壇的高峰,卻很想再與你通通信。

 川端背手看著細雪,之外逐漸多了起來的汽車與自動電話與玻璃櫥窗,他是唯一身著和服的憂鬱的老人,讀著日益民主的報紙,用圓形的老花眼鏡,說著東京新的百貨大樓又要開張了,新幹線貫穿本來遙遠的關東與關西。川端很想念你,心中暗暗說著:

 跟著三島由紀夫走--在這些日子裡,我大概確實是幸福的。

 晚上,川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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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對莫比亞斯之環的沈思】

 莫比亞斯之環 (La bande de Moebius),法國思想家莫比亞斯發現了一個新的思考邏輯,既是線性也是循環,而是同時蘊含了正面與反面的運動,看來是往前的正面的運動,事實上是往反面的繞著環形前進的循環過程。這同時挑戰了資本主義線性的進步史觀,也質疑馬克思的螺旋線性的辯證唯物論。

 而莫比亞斯之環 (La bande de Moebius),在此是輪迴的隱喻。

 對莫比亞斯之環的沈思:走在現實生活中的人以為自己正在「前進」,有上坡也有下坡,事實上是這個「前進」是一個既真實又虛妄的感覺,「前進」的「真實性」表現在「自我」(self) 與「他者」(other)的愛恨情愁的感覺上;「前進」的「虛妄性」則當人有能力脫離生活的軌跡,從虛空中鳥瞰自己的一生時會發現,原來是走在一個不斷重複、不斷循環的生命道路上,因為旋轉的作用力與反作用本身消弭了一切,才明示了前進的路途上的在意的一切原來都不存在的,如三島在《天人五衰》中所描寫的,出家之後的月修寺住持聰子,最後對本多的生命疑問報以遺忘的回答,「那位松枝清顯先生是何許人呢?」(IV, 292)。

 但生命的大海仍然是豐饒的,一方面,三島採取一種類似尼采(F. Nietzsche)的「永劫回歸」(eternal return)的概念,以肯定今世的入世美學方式挑戰佛家的輪迴觀,至少是片面擷取了唯識宗的阿那耶識主導的眼耳鼻舌身意的輪流演出,「由阿那耶識,這個在人人身上都有的種子識所幻化出來的七情六欲所支配的浪花,綿綿密密,未嘗稍歇」(II, 237),不管身體如何衰敗,醜陋,本多確實走過了精彩的一生。雖然本多終老之前誤認阿透是清顯轉世而認之為養子造成家庭之愛的崩壞,也因中年時愛慕月光公主美麗的身體卻發覺她是女同性戀的事實造成對於自我/同性的愛的結構的崩解,更別說更早之時發現但飯沼勳正是清顯轉世之人的不惜辭職奮不顧身的法庭辯護,這一切都是為了那真誠尋找,堅持挽住夕陽的純真情誼,他理性的按奈因清顯與聰子美麗的春雪般戀情的悲劇終局而有著些微的覺醒,讓一種非理性的「輪迴」之夢支配著他的一生方向,從這個角度來說,生命的大海是豐饒的原因就是在於出軌的常道,神秘的正常,痛苦的快樂,如潮水紛擾席捲,我們岸邊來不及退縮的身軀,與徘徊的靈魂。

 但生命的大海仍然是豐饒的,另一方面,三島在知識層次上也理解了唯識宗的阿那耶識的定持災的「瞬間不息的『無我之流』」(IV, 301)的力量。徹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人,也能從種子識中得到大定解脫。這個大定表現在一個強烈的對照下: 歷盡生命滄桑的本多與由美麗跨向智慧的聰子最後的照面。佝僂百病纏身的八十一歲的本多,面見「身穿白衣、披著深紫色外袍、頭顱發青的人」,八十三歲的月修寺住持聰子,看到的是「六十年的光陰在一腳中踏過,從青春越向老年,聰子完全免除了紅塵俗世的辛酸和刻在世人身上的印痕。唯一的改變就像走過院子裡那座橋的人般,從樹的陰影步向陽光,只不過是受光的明暗而稍微改變面貌而已。」(IV, 291) 雖然本多這入世的豐饒面對聰子這出世的豐饒顯得佶屈聱牙、狼狽不堪,但終究是但終究是在月修寺「毫不出奇、閒靜明朗的庭園」得到了某種啟迪。三島在完結的《天人五衰》留下了對於佛學的不露痕跡的懷疑。「開悟」的本多感受到庭園中「像數念珠般的蟬聲佔領了整個庭院。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寂寞到了極點。」一個阿那耶識的無我之流要面對的竟是無邊無際的寂寞!這是三島充滿熱情的入世之心所無法忍耐的結局。因此,本多雖然覺得「自己來到了既無記憶也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緊接著整個豐饒之海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庭院沐浴著夏日強烈的陽光,一片悄然…」。

 「夏日強烈的陽光」,這暗示什麼呢?若我們以《奔馬》的最後一句「在他舉刀刺向腹部的剎那,旭日於他的眼瞼內奕然冉昇」連讀,可以發現,清顯轉世的阿勳的政治行動,是三島真正的伏筆,他企圖以心有所屬的自殺的入世豐饒之海,挑戰自稱從種子識中得到大定解脫的出世豐饒之海,從而接續上了日本傳統的櫻花式的死於年輕的淒涼與悲壯之美。政治刺殺行動因此與自殺的美學實踐合而為一,從而也嘲諷了屈從於現實而苟活的眾生種種,不管是為了他者/異性之愛、自我/同性之愛、或者家庭之愛,擁有金錢或者權力的醜陋的老年也只是欠缺勇氣的剩餘價值而已。三島的四十五歲的自殺因此顯得毫不意外,他並且是完全實踐飯沼勳的政治行動劇精神,並從豐饒之海的四部曲來看,同時也是三島關於愛的形式、內容的肉體與精神美學的徹底了結。生命的大海仍然是豐饒的,三島的「莫比亞斯之環」的道路將在讀者與時代的轉輪中不斷中斷與重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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