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紫藤廬學生運動座談會(中)


【第五場】尋找學運的文本
時間:12月18日(六)19:30-22:00 地點:紫藤廬
主持人:林志明 主講人:張靄珠、謝金蓉、石計生


林志明(主持人):
接下來我們要請石計生老師為我們談第三個主題,這個題目頗有趣──「是學運的詩人或是詩人的學運?」到底誰是主,誰是輔?到底主體是如何經歷這個事件?


石計生(主講人):
紫藤廬是一個偉大的空間,它是文化運動與學生運動聚集的地方,所以這個地方應該非常具有批判性。我是完全不同意前面三位講者包括主持人對學運的詮釋的,原因是如果學運本身只剩下一個記憶,只是一個傳閱的方法的話,學運本身就是一個死亡的文本。所以學運本身應該要在一個記憶當中被掙脫出來,然後要變成一個向前實踐的力量。它目前面對一個非常危險的沉寂,大家都知道。為什麼?同樣有學生出來,但毫無實踐力,沒有行動能力。這應該是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要去想的事情。這些演講也不應該只是消耗經費的,而應該是讓我們從這樣的記憶裡面去找到一個新的力量。

我會分成三個部分來談:第一個是關於過去的學運的部分,第二個部分是藝術的社會性的形成,如何能夠發展出一種藝術本身不祇是個人的情緒出發,而是它能夠帶有某種的社會性,第三個是如何用實體來抵抗。大概是這三個部分。

關於學運的記憶本身,它可以是一個集體的記憶,前面已經提過。雖然我不同意但是勉強可以接受,它確實是一個集體的記憶。這是一個無限複雜的時期,是被人用主觀來詮釋的。基本上這種主觀詮釋的無限的時期,它對學運作為一種抵抗的力量,不管是誰當政,是無濟於事的。因為你去主觀詮釋它,就落入一種記憶的範疇、形式的範疇,它缺乏一種行動的能量在裡面。學運的記憶有沒有可能有第三種的詮釋?我的想法是學運應該是一種熱情,是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無法磨滅、無法去除的部分,它可能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被隱藏起來,但是它永遠存在。所以我想學運作為一種熱情來講,它所相伴的是學運的異化。如果我們把今天的演講當作是一個記憶的方式,它就是一個異化。這個異化是對整個學運記憶的一種可悲。所以當學運是一個熱情的時候,其實剛才張教授提到的所有的學運我都參加過,最早的反杜邦、李文忠事件、自由之愛、中正廟抗議、火車站前面反政治迫害,我全部都有參與。這裡其實蘊含了一個東西,就是所謂的學運本身,從當年到現在,320的大遊行,這中間的差別到底在哪裡?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在我們那個時代,83年到86年,學運本身其實蘊含了一種非常強大的反抗力量。

這裡有一首詩是我在鄭南榕的《自由時代》裡面寫的,當時我們在編《自由時代》。所以學運的記憶,就我來講,它並不是一個主觀去詮釋的東西。因為它現實地發生在我的生命裡面,它即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對我來講,又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在我過去的年輕的歲月裡面,從1983年到1989年那段時間,或許對其他幾位教授或朋友們是一種詮釋、一種學術研究的對象,對我來講它是一個生命真實的恐懼,那種生命真實的恐懼,包括發生在自己身上,更重要是發生在我的好朋友身上。我們在搞學運的時候,有一位最偉大的人物,他是台大醫學院的,是我們真正的學生領袖,我們叫他阿草,living Max,是活生生的馬克思,他是真正領導1983到1987戒嚴時期的學運領袖。但是在1985年李文忠事件之後,他全家被殺掉。全家殺光了,爸爸媽媽、他懷孕的姊姊、他的妹妹,全部被暗殺。隔天當我回去看李文忠的絕食抗議,進台大校門的時候,就看到阿草他抱頭坐在花園裡。自從那件事情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對我來講,學運本身並不是一個抽象的集體意識,或是一個事後被主觀詮釋的文本,學運本身蘊含了極大的,在創作、政治上抵抗的能量。

我們在陽明山、七星山當兵的時候,被我們的隊長詢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學運份子?」「是!」當年學運份子就等於台獨份子,等於共產黨。我到現在還一直在想,為什麼這三個人是三位一體的?如果從正面的角度來看的話,應該是這三種人都非常有理想。學運份子在戒嚴時期所追求的是校園民主,我們做到了。台獨份子做什麼?是獨立憲法。泛綠過半的人也做到,歷史是弔詭的。共產黨的理想更大,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的最後一句是「全世界的人類解放,是每一個人的自由獲得解放。」共產主義的理想是每一個人的全面解放,是需要每一個人獲得自由的條件。這三種人各自有各自的理想,一個是校園民主,一個是建立台灣國,一個是全人類的解放。

但是學運異化了。張教授也提到,在學運的統獨論戰的時候,那時學運已開始要異化了。所謂的異化,本來學運、台獨、共產份子是同一種人。戒嚴時期的國民黨要對付的學運、台獨、共產份子是類似的。台獨份子不滿當時的政治勢力,他想要有獨立見解。共產主義只萎縮到只有少數左翼的學者和理想主義的年輕人身上。學運份子分裂成兩批,一群就是現在在朝的朋友,這些人就是當年被我們詩社的人認定為毫無美學素養的人,他們是搞政治的。這一種人就去進行,就是我們在學運論壇的引言中看到的──政治吸納了純潔的人道力量。這些人根本不管做什麼,潛意識裡就有政治上的考量。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另外一批人則進入學界,或是進入文化界,這是另外一群人。這兩群人基本上可以這樣看:校園民主的理想基本上已經完成,至於台獨還在未定之數。但是人類的解放這件事情,如果你是傾向學界、文化界、運動界的人,如果我們還是左翼的人的話,我們的理想當然還是人類的解放。但是進入政界的人,他的理想不一樣,會跟隨政治領導人而變,目前為止當然是建立台灣共和國,一種現在被認為是與民意背道而馳的危險幻想。

這就是學運的異化,這個異化產生了路線的鬥爭。但這並不表示如果學運不是一個傷痕、不是一個記憶的話,它是一種能量、熱情,並不表示沒有顛撲不破的本性。我們今天坐在這邊的原因,是因為你要去感受學運的熱情力量,變成你生命的一部分,去行動。其實學運的異化,代表的是一個理性化的過程。這個理性化的過程,你可以看到,像剛剛張教授所講,我很不同意的,就是在我看來,九○年代的根本不是學運,它早就理性化了。而且中正廟是絕對不可能被鎮壓的,因為八五年李文忠的時候就沒有被鎮壓了,為什麼到了九○年還會有可能被鎮壓呢?戒嚴的時候沒有被鎮壓,難道解嚴的時候還會被鎮壓嗎?所以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所謂學運的理性化,你可以發現野百合學運、佔領火車站,它本身的組織動員能力、目標已經非常地清楚,所以他進行所謂的藝術表演等等,其實基本上是產生了某種集團的意識在裡面。第一部分就簡單講到這邊。台灣學運怎麼異化?如果我們看先前進入政界的這些人,以及現在在學界,文化界的這些人,我可以提提這些人的名字:陳昭瑛、吳介民、吳叡人、廖乃賢、高榮禧、郭宏治等,這些我的好朋友們。你可以看到台灣的學運,為什麼今天困坐在這裡?因為它建立了台灣的主體性,但是喪失了世界觀。我們的世界觀喪失掉了。我們被媒體,被陳水扁這樣搞,我們竟然根據他的喜怒哀樂去掌握我們所有的政治、社會方面,甚至藝術的議題。一個曾經背負整個台灣人民期望的集體,現在其短視盡利黨同伐異且毫無藝術涵養的總統及其政府團隊,有什麼資格來主導我國的政治走向和文化政策?我們簡單來講就是這樣。在學運裡頭已經可以看到這樣的情形。第一段就是這樣。

第二段,藝術的社會性的形成。我在大學修課的時候,台大哲學系郭文夫教授開的「柏拉圖哲學」這門課對我有決定性的啟發。讓我產生了非常寬闊的生命想像與存在困境的突破,特別是他結合柏拉圖與易經的天馬行空比較教學,徹底讓一個潛藏好智的靈魂羽翼灌滿詩的靈光而進行宇宙的飛翔;再經由對於楊牧詩學十幾年證悟,其相乘效果連鎖反應讓我找到了「詩的內面空間」(poetic inner space)。我當年寫了一組〈雪菲爾悲歌〉詩作完全表達了我這個詩的內面空間的創作理論與證悟過程,雖然表面上那是一組輾轉反側追求美的對象而不可得的情詩。其詩學原理基本上是三個部分,很簡單,我面對複雜的社會現象的意象(image),你如何把複雜的社會現象的意象轉化為象徵(symbol),再把象徵轉化為作品(work)。有兩個轉化的部分。在里爾克(R. M. Rilke)的時代,我們可以看到從意象變成意象,再變成作品的過程,他主要依賴的是一個內面空間的轉換,就是一個人他必須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都丟掉,甚至他內心的慾望、意識或想法,然後把外在的一些東西轉化為作品。這個證悟是有一天我在台大經濟系修體育課時在法學院,因為時常遲到而被罰站,每次都面對一株台灣朴樹的觀察其季節變化而得。

當「詩的內面空間」秘密被找到,我從此變成一個很會隱藏感情的人,不是羞於啟齒,而是等待那些感性的力量轉化為詩篇回家。

但是這條創作的路在我83年到86年參與學運的過程中發生了絕對性的轉變。

昭瑛在email問我一個問題:「如果你沒有經歷過這個學運,你還會寫詩嗎?你的詩會不會像現在一樣呢?」我現在回答你:可能已經不寫了。因為光憑剛才講的路線,不可能有繼續寫的動力。因為內面空間作為個人主觀意識惟美式的轉化,它本身如果不透過一個社會性的發生和衝撞的話,他永遠是流於資產階級的東西,它本身並不具有學運的熱情和動力。我們看到社會性在學運過程中被吸納進來。

我後來了解到一件事情。我們在學運時代請了一些重要人物來學校演講:陳映真、楊逵、南方朔等等。這些人對我們來講,重點是讓我們看到了社會性的重要性。但是今天,我們發覺看到他們時是非常痛苦的,就像我看到自己的痛苦一樣。因為當你佔有某個社會地位的時候,作家也好、教授也好、國家文學獎得主也好,最後理想化為愈小,你基本上完全沒有辦法把內心的熱情表現出來,這樣的人是墮落的,是缺乏作為人的意義的。那是根本的人的特質。「根本」是什麼?「根本」非常簡單,就是一個大愛,就是對弱者的一個不需要思考的同情和付出。這在現在基本上已變成一種笑話。所謂的後現代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所以,從教條到意識的相對性是非常地重要的。在陳映真的時代,在楊逵的時代,是非常教條的學運時代,但是後來我發現,所謂的寫實主義跟現代主義並非完全對立的,它本身有一種的內在的相互吸納的可能性,一種與敵人共枕之後去毀滅敵人的可能性。這樣的可能性可以吸納對面的力量進來,然後從裡面感受到一種以詩抵抗的可能。但是吸納所謂的社會性是一個非常慘痛的事實。剛才提到阿草他家裡的事情,你可以了解到,目睹、親身經歷學運發生的那些事情,那個代價是多大。這就產生了我接下來要講的──街頭是不可放棄的。當我們愈來愈看到議會民主是一個笑話的時候,你就了解到街頭是不可放棄的。街頭為什麼是不可放棄的呢?因為它是一個機會,讓你從內在喚醒你心中沉埋已久的熱情的機會。

那些機會是什麼呢?那些機會就是,在我的文本裡面,第一段是86年寫給台大的一些人的部分。其實裡面最重要的是,我談的大愛是要談普羅階級之愛。〈國父思想五十九分〉,這是取校園民主階段的一個歷史。這首詩原本是要登在台大大學新聞社發行的校園報紙〈大學新聞〉的副刊上,但是有人說這是反國民黨文章,思想有問題,不要刊,所以那一次就開了天窗。但人的思想是不會有問題的,只有不認真思想的人才有問題。那首詩最後是刊登在鄭南榕這個瘋狂的天才的自由時代雜誌上。〈公館‧木棉花〉講的是一個回憶,第二段的「活動中心238」是學運的大本營,活動中心238裡面有大學新聞社、大學論壇和現代詩社,我們最大敵人就是國民黨的學生學會。這一段「善行不能達到救贖」,我想這是一個現實,因為當它變成典範的時候,基本上它是欠缺抵抗能量的。講到抵抗能量,我必須講最後一首詩〈致盧卡契黨人〉。這首詩當初寫給陳昭瑛,當年他的碩士論文是《論黑格爾與盧卡契的美學》。這裡面談到實踐本身是非常重要的,走入身體,身體是一個自然的本體。在今天這個場合,我最想講的話是:我們應該去抵抗、叛逆、不滿,我們應該如此、應該奮發。我們應該有一種霸氣,現在的運動缺乏一種霸氣。現在的運動本身在異化和理性化之後,一開始就是一種目的理性的計畫,一開始就想我的錢夠不夠或是便當夠不夠,基本上非常可笑。但是學運既然已經理性化,它就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最後的一首詩〈三月二十七日在街頭〉,這首詩最重要的是中間這邊:「不是藍與綠,而是/左與右的/旋轉問題」。這個「左與右」是我最想講的事情。現在的問題不是藍色或綠色的問題,現在的問題仍然是老的問題,是「左與右」,是階級的問題。台灣還有多少無產階級、受苦的人、失業的同胞,為什麼它不會變成選舉的主軸或是我們關注的主要對象?

昭瑛請我來的時候,我就想,她要我提供的東西我不想提供。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學運不能只是過去,它是不該被理解的。不該被理解的原因,因為它裡面有我太多的熱情、太多的夢魘,對我來講是太過激動的。這是重要的一個理由。當你年紀輕輕就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因為你已經變成一個死的文本了。你被寫入歷史,這很好笑。最後我想講的一句話是,沒有理想,什麼都是多餘的。欠缺叛逆與熱情,我們最後會變成虛無的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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