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班雅明新書自序:說出你血液裡流動的精神

石計生教授最新藝術社會學著作《閱讀魅影:尋找後班雅明精神》(The Phantom of Reading: In Search of the Post-Benjamin Spirit.)2007年3月已由台北群學出版社隆重出版。「閱讀魅影–尋找後班雅明精神」消息站內搜尋:http://www.cstone.idv.tw/index.php?ct1=41

自序:說出你血液裡流動的精神

⊙ 石計生

出版這本書的約其實和群學出版社簽的很早,推算一下,應是2003寫完《藝術與社會:閱讀班雅明的美學啟迪》後半年,但此計畫卻因為忙了別的事,就擱置乃至於完全忘記了。其間,我除了日常教學研究之外,時常追索一個困惑自己已久的問題,用學術的語言來說,是「主體性」(subjectivity),用白話文說,是「我能以何種方式說出我的血液裡流動的精神?」過去,特別是寫三民版的《社會學理論》時期以為,能以批判「西方霸權」的角度萃取出看似黃皮膚意涵的東西,但昨夜的一個夢卻又示警地把我帶回留學時代的芝加哥,想起泰倫斯‧史都華的悲劇。

泰倫斯‧史都華是一位尋常的美國黑人知識份子,也是我的博士班要好同學。剛到芝加哥的前兩年,我們時常一起讀書,吃飯和閒聊。他父親是美國州立北卡羅萊納大學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Charlotte )的教授,泰倫斯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品學兼優,待人謙恭有禮,見面就微微額首說「How are you doing , Stone ?」。有一天,他漫步走在芝加哥街頭欣賞春雪,突然有兩輛警車前後將他攔住,指稱他是強暴犯,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抓進警察局。泰倫斯雖拼命辯解,說他是研究生,而且警方給他看的照片裡的罪犯不是他,義大利裔的警察嗤之以鼻地說:「你們黑鬼看來都一樣」。牢裡待了一天後,我們研究所所長去警局才費了番功夫將他保釋出來。我記得我在系館再遇到泰倫斯時,意志消沈、黝黑的臉整整瘦了一圈,大溜溜原本明亮的眸子也喪失了昔日談笑風生的美麗,只簡單地說了上述的過程,牢裡的事,隻字未提。過了一學期後,我從高雄省親後回芝加哥,就聽說泰倫斯休學了,不知去向,我託人打聽也沒消息。幾年後,我完成學位要回台灣前,去沃爾瑪(Walmart)採買一些東西時,赫然發現泰倫斯蹲在出口的轉角,衣衫藍縷狀極落魄。我就問他「怎麼在這裡?」認出是我之後,泰倫斯怯怯然閃開我的眼神,以令人傷痛的速度朝極端刺眼的北美陽光方向拔腿奔離。

這不過是一九九五至一九九九年間在美國發生的事情。本來以為已遺忘的,而夢境往事歷歷卻宛如今日,提醒我「西方霸權」是個必須小心以對的字眼。因為,即使其國度管轄下的子民的血液也不是同質的,而「血液裡流動的精神」更是一個複雜的歷史與文化社會交纏後的結果,不只是本質/現象何在或文化影響比例多寡的問題,我們也很難從中萃取出什麼純粹之理論的概念。但我是這樣想著泰倫斯的悲劇,我去體會、感動、反省與行動屬於「異質」的突出與受難,或許是超出「東/西方」虛假界線,從而洞悉真正權力運作和「霸權」所在的可能。

我「血液裡流動的精神」若獲啟發亦復如是,則說出該精神的途徑之一是閱讀。「閱讀」對我而言從來就不可能沒有目的,或者「非涉情感的」;但我對於拆解問題的興趣遠高於獲得解答,拆解過程有時感覺自己極其冷血。閱讀充滿魅影,是創作的另一種形式,中間幾乎沒有隔閡,這種自由,泰半受惠於例行數年在紫藤廬聽與講皆不受拘束的美學講座,鍛鍊思維與文字間明鏡般反射,最多順著上天光芒日晷變化微調角度而已。

表現在本書中的,大致上是和「文字」與「印象」相關的閱讀,從過去致力研究的班雅明「印象空間」視角亦輕易可知,兩者並且是密不可分地在城市空間中展現。例如:不管是波特萊爾詩的練劍術場域巴黎、蔡明亮「天邊一朵雲」情慾的拼貼台灣、解讀一張澎湖天人菊照片、台北、上海、北京的建築作為一種奇觀東方主義,甚至純文字的三島由紀夫小說「豐饒之海」,我在其中都賦予了拆解問題的重量,以便面對解答的輕盈。但確切的語言在找好位置之後卻又不安於坐,因此隨時又目睹句子帶著句子紛紛逃離理性樊籠,光天化日下。所以,一種找尋「後班雅明精神」的旅程就開始了。那不必然和班雅明的思想遺產完全相關,卻是需要通過他的某種人格特質與生活方式展開的視角:譬如閒逛者(flâneur),或者我所稱的「走路學派」。既因為城市是二十一世紀的顯著生活場域,也或許是我從二00五年冬開始的喜歡行走,胸壑開敞,把一個城市的靈魂徑路都摸熟了,注意細節花草人物,也就活絡了班雅明的巴黎踏查精神。

長於走路者皆知,這絕非線性演化的過程,「後」的現代世界足下經驗的行走是意識流時間構成的不規則存在(沒有邊界)之網。它有時看似前進,實則回歸到文字,甚至是身體層次,那並且是非常內在的體驗、掙扎與面對。如書裡的退回至盧卡契的靈魂與美學的重讀,從後設角度看一個偉大思想家早已斷念的一生事業,結晶為投河自盡的美殉印象。哲學是伊爾瑪之愛的剩餘。每一筆文字都回歸的印象。或者我所謂的「圓現象閱讀」,表面上論證東/西方的思維交會,實則為身體層次的操練理解,與其賦予一個符號說是「道家身體」,無寧說是全人類共通的本我,「動中之靜」,這是「異質」中的「同質」,站在環形土地的中央,能應付「後」的現代世界無窮無盡的變化。而這由身體再轉化為文字閱讀的抽象性,又旋旋為朱銘的雕刻與拉剛跋的裝置藝術作品具象化呈現。閱讀的形式與內容,我感覺其中變形奧妙無比,這一切完全構成我「血液裡流動的精神」。說出!而所謂「霸權」觀念就在其中融解,真正權力運作除了客觀外在機制需社會學分析外,其惡果恐怕多半是自己心魔作祟。是以通過閱讀魅影的解除魔咒程序,尋找後班雅明精神或許正是找尋自我/他者,簡單地活著、高明地想著,孤獨而清醒。

泰倫斯‧史都華的悲劇或可避免,我這時想,或許不能。或許有一天我的走路走得夠遠,會在地球某個轉角再遇到他。那時該說些什麼呢?

「一起走一段如何?」
「說出你血液裡流動的精神!」

(二00七、一、三十於台北、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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