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論病心


◎奎澤石頭

在講解課程的途中,閃過腦海裡一個念頭批評自己曾經行於文字的看法,說出嘴時,自己好像也不怎麼驚訝,連學生們的感受也很難看出,或許因為,這時窗外雨下得很深,校園裡幾個重機械鑽營的聲交響著地基同步的震動,諷刺地拆掉了弧形線條謙遜的音樂館,新興的是將要摩天的現代,現代,發展的現代,不畏風雨瓦解著一種親水的記憶,把每個人的心神都搞得有點飛揚,飄忽了。

你特別注意到,眼前窗外,黝黑布幔夾縫間一朵忽然得志的烏雲,在只剩半邊臉的操場之上恣意揮灑,偃倒雀榕,野薑,和遲遲不開花的相思樹讓溪邊喘息的幾隻流浪狗無所適從。或許是病了,蹲在操場中央的那狗兒,在雨勢益發狂妄的時候,仍沒有移動。水漬信誓旦旦地下墜,卻在敲擊白色樓梯有點斑駁的把手的同時,轉化為晶瑩剔透的水滴,在你擦拭多回的臉龐圓圓的眼鏡滲透,捉摸,冷冽的熱,從體內胸膛很深的地方翻滾而上,雨所不能及的地方有著濃烈黏稠的壓抑湧出,把那水滴重新逼回涼沁大地,它就這樣繼續下墜,三樓,二樓,一樓,為風所吹,傾斜融入更大的荒涼,彷彿默片裡的喧鬧,成為那奄奄一息黑狗以最後力氣抖掉身上寒冷的水漬之一。

過去致力的對於人的支配的理解,你說,是錯的。人反過來是受到非人的決定,關於感情,思想,與走路時的方向。

人堅持自己支配自己是因為喜歡病態的幻影,人其實是夏秋節氣轉換的後設楓葉,不經意創造的產物,薄如風中微塵,短於三行墓誌銘。

你轉過頭去,不看,不想,不聽,上一小時那會議中眾目睽睽的爭吵,不是為了窗外的雨中垂死,而是為了人的權力歷史中的糾葛,立誓不相往來,在虛偽噓寒問暖的假面中。

站在校園公車上,你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動都不動的狗兒,感覺一種殘忍,令人清醒的陌生,擠得如同沙丁魚般的車廂在几淨車窗映照的是凹陷了的眼神與兩鬢微白的空洞。你清咳三聲,與啟動了的大眾一起前行,雨,徹底以安魂曲的莊嚴告別了翠綠遠方的黑點,一隻白鷺鷥從天而降,依偎相伴,以斂翼無言之姿。沈默。確實,你感覺,雨的偉大讓一切沈默。

在捷運站下了車,必須沿著騎樓而行,你半濕透了地走著,缺乏跑的意志。忽然撞擊尖叫的聲音把默劇帶回了現實。一輛汽車直接和摩托車擦撞,倒在地上動都不動的是一名頭戴安全帽的人。你用眼睛餘光看著,分不清性別的現場,非常制式。你認真地吐了一口痰,拔了頭上三根頭髮,往那方向飄落,有如小時候第二次在巷弄林間看見被吊死的貓時所做,據說,這樣就得到另一世界的力量的諒解,這目睹都是意外。生命很多的感動與遭遇基本上必須被詮釋為意外,這樣,另一個世界的力量就會諒解,讓你,繼續前行,或者,以自以為是的方式中斷。但無論怎樣,真實都吵鬧無比。

病著時因此是幸福的。所有的聲音都被不斷上昇的體溫巧妙地擋在門外,而且贏弱的外表可以杜絕權力的嫉妒和干擾。

它的狀態所豐富的是內在的力量,即使不思都能而得地看清世界運轉是怎麼回事,以及自己的弱質側面輪廓走過一個星期都不曾開門的醫館。一盞昏黃的立燈,純粹檜木雕琢而成的座椅,八十幾歲的老醫生,伴隨四十年的唯一護士,不參加健保仍然門庭若市的曾經,現在卻是木門已掩的漠然。你想他們或許已經死了,但你堅持繼續生病等待就醫的心,堅毅地等待那門打開那深褐色的長廊帶領,進入一個時光隧道的回首黑暗:有一個翠綠的傷口在那盡頭,等待從天而降的撫慰。

人以為自己感受到悲傷,死亡。不。你說,是非人的力量讓人自以為是。如這熱了許久,終於來臨的雨,以病態的連續落下,氾濫地,豐饒地,侵犯地,中性地喚醒了人沈睡已久的吵鬧,反省,沈默與原諒,週而復始。對誰都是無心傷害,並且是被更為龐大的颱風逆時針氣旋所支配,持續往其後的力量推論,就知道,有一種微光,燭照,三千大千世界。



2005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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