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靈魂

◎石計生

常去造訪的,或者疏於照顧的土地,都會有些什麼理由讓你聚合分離嗎?遺忘最快的通常是利益的、政治的,最難忘的是真摯的、感情的,特別是有理想的感情:若有那駐紮在一塊土地上帶有理想的感情的人,則就是「土地的靈魂」。沒有了這些人,土地看來就荒煙蔓草似地。

像宜蘭,有一個人就是我心目中蘭陽平原「土地的靈魂」。她的名字喚作張純淑。天晴的日子在她位於羅東順安村鹿埔的托兒所二樓舊居度過,如過去一樣的閒聊,現在的偶爾拜訪,仍然花香滿溢,平易近人。你很難想像一個已經做祖母的人,就像戒嚴解除後不久我第一次到宜蘭來時一樣美麗,一樣地充滿活力,並且「態度溫和、意志堅定」地投身她的教育改革理想。她說起話來溫和平穩,做起事來堅定貫徹。她的生活既有品味又優雅,親手染製的裙簾,幾株栽植甚久的杉榕,雞犬相聞的視野有可以令人安靜的鋼琴聲不時由指尖傳來,書架上的書籍隨意抽出翻閱總有不經意的年月圈點。如果你隨意看著這地方的一壺一石、一草一木,每種動植礦物均以孩童般燦爛的笑容迎著你,更不用說這屬人的素養。

我常想,「她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呢?」「從土地來」,有一次自號「逸真」的她笑笑對我說。她說一個故事。以前還有生命力的冬山河叫做「南門港河」,流經她的老家後面,身為養女的許許多多淚水與問號,跨過了後院爛泥與百千隻竄逃的青蛙,面見一條綺旎蜿蜒的河就逐漸沉靜下來了。她常在野薑花叢與長梗紫苧麻河畔看著水的黃昏與晨曦。河帶來美麗,流走醜陋。河帶來夢想,流走記憶。她自修考進師範學院為人師表,她開設托兒所從根做起。她罹患癌症與病共處。她生子子生女成為祖母。她終於成為立志長大要做的,一個健康、正向並回報療癒創傷孕育她生命智慧的河流的人。「土地的力量十分自然,只要傾聽就有」,她結論說。

南澳、舊寮、新寮和蕃薯諸山遠方含笑。窗櫺外依舊是稻田荷荷。蘭陽熟悉的涼風從敞開的心靈滋潤著還認得我自己的臉龐。我想,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張逸真,我才能還記得自己的青春樣貌與理想性格吧。「那蝴蝶是『我』」,我的眼睛仔細看著十年前為她寫的書法,詩句是張逸真的。講的是春夏秋冬的季節遞嬗,我們台灣土地的孩子好像蛹蛻變為蝴蝶,等待著新的教育時光來臨才能完成。有點陌生,又熟悉的筆觸,那陰晴不定、還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的時光所遺留下來的墨漬,開啟了我對「土地的靈魂」的連串思念。

本文同步刊登於人間福報: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87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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