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遜愛台灣:寶島歌王洪一峰





◎ 石計生教授與寶島歌王洪一峰先生(台北/洪宅,2008.12.21)


▼(2008.12.21 pm3:00-5:30) 來到著名的「寶島歌王」洪一峰先生的家,雖然看來是尋常台北人的公寓住宅,我卻感覺一種奇特的寧靜感,這是我在進行國科會這台灣歌謠與民歌研究的過程中所未曾感覺過的。寶島歌后紀露霞對我而言,是一個消失的1960年代的找尋,但是洪一峰卻是我很小時候就知道的名字,或者這樣講:哪個台灣人沒聽過洪一峰的大名呢?誰沒聽過他唱的〈舊情綿綿〉〈思慕的人〉?如果說,1955-1960年是紀露霞的時代,那麼,1960-1970年絕對是屬於洪一峰的時代,至少所謂「北洪一峰、南文夏」的時代,台灣何其有幸,能夠同時出這樣傑出的「寶島歌王」,也印證了曾有的台灣歌謠的黃金時代。

已經82歲的洪一峰,雖然身體狀況比較差(帕金森症),但是仍然以微弱但清楚的語調與記憶回答我的問題。訪談過程中,我感覺他的心一直非常寧靜,神情閃爍著年輕的光彩地告訴我他如何在1927年日據時期以遺腹子之姿從台南鹽水被媽媽帶上來台北居住,如何從小就對於melody非常敏感,如何寫歌賣歌仔本,如何不滿戰後到處聽的都是「日本曲台語唱」的混血歌而與葉俊麟先生在三重埔的茶館為台灣人寫詞寫歌,如何在台北民聲電台欣賞提攜與教導仍留著學生頭的紀露霞進入歌壇,如何組織「洪一峰歌舞團」帶著張淑美、林英美等巡迴台灣開演唱會,如何接受永新電影劭羅輝導演邀請拍「舊情綿綿」等電影,如何痛苦地看著在電視台外貼著一張禁歌的公告裡面有他的〈可憐的戀花再會吧〉〈快樂的牧場〉,如何接受日本僑領蔡東華的邀請至東京銀座的日本劇場演出然後巡迴全日本受到熱烈歡迎,如何談笑間化解年輕時和文夏間的瑜亮情結都是為土地的愛,如何感覺自己永遠不足仍然要進步並也希望兒子洪榮宏能唱的更好,如何在台灣老了的自己朝思暮想仍然是怎樣提升台灣歌謠到更高水準。我在旁邊靜靜聽著,感覺台灣戰後的歷史彈指間流逝。

彈指之間,刻苦奮鬥的、敏感的、多情的、鄉土的、英俊的、認真的、萬人迷的、能詞能歌能演的、能小提琴鋼琴手風琴的、多才多藝的這時寶島歌王洪一峰已經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了。一個繼續用他時而顫抖的手打著節拍繼續歌唱的老音樂人。心量很大地除了要繼續提升台語歌的水準外,還不忘稱讚現在電視裡的國語歌手進步很大。洪太太有時也會插話進來補充。我們大家一起聽著我帶來要送給洪一峰的亞洲唱片行出的五張《洪一峰典藏集》CD裡的歌,充滿著溫暖(事實上,洪一峰和紀露霞當年不愧是歌王歌后,自己都沒時間去聽自己唱過的黑膠或現在的CD,洪一峰說這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典藏集)。我聽著耳熟能詳的「舊情綿綿」同時問他現在聽年輕時唱的歌有何感覺?「還可以唱的更好」洪一峰微笑回答,「要多研究,我現在可以唱的更好,只是體力比較差。」然後我們就從演歌(Enka)的從一個音滑到另一個音的角度探討了他音樂演唱的今昔差別。我心裡著實讚嘆著,這樣一個認真而謙遜的長者,是以怎樣的精神愛著台灣這片土地,並且不悔地奉獻一生那美好的夢已經做過未完還要繼續。洪一峰一直說「歹勢」,今天讓教授和學生來沒給你們什麼。

漫長的訪談終於結束,與洪一峰夫婦和他們的大女兒告別,握手,轉身,赫然面見一幅耶穌受難的十字架高掛在客廳的入門的牆上正中央,低著的頭,堅毅的臉龐和身體線條展現了紛亂世界裡的寧靜。我終於明瞭,從一開始我所感受到的特別的洪一峰身上的寧靜感是什麼。那是一種愛。從信仰得來的愛被發揮,衍生,展現為謙遜愛台灣的愛。而台北黃昏已至,踏出洪宅的我感覺腳特別接近土地心中唱著接近聖歌的旋律,巴哈馬太受難曲「熱情即受難」式寧靜,啊熱情善良的台灣人,受難忍耐堅持理想的台灣人,來自我們的永遠的寶島歌王洪一峰。

(2008.12.21 於行將轉寒冷的午夜)


「感覺力是詩的真正主體。感覺力天性承受痛苦,如果它在色情性中經驗了最高度的具體化,最為豐盛的果決,感覺力就發現了自己的顛峰–這會伴隨著自己的變形–在熱情中。… 花能讓耶穌釘在十字架的受難山生色不少,它們是惡之華。」(W. Benjamin, : Central Park.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38; cf. 5: 348(J 24, 5), Köln: Verlag Kiepenheuer & Witsch, 1959: 37)

奎澤石頭從對洪一峰的生命體驗中,對班雅明先生說,嗯,感覺力不只是詩的真正主體,音樂更是。感覺力的熱情變形,花,不但能以惡之華的型態讓受難的十字架上的耶穌生色,也能夠通過神的回眸讓人本身回到至善,特別是老了的至善,那裡面蘊含永遠青春的秘密,再也不用受到身體病苦束縛的旋律,誠實慾望的心,如此打著節拍寧靜的心。

(2008.12.22)



蔡茂雄:縱橫台灣唱片悠悠五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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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訪談蔡茂雄先生(台北/中山堂,2009.10.14)



身為台灣唱片與孔雀唱片真正老闆,對蔡茂雄先生訪談達到了三個小時,上一個花這麼久訪談時間的人是文夏。因為早上有連三節課,課餘又與學生討論了關於後現代的理論,從外雙谿趕到中山堂已經一點半多一點。沒吃飯,就去隆記菜飯巷裡的麵館囫圇吞棗吃了碗麵,匆匆就趕上中山堂二樓的堡壘咖啡店。在裡面的座位,先生早已端坐,也先喝了咖啡。我表達了歉意,互換名片寒暄後不久,助理也至,就開始了此次深度訪談。先生的令人敬佩的特質是不浮誇地仔細訴說他所經歷時代裡的流行音樂媒介迴路,生於1942年,十五歲開始在父親與人合夥開的台中的中聲唱片做唱片工廠學徒開始,完整地經歷的黑膠,LD,卡帶,CD和數位MP3的台灣音樂工業時代,對於唱片業的產銷,和連帶相關的廣播電台,台語電影等如數家珍,已經六十七歲的他,說話中仍帶著曾經輝煌叱剎風雲的傲氣,展現真正親炙唱片業的大家風範。當蔡先生說他是孔雀唱片老闆時,我馬上說紀露霞的「黃昏嶺」黑膠有一個版本是孔雀唱片出的。他說是啊,當年是他去嘉義找紀老師唱的。然後蔡先生就旁徵博引地將當年他是怎樣在三重埔製作唱片,並至台北的中華商場,萬華,大稻埕,龍安街,中山北路和羅斯福路等,加上台北縣三重,板橋,新莊等地約四五十家的唱片行(全省上百家)的批發零售狀況,與他年輕時候騎著摩托車從台北一路經過桃園,新竹,水里,台中,嘉義,台南,高雄遠至屏東的各大唱片行幾天幾夜的收款過程,甚至遠至台東,花蓮的情況,說的一清二楚。不只如此,1988年後他至廣東番禹市做台灣CD的大陸銷售,對於台灣歌的大陸流傳有著深刻的理解,間接也證實的我對廣州流行音樂教父邱大立訪談的論點,台灣民歌的中國流傳和轉口(從新加坡或香港,美國等第三地),翻唱,盜版有關。而他對當時是否有像海山唱片老闆鄭鎮坤所說的詞曲創作讓渡書這件事深表懷疑,這證明質化訪談滾雪球永遠要交叉驗證訪談結果,輔以歷史考證,才能慢慢經由深度描繪(deep description)找出真實情況。


蔡茂雄先生的唱片業生命史的全面性,幾乎涵蓋了1960-80的所有流行音樂樂種:台灣歌謠,日本演歌,國語流行歌,流行歌西洋和校園民歌等,其豐富性聽來令人目眩神迷,也說明了當時台灣流行歌的蓬勃發展一面。


這個重要訪問,讓我對紀露霞研究有一新的反省。我因為與紀老師特殊的機緣而開始做台灣歌謠研究,卻也因此在感情上有種濃郁的黏貼在台灣歌謠這個面向上,而校園民歌面向的比較,其實並不是當時台灣流行音樂的全貌。從人們日常生活史而言,耳朵的聆聽不是二選一,而是多選多。這多,就是所有當時流行的音樂樂種:台灣歌謠,日本演歌,國語流行歌,流行歌西洋和校園民歌等等。它們共同存在於那一段歷史中,混種與創新乃是必然的。不應該將眼界只侷限於台灣歌謠或民歌,應該更全面的看待。而蔡茂雄先生的唱片業生命史的跨界與長時段歷史,對於我過去研究盲點造成的侷限眼光產生了深刻的教誨。挖掘台灣歌謠的深度因為偶然的聆聽開啟,爾今是那段時間裡流行歌曲的宏觀探究的時候了。


進而,蔡先生的訪談也完全打開了我的再現1960-80年間台灣流行音樂的媒介迴路的視野,從三重埔放大到整個台灣。又因為注意到地理資訊系統GIS跨界研究之需要,我特別對空間位置進行詢問,蔡先生竟也能知道十之六七,著實驚人。其中特別令人注意的是台南的重要性:除了亞洲唱片外,另外幾家唱片行與全台最大的唱片批發商都在台南。台南,台南,勢必在我狂熱追尋台灣歌謠的人文脈絡裡產生巨大行動力影響。向來的台灣古都,果然在音樂的製作,產銷,聆聽與創作裡,有其歷史高度文化素養的意涵在其中。南下扎根時期不遠矣,所欠者找到關鍵訪談人物的機緣而已。這件事情,如我過去所有的訪談,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是打開眼耳鼻舌身意的開放態度就會接收相關訊息,「必然」是因為這樣的追尋的誠心,感動天地諸神與人間糾葛的冷漠互動,讓江湖成為可以涉足的沈靜,研究成為血液裡流動的感動。


時至五點,我深深向蔡茂雄先生致謝,並親自送他出中山堂,他很親切,並且說以後有需要可以繼續聯絡。細雨微微我望著這棟清朝的布政司所在建築前的廣場,迷離不遠處有日據時期的古倫比亞唱片公司舊址,後有民國時期剩下三台升降梯孤伶伶懸在已經斑駁漫漶空無一人的力霸百貨半空中,彷彿凝視著這歷史澱積層堆砌成的人間流行音樂化石,慢慢重新釋放其暗暗含光的力量,離開的平凡人像是巨人,我們只是雕刻時間的工匠,或者藝術家(石計生後記,2009.10.14)。



智證園城勸學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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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證園城勸學院下(京都總本山園城寺/三井寺,686)

                       日本國上都比叡山延曆寺比丘圓珍入唐求法。兩京兩淅嶺南福建道等巡遊。

                       傳得大小二乘經律論傳記。并大總持教曼茶羅楨。天台圓頓教文。及諸家

                       章疏抄記雜碎經論梵夾等。前後總計肆佰肆拾壹本壹仟卷。道具法物等。
                       巨唐大中十二年五月十五日。
                              
                       大正新脩大藏經 第五十五冊 2173《智證大師請來目錄》

在三重埔平安街訪談陳和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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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重埔訪談陳和平先生(台北縣三重市,邱婉婷攝,2009.08.18)



從小深受嚴格日本教育和和漢語學習, 陳和平先生,十六歲就在台南的台灣日報為了護衛台灣歌謠打筆戰而獲賞識,開始撰寫專欄擔任記者迄今已經六十餘歲,對於台灣歌謠的熱情不減,令人十分感動。他多才多藝,唱片製作人,作詞人,作曲人,電台說書者,演唱者,教唱老師等等,從十九歲後擔任記者,從台南輾轉至台北縣市接觸並熟識1960年代幾乎是最重要的台灣歌謠圈人物,如葉俊麟,李臨秋,楊三郎,吳晉淮,姚讚福,洪一峰,陳芬蘭,紀露霞,文夏等等,並從中學習作詞作曲,與成為音樂人的技巧,乃一特立獨行的人物。在台灣歌謠裡,陳先生非常熱情,也很孤獨,堅持從傳統中再生,以日本曲填上中文詞,台語唱,迄今創作不輟。他對於莊永明提出「混血歌」的說法很有意見,認為從音樂人的角度而言,音樂就像語言,很自然會有混同使用外來語的現象,只要使用的覺得習慣,覺得好,就會被吸納為己用,自己好的東西,也會為他人所使用,這是一個相互滲透的過程;是以所謂「日歌台唱」「中歌台唱」「美歌台唱」等現象非常自然,是音樂人自然的創作流露。陳和平批判「混血歌」的純粹台灣主義(真正台灣歌謠應由台灣人作詞作曲並用台語唱)的意識型態將台灣歌謠原來「有容乃大」「包容性強」的台灣歌越走越窄,成為今日欠缺創作活力的樣態。這個角度是音樂人的聲音,有其價值,值得進一步回到歷史思考。



而和陳先生的機緣來自於士林慈諴宮。今年三四月間到士林夜市閒逛時,剛好慈諴宮在為媽祖生日作慶祝節目,抬頭一看,陳和平先生歌唱藝術劇團演出,唱的都是台灣歌謠,那時在心中烙下深刻印象。而這時在助理婉婷幫忙田野記錄下,一抬頭,看到的匾額正是慈諴宮感謝陳和平的劇團師生連續三十年的無酬為媽祖生日演出。這是一個奇妙的事情。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作用著啊。那是神吧,名為媽祖的和水相關的神吧,也請為大洪水後的南台灣賜福吧。離開前陳先生很熱情送我們一套他的創作CD教唱帶,其中有許多他的根據日文歌曲所填詞的嶄新台灣歌謠,與他合照,滿心感謝。在大洪水後,我又開始進行滾雪球深度訪談,進行國科會台灣歌謠/民歌連續三年的研究,在忙碌中,以無對象性的笑容瞞住自己無時無刻回望的心,一種向著南方無可挽回的人影掛念(2009.08.18 pm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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