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所見的潘安邦


◎著名歌手潘安邦與石計生教授(台北/紫藤廬茶館/劉宏勲攝,2008.08.27)

◎石計生

這時所見的潘安邦與我想像中所差無幾,在眾人中我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他來,在進入紫藤廬茶館的剎那,感覺坐在中庭大廳裡穿著T恤帶著耳機講電話的人就是他。雖然帶著一頂帽子,然而我國中時電視上所看見的名歌手潘安邦的優雅氣質還在,只是多了些歲月留下來的滄桑與智慧,如「外婆的澎湖灣」即使過了三十年,「歌仍然在那裡」潘安邦說。「清新繚繞」,我心裡補充著自己的感覺。

做這國科會的音樂社會研究,這時已從台灣歌謠的紀露霞到了民歌的潘安邦,心中感覺非常複雜也慢慢清楚,這中間藏有深刻的機緣。那年一個盛夏雨夜因聆聽地下電台而遇見我失落的60年代歌謠的紀露霞,而這次能訪問我經由聽與唱成為真實青春記憶一部份的潘安邦,則是因為寫佛光山創辦的人間福報專欄《心見集》結下善緣後,一天在家看電視,無意中轉到也是佛光山系統的人間衛視,竟看見潘安邦在主持節目。遂通過人間福報代為聯絡,牽線乃能開展這一研究。

這已經不是社會研究法質化研究的「滾雪球」(snowball-rolling)完全能解釋,訪談這件事,當然形式上是通過問的第一人所透露的訊息,再去找下一個人,這樣不斷地訪問下去,就會累積大量田野資料。但問題是要如何「滾」的動那個訪談的雪球才是重點。人並非像我早年在台大經濟系所讀的主流經濟學所言的理性的「可以無限切割的數學邊際效用符號」,人更是有感覺情緒的社會網絡與超現實存在,與另外一個人的關連存在著某種「氣場」或者「選擇性親和力」(如果一定要引用西方的術語),更是機緣,一種無目的性的目的,迂迴的關連。在尊重對方下的機緣。訪談潘安邦就是如此。若非他一場大病也不會開始親近佛法,然後無償義務地主持人間衛視節目,把他優雅的氣質進一步提升至慈悲心的朝向,然後我在電視觀看時爾偶然相遇,成就這樣的「滾雪球」訪談。

而通過音樂的聆聽與記憶,除了勾起個人經驗層次曾有的眷戀與哀愁外,研究之必要在於破除迷障與人云亦云。譬如坊間流傳的說法,都說楊弦譜寫余光中的鄉愁四韻是民歌伊始,在訪談過程中,包括台灣史專家莊永明與潘安邦不約而同地都說應該是更早的洪小喬。雖然我一直覺得追溯誰是「第一人」「鼻祖」是件很無聊的事,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更為精確地把握事實的全貌,對台灣的音樂文化史交待。譬如原來研究假設歌謠「轉化」為民歌、歌謠的沒落是因為國民黨查禁台語歌的說法,經由多方面田野訪談出土的豐富一手資料我深深懷疑起來,這裡面極可能存在一個被我拉到理論高度的東西,我正小心翼翼檢視田野所得運用馬克思所說的「抽象力」(abstract power)建構醞釀著。潘安邦也談到自己的國語歌在當年也被食古不化、腦袋壞掉的警備總部所查禁,顯然可能當時的審查制度是不分語言類別地進行著。

潘安邦也展現驚人的旺盛生命力,現在幾乎大部分的時間在大陸各大都市演唱,深受歡迎。這裡面當然是有過去民歌精神裡本來就有的「文化中國」因素在裡面,但應該還有更多,屬於音樂人本身的演唱天分與表演才華,與時俱進的調整,譬如他說打進上海市場的一個關鍵:「潘安邦唱周杰倫的雙節棍」。但究竟民歌是什麼?與流行歌曲的差別何在?「民歌是國民之歌」「我和一般民歌手不同,比較像羅大佑,一開始就被唱片公司簽約,電視挖掘,是以歌手姿態唱民歌」「民歌是時勢造英雄」「原來少數人唱的民歌為大多數人所唱後就是流行歌曲」。

一陣惆悵,這時我心裡浮現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所敬愛的紀露霞老師。潘安邦所說的這些大致上我都同意的,但其中還是有些關鍵性的因素得細細思量。民歌之所以在當時異軍突起,和一批有才華的人「唱出自己(日常生活與精神嚮往)的歌」有關,當形成氣候之後,當時的政府本來就想要推行國語,遂順水推舟鼓勵,因此,外型俊俏,身材高挑的合乎當時上電視的「俊男美女」默契的潘安邦才能成為「電視時代」的寵兒,但為何當時我看不到紀露霞?這就是關鍵。「寶島歌后」紀露霞嚴格來說應是「台語寶島歌后」(雖然紀老師同時唱國台語和英語),這並不為當令所鼓勵、支持的語言與歌曲,註定「收音機時代」的台語歌手和紀露霞難以上的了電視(當然也跟她婚後搬至嘉義相夫教子有關)。「收音機」與「電視」這音樂載體的影響力差別十分鉅大,紀露霞的影響力是透過廣播電台,是眾多頻道中的一個,我年輕時受到父親外省家庭的平劇傳統,那時讀東海外文系的二哥石光生影響只聽ICRT的美軍電台,或國語節目倪蓓蓓的平安夜,永遠轉不到台灣歌謠的那一台,即使轉到也不會留意。而1960-70年代當時的電視只有三台:台視,華視和中視(更嚴格說,三台等於一台,均由國民政府的黨政軍控制大部分股份)。「那是上了電視唱歌的隔天,全台灣的人都認識了潘安邦」的時代,潘安邦自己說。確實,我那時就是這樣那樣通過電視影像崇拜著洪小喬,潘安邦,李建復和銀霞。

解開台灣歌謠沒落與民歌興起的謎團,還在途中。我現在還不想也不願意套用任何西方理論來解釋。我還懷疑,享受與感動於這些訪談過程中的人事物。作為共創台灣民歌的一員,這時所見的潘安邦是謙虛而成熟的,身上有和紀露霞一樣的宗教信仰,這或許在他身旁感覺安靜的原因吧。而已漸漸暗了的天色暗示著訪談應該結束。握手。點頭。照相。潘安邦與他的助手就這樣告辭。我又望著一個人物的背影離去,留下來是更多的責任:解開音樂社會學的謎團,台灣歌謠與民歌的並存與轉換。和通過這研究對於自己生命史的真切回憶與反省,如天上燦爛星辰數不清的民歌樂曲,與我那流逝青春裡藏著的悲喜往事。

(2008.08.29於外雙谿)

一首歌我們遲了五十年:紀露霞與鼓霸樂隊

◎ 五十年後再相見–紀露霞與鼓霸樂隊:由左至右:編曲家溫錦添、喇叭手洪慶雲、寶島歌后紀露霞、石計生教授和現任鼓霸樂隊團長邱志炅(台北/環河南路廣州街一帶鼓霸練習地,2008.06.29)

【田野筆記】 持續不斷的收集,訪談與調查做這紀露霞國科會研究到了這張照片,是令人感動的一刻,因為我無意中促成了五十年未曾謀面的音樂老朋友的相見。現在仍是鼓霸的編曲靈魂的溫錦添先生,雖然當年因為去當兵,遂與紀露霞失之交臂,卻仍很激動地高興有機會再和他心目中的寶島歌后紀老師見面;而洪慶雲先生就幸運的多,當年在鼓霸創始人團長謝騰輝先生寓所–中山北路蜜月堂二樓練習時,曾和紀露霞合作過。在紀老師與鼓霸第二代五十年後再次合作練習唱台語經典〈飲淡薄〉時,我站在他旁邊,已經退居幕後的洪先生一直稱讚地對我說:「伊的聲音攏沒變」,和紀老師握手話舊時還拿出從前的剪報給紀老師,顯得無比年輕。
而熱心維持鼓霸優良傳統的現任團長邱志炅先生,正因為之前的因緣際會訪談到他時,才有後來的中山堂幾次焦點訪談,終於我心中起了一個非常深刻的願望與念頭: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設法向政府或民間企業申請或募款,讓這五十年未曾再合作過的紀露霞與鼓霸大樂隊,再次合作。就是因為這個許願,才有這次的首次練唱。這真的是歷史性的一刻。我的研究助理研究生們劉宏勳、張安天以及我國科會研究案的協同主持人音樂系呂鈺秀教授的研究生商慧珍都很認真地記錄下了這場面。
「 一首歌,我們是不是已經遲了五十年?」我在回程的車上問紀老師。老師以她充滿智慧與對於音樂不悔堅定的語氣笑笑對我說:「永遠不會。」她說她七十歲的心中充滿了美妙的回憶。說沒想到還能與五十年前的朋友見面,一起再練習昔日歌曲,雖然開始總是有些生疏,連用的譜都不同。湧上心頭的是青春少女時期的生命經驗,在爾今台北同樣的街頭不同的地景與氛圍中飄忽著。暴雨過後。我們嗅到了徹底沖刷後的天地,一種遙遠的關於音樂的記憶,就這樣快樂地在紀露霞高低收放自如的繞樑歌聲中慢慢靠近,而歲月的蹤跡已然隨雲隱藏…(石計生,2008.07.03)。

沉吟之間:面見于潤洋先生記


◎石計生與于潤洋教授(北京/王府井,2007.10.27)

⊙ 為了收集國科會研究的音樂社會學的資料,不遠千里來到北京發表論文,並且面見了非常著名的中央音樂學院于潤洋教授,他的著作《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我曾經仔細研讀,對於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Adorno)部分的釐析,可謂鞭辟入裡,心儀已久。而那天懷著崇敬之心,透過我在北大講學時的學生倪偉峰聯繫,終於和于教授見面,也已經是我要離開北京的前一天了。于教授白髮蒼蒼,年過七旬,仍然神采奕奕,由內而生地充滿藝術精神性。本來我希望就近在老師現住的通州附近見面即可,但老師知道我在北大開會,空間上一東一西,身為北京人的于老師,深知這裡塞車之苦,遂約在折衷點,即內城二環內的王府井東方新天地見面,心中頗為過意不去,讓他老人家轉車加地鐵,總共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到。老師的人格與敦厚,可見一斑。在席間,吃著去辣的四川菜,我們三人相談甚歡,于老師談到曾應邀至南華大學音樂系講座,對台灣印象極佳,我對我所生長的美麗孕育無限自由想像的域土也能感動老師深以為榮。我也說對於北京印象很好,我在這裡學習到大格局的呼吸與必要的謙遜,因為千年的歷史沈澱,到處都臥虎藏龍,而且越深入認識,越覺深不可測。許多傑出的藝術家、思想家與知識份子均在這城市各個角落持續創作著,思考著,而且是極具風格繼起不斷,如我所結交的年輕學者翻譯家兼詩人樹才、學者畫家兼詩人張斌與學者文化創意兼散文家張嬙等。也有許多偉大的氛圍聚集之地,如白雲觀、廣濟寺、單向街書店、北大暢春園、天壇、密雲、清大清華園與胡同等;即使現在因為和世界接軌像個大工地,但北京因為格局夠大,所以仍挺的住,當然也對其破壞性感到憂心,需要一個當代班雅明(W. Benjamin)來觀察裸露蛻變中的盲點。點點頭,老師沉吟之間,繼續說了許多,在阿多諾部分著墨為主,心領神會,知道老師傳了一些寶貴的音樂美學靈光給了我。道別時,老師送我一整袋他的著作,其中有許多是未嘗見過者;我回贈老師我國科會研究的紀露霞亞洲唱片行珍貴1960年代的錄音CD與精選最佳台灣歌謠七整卷,老師高興地說,聽了後要將之轉給中央音樂學院的民俗音樂系,那裡正缺這樣的研究。出了餐館,老師緊緊握住我的手,一雙一輩子春風化雨的藝術家的手,在揮別時將海峽兩岸的情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傳遞著,「再見面時到我家聊天」「老師我一定到」,熙攘人潮中,逐漸隱沒的巍巍身影,像一座山有清雲繚繞,穿梭其間的詩意讓喧嘩靜止。忽然滿溢胸壑呼吸間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二胡悲喜交織情緒昇起,那旋律帶著我的眼神望著背對著我離去的身影似真若幻莫非就是我的家在安徽的 父親,因為戰亂和命運之乖隔把我誕生在一海之隔的台灣高雄,然後在我來不及完整愛他時就病逝離我而去,徒留我一生永無法縫合的創傷與遺憾。「所謂音樂與社會的看似不關連的關連,不就是以音符表達了作為人的生命的完整的愛與不完整的期待嗎?不就是從社會關係裡的聚合世俗抽離,讓旋律撫慰我們容易忽然流淚的回憶嗎?」沉吟之間,我想,這次面見的象徵,可以確定這些現實與超現實,是我對于老師、我的 父親與這個不可思議的城市及其仍在與不在的行走的才氣忘記時間的內在遭遇…(石計生,2007.11.01)

于润洋,音乐学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汉族,1932年出生于沈阳市。1952年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1956年赴波兰华沙大学音乐学系攻读音乐学。1960年回国后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1983年任该院副院长,主管教学、科研工作; 1988年任院长,1992年卸任。社会兼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第3、4、5届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中国音乐美学学会、中国西方音乐学会、中国音乐传播学会名誉会长等职;兼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厦门大学、福建师范大学、苏州大学、河南大学、河北大学、西北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海南大学、西北民族大学、杭州师范学院、武汉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院校的客座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客座研究员,《音乐研究》主编等。
2006年4月,受聘上海音乐学院客座教授;5月,受聘上海音乐学院系统音乐学理论学科音乐美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

在教学、科研方面,主要从事西方音乐史、音乐美学两个学科的教学和科研工作。多年来除在教学岗位上培养一批上述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之外,发表了一系列有关西方音乐史学、音乐美学方面的论文、著作,出版论文集《音乐美学史学论稿》(1986)、《音乐史论问题研究》(1997),《音乐史论新稿》(2003)、专著《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2000),译著《论音乐的特殊性》(1980)、《音乐美学新稿》(1994)、文集《西方音乐与美学问题的文化阐释》(2005),主编《西方音乐通史》(2001)等。

在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的同时,曾多次参加国际范围的学术性活动:赴美国、加拿大、瑞典、俄罗斯、波兰、日本、新加坡等国、以及香港、台湾等地区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学术性考察和讲学活动。

由于教学和学术研究方面的成就,1984年获波兰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长颁发的“波兰文化贡献勋章”;1987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人事部授予的“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1993年所在音乐美学教学集体获“全国高等院校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同年获得全国优秀教师奖;1996年获杨雪兰音乐教育奖;2001年获文化部颁发的“区永熙优秀音乐教育奖”。专著《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于2002年获“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材奖”一等奖,“北京市第七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以及美籍华人欧阳美伦设立的“优秀音乐美学著作奖”一等奖。

个人业绩入编英国国际传记中心出版的《国际知识分子人名录》(第11版)、《国际传记辞典》(第24版)、《21世纪两千名杰出知识分子》(第二版),美国传记研究所出版的《世界五千人名录》(第5版)、台湾绿与美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音乐家传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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