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也狂狷者乎:面見「寶島歌王」文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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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與石計生(2009.04.06於台北林森北路六條通森咖啡)



◎ 石計生



在我執行國科會的台灣歌謠研究迄今,訪問文夏可以說是最為曲折且困難的一位;也讓我真正瞭解到社會學質化研究的滾雪球事實上是最為高難度的研究方法,它需要不只是科學,還需要鍥而不捨的完成熱情、厚臉皮的信心與有耐心等待的運氣。即使有了文夏老師夫人的摯友李靜美女士去年(2008/12/15)的引薦,我仍然花了近四個月的時間,親自打了三次電話,請助理韻庭和映翎打了兩次,千辛萬苦等待文香所說的文夏生病,去南部,去日本等各種狀況的結束,才在今日見到文夏。文夏,這幾乎是台灣歌謠的代名詞,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事實是,文夏從二戰後1950年代迄今,曾經組織過台灣第一個樂團「文夏四姊妹」,唱過上千首台灣歌謠,在亞洲唱片出過十八張唱片(以量而論,洪一峰五張典藏集,紀露霞四張典藏集都離他的記錄很遠),以「愁人」之筆名寫過300餘首歌詞(曲主要是來自日本,中國與西洋的混血歌),十一年間演過十一部台語電影,當年所到之處可謂萬人空巷,文夏從台灣歌謠的歷史而言,真的是影歌雙棲的巨星。



他的狂氣來自於輝煌的記憶吧,在林森北路六條通亞士都飯店的森咖啡,這一帶的居酒屋與日本料理處處,感覺就是應該聽歌中浪漫的文夏出沒的地方。我們師生一行三人等待遲到近半個小時的文夏,迎接到他時仍然非常高興,誰知他劈頭第一句就是:「我從來不接受訪問的!今天來是我太太文香說你們和那個誰有聯繫,李靜美介紹是吧,我想來也不是,不想來也不是,最後還是來了。」這擺明是一種拒絕訪問的姿態,所以當下我就決定收起大部分預備紀錄的東西,用最原始的腦袋記憶紀錄配合寫在紙上的重要句子以便日後梳理文字稿,開始和他閒聊。我同時使了個眼色給學生們,就開著錄音筆若拒絕就關掉。文夏卻並沒有拒絕。我開始感覺他說話的表面與實質的想法是搖擺,隨機甚至是隨性的(這事實上和我身體裡的詩人奎澤石頭個性部份很像)。在韻庭與映翎學生們的天真爛漫交談氛圍的協助下,我逐漸感覺方才走進來的那座冷漠冰山慢慢融化了。文夏不減一分的驕傲開始帶著幽默,談著他如何在小學畢業後到日本學習音樂,和中廣與亞洲唱片的因緣,怎樣進入台語電影表演成為影星,以及筆名「愁人」的真正來源究竟是什麼,說地讓我們三人跟著笑著,感覺到文夏的可愛。



言談之中,,常常談到錢的問題,讓人感覺他好像很「現實」,但奇怪的是,文夏談到他的演唱生涯迄今時,他突然從厚厚的大衣掏出三張DVD,送給我們師生各一張,上面寫著「Wen Shia  文夏and文香 夢幻音樂會特輯」,上面還有他們倆的親筆簽名,並且笑嘻嘻地說他如何自豪自己唱台灣歌,並且到現在還在作曲作詞,寫了「大台灣進行曲」。這些都讓我認為在我訪問他之前的傳言,文夏很「張狂」這件事,需要重新去思考。況且做為社會學家,一個質化研究的專家,我的現象學還原的態度,去除帶有偏見,先入為主的「自然態度」是第一要務。長期訪談,我早已經學會將任何面對面接觸之前的觀念或論點先「存而不論」。文夏這個笑嘻嘻送DVD的動作讓我感覺到他骨子裡其實好相處,只是需要適應他講話的分裂與喜歡自誇的習慣,穿透那些迷障,很符號學多重所指的語言裝飾,才能看到一顆有台南古都孕育的優雅熱情之心。他喜歡說他「空前絕後」,這種事,自己說很怪,但我其實很想跟文夏說,「以您對於台灣歌謠的貢獻,您不說,其實大家都知道啊!」但我想文夏是不會甩「謙受益,滿招損」這樣的訓誡。



或許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深怕被遺忘的寂寞吧,森咖啡裡幾乎客滿的客人,看來大多是上了年紀,應該都知道文夏,也有年輕人。看見文夏隻身進來,沒有騷動,沒有驚呼,也沒有爭相簽名(我們師生三人其實很想歡呼,請他簽名)。對於曾經叱剎風雲的影歌雙棲巨星而言,或許就是狂者本色,與時間進行一場對於地球傾斜角度不服氣流逝生命的拔河。他很忌諱人家問他年紀,「我是永遠的十八歲」「我二十一歲後就不做生日」,文夏一直強調他的與眾不同,他的與一般台灣歌手不同,在於他是全能的,能詞,能曲,能彈,能唱,能演,這些事情,很驚人地,到現在文夏還是保持同樣的自信與創作。我想,人在四十歲之前張狂,是應該的,之後到六十歲時還張狂,就是矯飾虛偽了。但是,過了七十之後仍然張狂(紀露霞老師曾跟我說文夏出道比她早,卻少他幾歲,我因此推估文夏必然也過七十了),仍然目中無人,則這樣的人就不是普通人了,他的張狂展現了一種孔子所謂的「必也狂狷者乎」的稀有性,因為歷史總是循環重複,同樣在我們這樣一個矯揉造作的時代,「張狂」的文夏展現了一種破除民主齊頭平等的睥睨,讓平庸無所遁形,卻也使自己的獨與天地音樂精神往來的驕傲為人詬病,他的張狂性格字典裡沒有反省二字。結束面見時我在想,如果文夏能夠放低一點身段,提攜文家班以外的後進,或許今日文夏在台灣歌謠的人緣會更好,歷史定位會更清楚。但我想文夏是不會甩「廣結善緣」這樣的鬼話。





於是,在我訪談滾雪球史中,時間最短最困難,聯絡過程最複雜的經驗就是與文夏的面見了。當我們師生三人的真誠融化了他的防衛與距離,我們終於能一一和「寶島歌王」文夏合照了。大家輪流與心目中的偶像照了一輪後,突然文夏脫了外套,露出裡面黑白交間的花襯衫說:「來來,我們重照一次!」嗯,這還真文夏。我想,我們所面見的第一次重門面,重形象,一代巨星的形式主義的春天,就這樣完成發芽了。在看完他的DVD後,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跟文夏繼續接觸,探索一著人議論的靈魂的究竟張狂到何時,那裡的樹的姿態如何飄移呢?「我三點約了人,已經多給你們時間了」「下次見面就不只是喝咖啡囉,要請吃飯,地點我選」「不許有其他人,就你們三人」臨走前文夏拋下這些充滿他風格斷言式的話。原來客滿的森咖啡人煙開始稀少,我們離去,感覺他與他已經來到下一個見面的朋友就這樣侷促一隅,冷清,長鏡頭地遙遠,寂寞,繼續著邁入二十一世紀的活在自己夢想裡的文夏驕傲。



(2009.04.07於台北)




紀露霞在唱歌:石計生教授2009文化研究年會學術論文發表


根源與徑路:台灣文化研究十周年 2009年文化研究會議(2009.01.03-04)
年會地點: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誠正勤樸大樓
http://homepage.ntu.edu.tw/~r94122007/csa/main.htm


2009年1月3日(六) 11:30am-1:30pm 會場三:和平東路台師大 正203教室

A-3 文化轉向



發表人:石計生
題目:紀露霞在唱歌─論台灣歌謠作為一種社會精神現象(274675.pdf歡迎下載預覽)

評論人:陳培豐






石計生教授榮獲通過執行2008年國科會紀露霞至民歌轉換之社會研究案(I)

石計生教授榮獲通過執行2008年國科會台灣歌謠至民歌轉換之社會研究案(I)

國科會計畫編號: NSC 97-2410-H-031 -039 –
執行期限: 97/08/01 ~ 98/07/31

研究題目:音樂作為一種鄉愁:台灣歌謠與民歌流行轉換之社會研究
(1970-1980)

Music as a Nostalgia: A Social Research on the Transition of Taiwan’s Song from Ballad to Folk Styles(1970-1980)

中文摘要

本研究是以1970-80年代台灣民歌手的音樂呈現為出發點,輔以96年度國科會研究案對於60年代台灣歌謠演唱家紀露霞演唱生命史的研究,從歷史縱深探究歌謠與民歌流行轉換的社會意涵,並試圖詮釋音樂活動所表現的多重性,不只是音符調性的使用,或音樂如何被構成,還包括社會生活中音樂活動所扮演的角色,聚焦於以藝術到處尋找回家的「鄉愁」感覺,和此鄉愁的具體現實指向。
通過批判性文獻回顧,本研究以強調音樂/社會的與時俱進的比較觀點,挑戰目前「1970年後崛起」與「音樂工業決定」的民歌研究主流論述。雖然受到政治力量的壓抑,本研究認為,從曲風多元、準全球化但充滿本土性的紀露霞隱退卻繼續活躍於嘉義等地方所象徵的台灣歌謠「死而不僵」的1970年代,和崛起於台北都會區「唱自己的歌」卻轉向深具「文化中國」風格的民歌同時並存的現象,與當時民歌的大量流行至中國大陸等事實,提出音樂作為一種鄉愁所觸發的諸問題:(1)歌謠與民歌音樂風格轉化的社會文化意義為何?(2)跨界流行至海峽對岸的民歌其音樂文化傳遞的接受過程與對「接受社會」的衝擊為何?(3) 歌謠與民歌音樂中的鄉愁轉換對於台灣意識的後續影響為何?
本研究藉由社會學中專注於音樂與歷史的學術視野,以及對具代表性民歌手訪談及其音樂創作的時代描述能力探索,從質性與比較研究等研究設計出發,來重構那些曾經空白與斷裂的歷史軌跡,並據以建構出更完整的台灣音樂社會圖像,與揭露社會史轉換的音樂「差異化鄉愁」深層意涵。

關鍵字:台灣歌謠、台灣民歌、社會史、鄉愁、台灣意識

一首歌我們遲了五十年:紀露霞與鼓霸樂隊

◎ 五十年後再相見–紀露霞與鼓霸樂隊:由左至右:編曲家溫錦添、喇叭手洪慶雲、寶島歌后紀露霞、石計生教授和現任鼓霸樂隊團長邱志炅(台北/環河南路廣州街一帶鼓霸練習地,2008.06.29)

【田野筆記】 持續不斷的收集,訪談與調查做這紀露霞國科會研究到了這張照片,是令人感動的一刻,因為我無意中促成了五十年未曾謀面的音樂老朋友的相見。現在仍是鼓霸的編曲靈魂的溫錦添先生,雖然當年因為去當兵,遂與紀露霞失之交臂,卻仍很激動地高興有機會再和他心目中的寶島歌后紀老師見面;而洪慶雲先生就幸運的多,當年在鼓霸創始人團長謝騰輝先生寓所–中山北路蜜月堂二樓練習時,曾和紀露霞合作過。在紀老師與鼓霸第二代五十年後再次合作練習唱台語經典〈飲淡薄〉時,我站在他旁邊,已經退居幕後的洪先生一直稱讚地對我說:「伊的聲音攏沒變」,和紀老師握手話舊時還拿出從前的剪報給紀老師,顯得無比年輕。
而熱心維持鼓霸優良傳統的現任團長邱志炅先生,正因為之前的因緣際會訪談到他時,才有後來的中山堂幾次焦點訪談,終於我心中起了一個非常深刻的願望與念頭: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設法向政府或民間企業申請或募款,讓這五十年未曾再合作過的紀露霞與鼓霸大樂隊,再次合作。就是因為這個許願,才有這次的首次練唱。這真的是歷史性的一刻。我的研究助理研究生們劉宏勳、張安天以及我國科會研究案的協同主持人音樂系呂鈺秀教授的研究生商慧珍都很認真地記錄下了這場面。
「 一首歌,我們是不是已經遲了五十年?」我在回程的車上問紀老師。老師以她充滿智慧與對於音樂不悔堅定的語氣笑笑對我說:「永遠不會。」她說她七十歲的心中充滿了美妙的回憶。說沒想到還能與五十年前的朋友見面,一起再練習昔日歌曲,雖然開始總是有些生疏,連用的譜都不同。湧上心頭的是青春少女時期的生命經驗,在爾今台北同樣的街頭不同的地景與氛圍中飄忽著。暴雨過後。我們嗅到了徹底沖刷後的天地,一種遙遠的關於音樂的記憶,就這樣快樂地在紀露霞高低收放自如的繞樑歌聲中慢慢靠近,而歲月的蹤跡已然隨雲隱藏…(石計生,200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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