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出版:石計生教授當代城市文化研究新書(2009年)




阅读魅影:寻找后本雅明精神•当代学术与批评丛书

本书是台湾著名诗人、社会学学者、东吴大学副教授石计生的一部关于当代城市文化研究的论文集。作者在书中着重探讨由德国著名思想家本雅明所开始的城市精神生活研究。其着力点在当代,理论视角则是从本雅明出发,并吸收了其他后现代理论、思想成果。作者以诗人的笔触,把理论解剖化作血液里流淌的生命性的东西,对当代城市生活作了精准的剖析。用语准确,眼光犀利,处处闪现着思辩的锋芒与诗意的魅力。


南京大學出版社 http://press.nju.edu.cn/newbook.php?id=871

北京奧運前的城市觀看

⊙ 石計生

「諸君,要從自己生長與站立的土地
及其油然而生的熟悉地方感情,
去看那跨越疆界而來經濟、文化或政治的
全球化力量的影響,理解它、比較它、
感受它、反省它、批判它
然後才決定要融入還是抵抗 …」

–石計生北大講學〈第一堂課的話〉2007.07.09

1.Beijing Rising

這天在台北誠品書店的士林分店閒逛,我無意間看見了擁有全球發行量300萬份,與109個國家的讀者同步接收各地最新動態故事的影響力,二00七年八月六日上市的《新聞時事週刊》(Newsweek)的以「北京崛起」,(Beijing Rising)作為封面故事,詳細敘述著一種「新北京的誕生劇痛」:「隨著2008奧運最後一年倒數正式展開,中國正以一種全世界從未見過的規模翻修北京。這不僅只是體育運動場所的大肆興建,也包括公園、運輸網路和中央幹線道路的擴大和重新再設計,聲勢之壯大遠勝過十八世紀奧斯曼男爵重建巴黎的市容。」該雜誌也提出問題:「然而,大刀闊斧的整建是否能夠造就一個具有清晰中國識別力的首都呢?」

這問題的回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具有中國特色的首都城市」應具備的條件很難確認,甚至,論者可以從「疆域擴張過程」(boundary-expanding process)的全球化角度說這是一個「偽問題」。今年七月份我在北京大學社會系講學時的課堂討論,這些來自中國各地最菁英的學生們針對北京故宮博物院內的星巴克咖啡店(Starbucks Coffee)撤出事件、胡同拆遷和「鳥巢」「水立方」等奧運的後現代建築聳立於千年古都等問題均產生了「發展」或「保存」兩極化的激烈辯論可知,「北京崛起」本身不只是一個《新聞時事週刊》短短三頁的偏重建築與政策轉變的論述,其中有著更為深刻的微觀社會意涵:個人的城市生活、意象與感受息息相關的種種。

拿二十一世紀的北京和十九世紀的世界首都巴黎相提並論並不是偶然,因為兩者的城市空間的劇烈變動均是劃時代且前所未有,而所剷除的古老舊城市意象,也同樣引起知識份子的爭議。當年為稱帝的路易拿破崙(Louis Napoleon)所任命的巴黎行政長官奧斯曼(Georges-Eugene Haussmann),以都市計畫的理想除舊佈新的意志與鐵腕,將一個中世紀的城市空間徹底改造,於1864年大刀闊斧,掃平巴黎四分之一的地方,取代原有風貌的是,四通八達著名的為現代大都市競相模仿的香榭麗舍(Avenue des Champs Elysees)林蔭大道,看來壯觀進步無比,也真的打造出一個集閒適、炫麗、幻景、時尚、流行於一身的發達資本主義下的世界首都;然而,在當時的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眼裡,奧斯曼的「司馬昭之心」其實是為了避免巴黎內戰,在新的街道在兵營與平民區間提供最短的軍隊鎮壓路線,而所剷平的卻是老巴黎的日常生活記憶。那時的知識份子問:「香榭麗舍林蔭大道後,巴黎還剩下什麼?」現在的北京在當局全面推動下的大規模翻修,在寫下人類都市更新史的新頁同時,推倒無數的老空間記憶,我在台北的捷運上任意翻閱雜誌的同時不禁也要問:「2008奧運後,北京還剩下什麼?」

2. 城市行走修辭學

這裡,從「微觀社會意涵」出發,我打算把做為華人圈的一環,一個台北人觀看二00八年北京奧運前的城市態度直接交代,特別是前些時候應北大之邀的近月講學才結束,對於一個城市的記憶尚有餘溫時。不用過於敏感的人都能領略到,離這盛事僅一年的現在,除了大興土木外,官方正以大量資金投入進行城市綠化、綿密而系統化的媒體宣傳與廣告的力量,將一個好不容易競爭而得的世界型運動會與中國的繁榮興盛結合,而其縮影就是承載奧運的主要賽事、實現「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One World, One Dream)的北京城形象;收集統計數據與瞭解這一切制式的東西並不難,但我更有興趣的是,在與「全球化」接軌的意識型態下,那些被主流話語所忽略與掩蓋的城市地方流動性偏好、稍縱即逝的堅守和不能上達卻極為真實的感情。我的態度是同時看主流與非主流,不是系統性的建構與描述城市經驗,而是從足下經驗的行走出發,跟著筆尖的馳騁隨意轉彎,有時現實,有時超現實。

整理著長時間在研究所開設「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後現代空間」(Postmodern Space)等課程的資料,這時的午後從四面八方而來的蟬聲引領如昔圈點文字,我正在台北東吳大學教授研究室重新翻閱哈維(David Harvey)的名著《後現代的條件》(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他接著評論塞圖(Michel de Certeau)的理論,「將日常生活通過一種能被理解的『神秘結構』的各種軌跡的『行走修辭學』(pedestrian rhetoric),以之替代一個連貫而整體化的空間的技術系統;並看成是『根據取自普通言說的要素散漫建構起來的一個故事,一個暗喻和不連續的故事,其中的那些脫漏與它所象徵的社會實踐相互吻合』」。掙脫主流的思維需要能夠進行「普通言說」,從日常生活與記憶的吉光片羽進行耙梳與反思;我所要裸露的觀看北京奧運前的態度大約就是「行走修辭學」,加上班雅明的「將過去與現在,甚至未來的想像交織、疊合於永恆當下足下經驗行走」的「印象空間」(space of impression),用一雙接受了以中華文化為主體四十五年教養的台北眼光、「局外的局內人」 (outsider as insider)、陌生而親切的閒逛者(flâneur)姿態,走在北京城裡的足跡浮水印出我的城市觀看與形象化的思維,說「暗喻和不連續的故事」,主流與非主流,我打算這樣去描繪個人的城市生活、意象與感受息息相關的種種。

3. 海關作為城市門戶

第一個「普通言說的要素」是海關,它裡面蘊含著許多故事,隨每一個人而不同。記憶所及,印象較清楚的我從台北出入北京有三次,分別是一九九二、二00五、和二00七年;而作為城市門戶的海關,每次都隨著社會氛圍而有變化,而且這些變化裡有著更為深入的城市文化轉變,其基本感覺是從肅殺嚴厲走向親切和藹,從封閉走向開放。

說起一九九二年那次很特別。那階段我還在讀研究所碩士班階段,因為身體爆發猛爆型肝炎練了道家全真派龍門宗的北派氣功而痊癒後,追隨恩師 王來靜至北京造訪有名的中國氣功奇人張寶勝先生。也不過經歷了十五年,現在記得張寶勝的人已經不多了。我這次在北大講學時,在座六七十個學生沒有一個人聽過他,老一輩教授或有所聞;然而在九0年代的兩岸,張寶勝可是家喻戶曉的能「隔空取物」「透視人體發功治病」的奇人。隔了這麼多年,當年第一次進入北京海關的情景細節幾乎全忘了,只依稀記得冷酷嚴肅的海關臉龐,一些禁制性政治標語還在。還好後來我寫了一首長詩〈北京‧臺北〉與一篇文章〈我與張寶勝〉,分別收錄在我的詩集《在芝加哥微光中》和散文集《成為抒情的理由》中。

十月間的北京
首都機場,搶進海關的臺北老兵
那一個 不是 低頭 看著紅星
制服 默念 他媽的 反攻大陸
灰濛濛而沉悶的祖國啊
反正 我們的骨灰早晚
也要蒙塵。楊樹兩排雄偉
接引 所有朝拜千年古都的
人群,你知道而那些悲歡離合無涉
紫金城垣的歲月剝落。

〈北京‧臺北〉的這些句子是寫於十五年前,忽然在現在這樣一個強烈颱風侵襲台北的夜晚進入我的腦海,在我耽沈於思考北京與台北這兩個城市的前世今生之時。雖可能平淡無奇,但我一直知道,這兩個城市的浮沈,就像人生的起伏一樣,充滿了戲劇性與張力,也蘊含著某種和個人生命史相關的非常微觀的關連性。詩裡的一九九二年是怎樣一個年代?北京天安門事件後不久表面上社會主義意識型態重新取得支配權事實已經資本化,我的 父親證實罹患癌症於翌年過世,台北解除了戒嚴體制不久還開放了大陸老兵返鄉探親,在社會運動的餘緒中政治上的轉換當口。我當時是一個窮研究生,正在與猛爆型肝炎搏鬥後窩在台北木柵寫碩士論文,認真練氣功與讀書,過著與世無爭卻充滿理想挫折的日子。詩裡部分反應了我的論文研究馬克思主義與當代社會制度轉變,去北京時卻直接面對正在轉變中的社會,其衝擊可以想像;也預示了一個後來在台北知識份子圈中被具體化的「文化中國」與「政治中國」的矛盾辯論。詩裡也隱喻著台灣族群認同的複雜性,我誠懇地從個人真實狀況出發,這父親來自中國安徽省,母親台灣高雄縣的我的被稱為「半山」「芋兒蕃薯」的敏感心靈,解構式的「疑難」(aporia):「不知往何處去」(not knowing where to go)的流浪心靈,從台北惠我良多的溫羅汀教養,去發覺存在最為黑暗的深淵與宗教般的光芒出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而這經由踏查城市的現實與超現實經驗的路途卻永不止息。有如赫塞(Hermann Hesse)詩云:「不論是被禮讚或詛咒/我衷心服膺自己內心的呼喚」(Not caring whether I am courted or cursed, I follow truly my inner calling.)

「空橋接引我和師父走出港龍航空。剛下機前師父才對我說張寶勝可能會到機場接機,要我扛好書別跟丟了。走出空橋許多來來往往的人擦身而過,我突然感覺就在空橋和機場的接壤處站立的那三個人,最前面那個瘦瘦小小低著頭,若有所思的人是張寶勝。師父在前面走著,我急忙拍拍師父肩膀說「師父,那個人應是張先生!」,王師父回頭,摘下墨鏡,疾步趨前和張先生握手,並介紹我說是徒弟。張寶勝說「噢,是學生啊」,旋即疾步向前 走了約十公尺,突然回頭對我們笑了起來,那笑容可掬,正是《張寶勝奇人奇事》書封面的招牌笑容。我第一次到北京,但出入中國無數次,也知道通關不會是很容易的事;但現在只見張先生拿著我和師父的證件在三道首都機場的關卡櫃台前晃了晃,一分鐘我們就準備搭車進北京城了。許多機場的守衛和將領都過來和他寒喧,並請他有空去坐坐。張寶勝操著 遼寧本溪的高吭聲調口音,若對話,又似自言自語地,不置可否的和我們乘坐兩輛軍車鳴 著警笛開道離開。」

「從首都機場到市中心的筆直道路,兩旁的樺樹極美,讓我想起高中時讀過的一篇有關松花江畔的愛情故事,使我感動的情節是在江畔樺樹發生。師父和張寶勝在後面那部車子裏;我則和一個肩上有二顆星星的軍人同車,我心裏想的事想必這個軍人毫無興趣。車子因為鳴著警笛,那個軍人不斷以擴音器命令所有前面大排長龍的車子、騾子、腳踏車、摩托車閃開!我們大概只花了三十分鐘就到了預先師父已訂好的北京香格里拉飯店,ROOM NUMBER, 1911,我還留著存根所以記得。存根上寫的是,原來張寶勝早三天已住在此房,MR. CHANG。」

一九九二年那描寫我與張寶勝見面進海關的幾個片段,正是這樣紀錄著封閉式海關的森嚴「出入中國無數次,也知道通關不會是很容易的事」與特權「張先生拿著我和師父的證件在三道首都機場的關卡櫃台前晃了晃,一分鐘我們就準備搭車進北京城了」,和尚未興建現在的外環高速道路,當時還是與「大排長龍的車子、騾子、腳踏車、摩托車」爭道的交雜泥土的柏油路面的首都機場周邊,美麗的樺樹現在早已因道路拓寬不見蹤跡,而當時首屈一指的香格里拉飯店,於現在滿城高樓處處是五星級酒店看來已經微不足道,森冷海關所通往的一九九二年的北京城,是以腳踏車與低矮樓房、胡同、紫禁城等為形象古蹟為主體的「半現代城市」。

而像才發生不久的這次出關,二00七年的七月,則在滿城槐花的落英繽紛季節裡,一早六點從北大勺園搭出租車,張思和徐辰兩個尊師重道的本科生來幫我提沈重行李,我揮手與她們所象徵的中國正要萌芽的新生代知識份子告別,車子走的是北大社會系謝立中教授溫暖幫我規劃的路線:

出北大西門左轉/海淀體育館前右轉/過橋上五環往機場方向。

「五環好我不喜歡四環。」心裡有幾年前的塞車陰影。十點一刻的飛機。握著紙條跟開車師傅說了。老經驗的他笑笑直說知道。「這個時間四環五環都一樣」。我在清晨微霧的高速路上急馳。北大旁的一望無際的圓明園似拋遺歷史傷痕猶沈睡於霧裡,只有零星早起的飛鳥與運動的市民逐漸模糊地在身後消失。或許因為時間早,順利的車況還是令我驚訝。來去北京塞車不知何時開始是一種親炙這個千年古都的儀式,至少我的三次經驗裡的兩次是如此。我想起二00五年的抵達北京,是為了到清華大學社會系講學,下午五點半抵達首都機場,通關時面對身著軍服般仍板著撲克臉的海關查驗人員,仍然十分不自在。「來北京做什麼?」「嗯,到清華大學講學」「講什麼學?」「社會學」。似乎狐疑著社會學是什麼然後他就將我的台胞證翻來覆去看來看去,抬起頭上下打量三次,才好像心不甘情不願地重重蓋下那楕圓形的章「中國邊防檢查。北京(入)2005.10.20」。瞪著我的眼睛將證件還給我。出關時已經六點。誇張的事情才要發生。清華社會所的研究生開車來接我,走四環到達海淀區的清華大學內的甲所時,已經晚上九點!因為大塞車,擺了一桌的菜餚和滿座的接風師生就這樣枯坐了三個小時,真不知要怎樣說抱歉。

但這樣的事情現在似乎每天都在北京上演,北京人也開始習以為常。一九五0年代的中國著名建築師梁思成與陳占祥提出「保留舊城、行政中心西遷」「雙都市中心」的「梁陳方案」不被當局採納後,五十幾年來的發展是以紫禁城故宮為中心向外「攤大餅」的單中心城市發展模式,建立二、三、四、五等環狀高速公路,卻仍無法解決已經超過一千一百萬人日益膨脹的人口壓力,即使已經在北京週邊的通州、望京、回龙观和天通苑等地建立「夜間人口」(居住地)與「日間人口」(工作地) 分離的「睡城」情況也沒改善。都市設計不良的後果就是塞車。我在急馳的車上隨手翻閱一些北京的相關書籍如王軍的《城記》約莫這樣描述著。這些感覺其實在台北也不陌生。我記得一九八0年代在台大唸大學時的羅斯福路,上下班時塞車根本上是家常便飯,而後來城市捷運系統完成,九0年代後就改善了。雖然歷史條件不同,但從人口只有四分之一、城市面積只有北京六十分之一的台北經驗,以小窺大,證之以和規模北京相仿的日本東京、英國倫敦和美國芝加哥、紐約等大要若是,我想四通八達的地鐵網絡是承辦奧運的北京城目前唯一解決方案了。

(北京地鐵路線圖,2007)

當局確實也是如此規劃著。北京現有的八通線、一號線、二號線和十三號線地鐵路線等將舊城老北京與東西向郊區與部分北邊串連著,而加上正在或計畫興建的四號、五號、九號和十號是進一步擴張與聯繫南北向區塊;機場支線、奧體支線地鐵專為迎接二00八奧運而興建;這些地鐵加上城市既有的外環道路,應可有效抒解這城市的交通困境。現在雖已具現代都市網絡雛形,但其搭乘內容存在著落伍設計的問題。在台北,或者我所留學的芝加哥城,都是一票到底的,轉換線路的乘坐基本上都在地下直接進行,並不需要上上下下進出,北京地鐵常需換票且在路線銜接處卻是曠日廢時。我不由想起那天北大講學課堂上學生倪偉峰,在陪我拜訪了中國傳媒大學的著名音樂社會學教授曾遂今先生後,畫了個路線指引我從傳媒大學回北大勺園住所,這段北京地鐵路徑看來就很複雜:

中國傳媒大學/四惠站(八通線終站)/換一號線至建國門/換二號線至西直門/再換十三號線至五道口,出站即接近清華大學,再搭出租車至北大。

那日我按圖索驥,四惠轉建國門換一號線時就糊塗了,上上下下走著,不知手中這張票該哪裡換票或買新票,好不容易問人搭上了車,又換線到了西直門,轉十三號線時就擁擠不堪,出了五道口已經一個半小時,據說只比搭公車快半小時,和台北的捷運迅速轉乘和準點效率比起來,這麻煩的路線轉換實在有點誇張;雖然車廂的狀況大部分還好,但似乎沒有禁食,像我對面那年輕人右手吃著麥當勞,左手十分大聲地講著手機,也沒人制止,這在台北是無法想像的。北京地鐵最糟的是興建於一九六0年代的一號、二號線,是虛懸在車廂內頂端的嘈雜電風扇而非冷氣空調,在裡面人多時個個揮汗如雨,體味撲鼻,加上食物五味雜陳的散發混雜其間,很難想像北京奧運時的八月夏天世界各地參觀的人湧入時,若還是這般設備,會是怎樣的國際觀瞻與感受?

在我心裡想著並衷心期盼著未來能改善的當口,不知不覺五環的高速就讓我提早於九點不到就抵達了機場。出租車師傅禮貌地下車幫我拿下行李,還響應北京奧運禮貌運動,非常全球化地用英文說了一聲thank you! 笑著離開;我則堅持用中文跟他說「不客氣」。拖著兩箱行李,在辦理登機托運那兒,有心裡準備地接受因裝滿書超重至少二十幾公斤的被罰款後,進入牛步化跟著長長出關的隊伍枯燥前行,左側一排身高都在180以上衣著整齊的男女武警精神抖擻地經過,牆壁上寫著盡是「以客為尊」等為了奧運要親切服務的標語,心想這跟我一九九二年所看到的「發揚××精神」「××萬歲」等禁制性標語有天壤之別。我把視線轉回來,終於等到下一個就是我的同時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

竟是堆滿笑意的女海關人員輕聲細語地詢問著要出關的旅客,並且在一樣高高的櫃臺前出現一排從未見過的按鈕,電子儀器上顯示著五個統計上稱為順序量尺(ordinal scale)的服務滿意度按鈕:「很滿意、滿意、普通、不滿意、很不滿意」。按下去就紅光一閃,並且直接統計出現在已有多少人對這位海關人員進行過服務評價。13215。一早已經有這麼多人評價了她。

這景象讓我忽然對於全球化與其中的資本主義邏輯產生了某種敬意。因為舉辦北京奧運,竟能讓印象中向來森冷嚴肅的中國海關查驗人員笑臉迎人,並且還(恐怕是)世界首創地進行即時的個人服務滿意度調查。可以想像,這些調查背後蘊含著市場機能的理性計算與人員間的服務、競爭的績效原則(滿意與否極有可能會影響到薪水),使得中國海關的形象在二00七年的夏天產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親和改變。「回台北嗎?」「是的」「嗯,那祝你一路順風」,像朋友般的問候,有點港式的衣帽黑白分明的制服取代生冷的紅星軍服,那女海關不到三秒就蓋章處理好後嫣然一笑跟我道別。我按下「非常滿意」的按鈕,背著簡單背包,踏著歸鄉的步伐往候機室而去,心裡想著一九九二年以來的三次北京海關經驗:張寶勝以及他所象徵的玄學時代氛圍在一個城市起伏的過程中被有意識地放逐了,在那個時代,北京海關的冰冷象徵著政治與社會的禁忌,兩岸久旱忽逢開放甘霖的喜悅,湧入的歸鄉老兵所代表的台北心情非常複雜、矛盾:一方面希望回家,另一方面希望不回家。「回家」的心情是記憶中的老北京的所有美好,「不回家」的心情是這些國共內戰後的倖存者在首都機場面對曾經敵對的紅星低頭情何以堪?而去意識型態化卻日漸商品化的二00五年後至0七的北京海關,越接近北京奧運時事情越起了奇妙的化學變化:為了國際形象也好,市場機能或者績效原則也好,對於每個懷抱不同目的來造訪千年古都的人,不論國籍、種族或信仰,機會均等地報以開放(不論真假)的笑容與親切服務,這不就是走到所謂現代文明社會的「顧客永遠是對的」的基本硬道理嗎?在台北從來就感受到的日常生活的資本主義笑容,這時在北京海關竟如此鮮明地如捲起的海浪撲打在我的臉龐,有力、過度徹底、略微刺痛卻愉悅地說明著北京這個城市「終於趕上時代了!」

但趕上的後遺症是什麼呢?北京、上海、香港、台北,我的「行走修辭學」在自北徂南的飛機上,有點暈機我吃了一顆止痛的阿斯匹林,用城市裡的足跡,記憶,繼續思索著。

4. 奇觀與傳統,那些新的與舊的

蟬聲大作,後即午後雷雨不止,黃槐花落滿園,我坐在台北外雙谿的學院研究室專心閱讀、書寫與懷想著,關於夏天以來的北京種種。抬頭就可以看見,飛機上三萬呎的窗外白雲點點離散處處,好像不久前近一個月住在北京城裡時,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的人文精彩,宛如許多顆閃爍的星子散落在這千年不墜的人間,炫麗與樸質的光芒,這城市,那些新的與舊的。完成嶄新的展現是以剷除陳舊的古典為代價,這或許就是今日所看到的北京城「終於趕上時代」的後遺症:具有成為一個所有全球城市共有的「標準化繁榮感」表象,卻可能喪失了中華文化的傳統精髓的日常生活感受,其矛盾同時表現在空間建築、人的互動及其社會關係上,更具像化為關於胡同的保存、奧運賽場的後現代建築和行走城市的失落等問題之上;關於「發展」與「保留」,這些爭論點,北京知識圈從未停止過。

哈維書中說道「城市的特定空間是由無數行動造成的,所有的空間都帶著人類意圖的印記。」我圈點畫線這兩句話,並補充旁註:而這些對「特定空間」人類意圖的結果,可以創造了驚奇感,但往往也伴隨一去不復返的記憶。二00八年北京奧運的符號意涵對於中國人而言是非常巨大的,至少涉及了民族自信、國家形象和龐大的商機與經濟效益,它們之間有著環環相扣的關係。民族自信當然與能得到多少面獎牌去破除一九六0年代紅極港台的李小龍電影裡描述的西方人他者化中國為「東亞病夫」刻板印象有關;而國家形象方面就直接和奧運的主要空間載體北京城連結在一起,這一切背後當然就是對於「特定空間」的特定人類意圖:龐大的商機與經濟效益的「空間資本化」結果。現在就可以預見,二00八北京城從首都機場所接引來的世界各地的超過50萬水準參差不齊的外來觀光客,會肆無忌憚地對於這個和中世紀一樣古老的城市品頭論足,因此可以想見官方必須以取「最大公約數」的方式有計畫的建構這個城市,我想依其重要性應臚列為:安全的競技環境、四通八達的順暢交通與整齊街景、現代化舒適的競技與觀看場所和足以代表中國的空間地景。安全的競技環境目前兩岸媒體都有報導的當局清查流動人口的舉動可管窺其決心,而經由上述的北京已完成和興建中的綿密地鐵網絡,非常大步地邁向四通八達的順暢交通運輸目標前進著,官方的由上而下的「指令型操作」令人從不懷疑其絕對會如期完成。但,我從哈維的書演繹出來的論點,正是這「指令型操作」創造了北京城的「新」–北京首都機場的新第三航廈、奧運開幕與閉幕場的「鳥巢」和水上賽事場館的「水立方」等現代化舒適的通關、競技與觀看場所,卻或許也太快地毀滅了這城市的「舊」–曾經無處不在的胡同等足以代表中國的空間地景。

(鳥巢與古剎,2007)

而這城市的「新」與「舊」的並存有時會產生令人吃驚的空間效果,可以被稱為「休閒仕紳化」(tourist gentrification)或我所說的「建築奇觀東方主義」(The Spectacular Orientalism)。如我記得的在北京講學期間的七月間,應邀至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演講後,就近在其十二樓的窗口獵取到一幅十分奇特的景象:正在興建中的奧運開幕場「鳥巢」本來是我照相目標,卻無意間在「鳥巢」主體工程與其工作住所間發現一塊大面積的廟宇,綠樹密佈下莊嚴飛簷隱約透露著這寺廟悠久的歷史。這四環外的「郊區」,我可以想像這身份不明的寺廟原來是當地居民的信仰中心,千百辛勤耕作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後來因為都市「仕紳化」 (gentrification)的結果,逐漸為工廠所取代,然後因為此地為奧運展場「鳥巢」及「水立方」後現代建築的興建地點,其周邊的空間又生產了大量的高級住宅、酒店與賓館等建築群,結果就是農民/工人/中產階級的和階級間土地利用的轉換。然而,這種因應北京奧運而大面積都市更新的「仕紳化」還是一種「休閒仕紳化」:這是專為吸引外來觀光客目光所建設的都市驚奇,是外來的知名國際建築設計師的競圖獲選作品(如「鳥巢」是瑞士的Herzog & de Meuron建築設計團隊、「水立方」則是奧地利的PTW公司領銜、而北京首都機場的新第三航廈則是英國Foster & Partners公司作品)展覽場,但這些基本上和原來地方的文化脈絡與歷史傳承毫無關係,因此,階級間的仕紳化進一步被轉化為「外來」/「本地」間的仕紳化。這種未被地方認真討論與評估的都市更新,在建築空間層次上,我在二00六年的《閱讀魅影—尋找後班雅明精神》書中,稱之為「奇觀東方主義」。因為「鳥巢」等前衛建築設計所創造的「建築奇觀」,是以龐大資本的理性計算與技術為基礎而產生的感性視覺驚奇,但事實上資本的交換價值從來不是中性的,而是傾斜的,帝國主義式的,「建築奇觀」因此與「西方是自我,東方式他者」的「建築作為一種東方主義」有著姻親關係,我因此稱體現西方外顯式美學、生活方式與霸權意識型態的建築為「奇觀東方主義」。當這兩個力量結合後,東方是毫無招架能力的。「東方主義」的批判性本身成為隱性的存在,甚至已經被商品化為一種知識奇觀了。在知識上理解了傾斜關係卻在視覺經驗上被建築奇觀所瓦解;在視覺經驗上努力移開奇觀建築的吸引卻在生活世界被資訊媒體帶回西方的論述。

(新中央電視台「褲腳」,2007)

就奧運前的北京而言,除了專為奧運設計的後現代建築外,還有靠近天安門中軸線上的國家大劇院「水煮蛋」(法國設計師Paul Andreu作品)和位於東二環呼家樓一帶的新中央電視台播放中心的「褲管」(荷蘭建築師Rem Koolhaas公司設計)等前衛建築。特別是中央電視台,可以說是目前中國傳遞官方消息與意識型態最重要的媒介,但你也很難想像它的新址呈現的是兩個230呎高的L型高塔相互傾斜至對方形成令人目眩神移的環圈,地方上的人以形論名稱之為「褲管」。但這對於老北京的觀瞻是如何呢?那日我和北京的人民日報記者李輝與畫家友人張斌等為蕭乾先生的夫人,著名文學家文潔若女士慶生,約在附近的朝陽文化館用餐。宴會結束後,步行出來至大街上一眼就見到這興建中的「褲管」,對於這歪七扭八的怪建築,擁有深厚文化涵養的心靈與眼見這城市五十年來變化無端的文女士,除了以非常符合她個性有話直說的痛罵外,也只能報以拂袖而去的嘆息。

老北京心裡的北京城市意象是什麼呢?不消說,這城市最為動人、歷久彌新的「舊」,是任誰都說是屬於中國的二環內的傳統舊城:紫禁城(今之故宮博物院)和其原來星羅棋布的胡同所構成的生活空間與文化氛圍。

在外雙谿圈點書籍的午後大雨稍歇,我又憶起二00五年七月份的清華大學社會系講學之際由該系主任李強教授的博士生吳春帶領,兩次面見了「什剎海」:這北京城最負盛名的遊覽勝地,位於京城西北隅,北海公園以北,由東南向西北延伸的三個水域组成,依次为前海、后海和西海,直接和故宮緊鄰;雖然胡同在政府的現代發展思維下正在快速消失中,但這裡仍是老北京城風貌保存最為完好的地方。總體印象而言,風光雖好,對我而言一眼就可以看穿,仍有兩大問題:其一是胡同現代化治理的弔詭;其二是西方式酒吧入侵古典空間。

那是在一個嚮午到了該區域,從有點歪斜的清代就存在的煙袋斜街進入,修繕如新的石砌地板兩旁是各式商品販賣的店面與消費地點,這裡面隱藏了許多條縱深長短的胡同,我們先走進了其中曾經是道觀的一條。看來面積不大,但本來應是中庭的地方被砌起了許多寬寬窄窄的房間,從剝落的泥牆與裸露的紅磚,可以看出是有了些年代了。不斷地有人探出頭以戒備的眼光問找誰有什麼事,當知道是清華大學的參訪時均表示了歡迎之意,這互動很清楚地說明了清華的田野調查不但深入而且取得了常民的信任。「而這種一個胡同內可能同時住上三、四十戶人家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其形成的歷史因素包括戰亂、文革、唐山大地震等。過去政府是鼓勵興建的,但是現在又想整頓這大雜院式混亂的空間,卻因產權不清產生了很多的爭議與抗爭。」學生解釋道。

⊙胡同裡燒煤的大娘(北京,煙袋鞋街,2005)

我隨著又進入了一條更深的胡同,這裡面一個大娘正撥弄著葉子,那北京傳統(現在大概僅存於下層階級民眾)儲存準備過冬的大白菜堆積如山。表明身份後,大娘引我們參觀她胡同裡的「家」。雖然據說已經是比較好的了(有一個廚房及一個房間),但你仍然無法想像在這動輒零度以下低溫的北京,只是靠著燒煤球取暖度冬是怎樣的生活?常民的生活智慧則表現在用煤燃燒的熱蒸汽傳輸至房間的牆壁之中,保持了室內較為暖活的溫度。熟練地夾開兩層鐵蓋,翻動著煤球,把水壺放在上面,蓋上,大娘甚至彎下腰來,親自示範給我們看怎麼做。問大娘為何住在這狹小空間的胡同中呢?「一直住在這裡習慣了,小孩大了後搬出去住公寓,節日也會回來看看老人家。」在大娘家繞上一圈,完全看不到廁所,詢問之下,才知道整個胡同均用公用的衛生設備,離胡同不遠的街上。我們道別了大娘和病到語焉不詳的她的老伴,走出了胡同,沿路守在門口的小販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和拆遷有關的故事。「像那賣鞋子的老先生,上回我們來訪問時,他憂愁地跟我們說搬離這裡後,就沒了習慣的生活和老鄰居的熟悉,所以堅決不搬。」吳春邊走邊指著那低頭整理類似清代繡花鞋的老先生說。我看著他認真整理躺在一個人力木板車上的三四十雙鞋子,感覺一種隸屬於這個空間的歷史光影日常。我們走出了煙袋斜街,到了另一個變成一個深達數十米大洞的鴨兒胡同。旁邊剩下一間突兀未被拆掉的四合院,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外面畫了一個圈圈。近看之下,門板上四行即興詩和一張小小的報紙簡報記載了這一帶居民抗議拆遷不公與其冤情之內容。

這種當時不顧民情,由上而下的單向決策情況,當我們後來轉至北京東城長安街的「南池子」一帶情況其實更為嚴重。網路上資料顯示:「二00一年北京市在向居民发出的第一份《南池子历史文化保护区(试点)房屋修缮和改建实施细则》中,所涉及的北起东华门大街,南至灯笼库胡同,西起南池子大街,东至磁器库南、北巷以西的地区共有240个院落,只保留了9座院落,其余的将全部拆除。」在大量拆除的過程中,據說有一個案竟是趁人家出門拜年時用推土機將之整個推平,回家之後面對廢墟的一家人不敢置信地悲憤填膺,沈冤難雪。迄今,那寫了個「冤」字的一對燈籠雖已取下,你仍然可以在那暫住的門扉看到用紙寫的「冤」字,在車水馬龍,觀光客絡繹不絕的街旁迎風飄動。更為驚人的是,這些拆除重建的胡同裡的四合院,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叫價動輒兩、三千萬人民幣(換算台幣是上億)的豪宅,賣給出得起價錢的人(包括外國人)。

⊙ 白字文化酒吧(北京前海,2005)

而這些有錢的外國人與貪污腐敗的官員可能就是直接或間接出資在風光旖麗的「前海」沿線設置夜夜笙歌、擾亂居民清夢的酒吧的人,你若在其中行走,可以感覺,這些酒吧幾乎到了五步一店,十步一家的瘋狂地步。不管是真正擁有還是「公屋私租」,這些共犯結構與決策錯誤的結果,不僅是在北京,在我去過的蘇州、上海和來自的台北也是一樣,處處可見。(這時,我也想起了上海外灘遊艇上的夜遊:昔日各國租界興建的西式宏偉建築在柔和探照燈下與黃浦江夜色中處處可見的SONY、NOKIA、PHILLIPS等廣告拼貼成為奇特的後現代景觀。) 然而,其結果卻是賠上了中華文化的古典地景之美,逐漸流失了的地方感、心靈圖像與歷史意識,取而代之的是後殖民的標準化記憶:麥當勞、星巴克、酒吧、爵士樂和好萊塢等,繼續標準化我們的生活風格與品味。我們竊竊自喜於成為觀光休閒的偉大城市,我們卻同時讓一種無聲無嗅的文化殖民瓦解了原來的生活味道與古典空間的靈光行走。

北京舊城內什剎海與南池子等胡同建築,事實上還具有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會呼吸的城市空間「多孔性」(porosity)的特質,我曾引伸這樣描述:

「「多孔性」因此是會呼吸,有機城市生活的「空間—建築—人」三位一體關係:其間與土地溫情脈脈、人際網絡親近連結,並能逆轉外在與內在成為不明確、流動的實質空間。人在其中行走,充滿自我喪失的冒險,似是而非的迷路,是記憶裡的超現實與地景新舊並陳的現實交織的萬花筒的、意識流時間的裸露,是生者與逝者在遺忘的邊緣中被記起,相互滲透、即興表演、無所不在、生生不息地呼吸著,透過閒逛者的步伐,不帶意識型態地敞開觀察。」

「萬花筒的、意識流時間」「在遺忘的邊緣中被記起」「相互滲透、即興表演、無所不在、生生不息地呼吸著」的有機的「空間—建築—人」三位一體」的北京胡同,卻在都市現代化發展過程中遭遇了極大的破壞,王軍的《城記》直接說「統計表明,1949年北京有大小胡同七千餘條,到20世紀80年代只剩下約三千九百條,近一兩年來隨著北京舊城區改造速度的加快,北京的胡同正以每年六百條的速度消失。」在迎接北京奧運的創新建築的同時,胡同所代表的消逝中的古都優雅與常民的生活風格。在北京城,「建築東方主義」與「建築奇觀」合而為一,產生了更為細緻的運作方式。它的他者–「西方化的東方」,不一定是以外在的視覺震撼為奇觀的基礎,它可以創造一種「內在化的他者」(Internal Other),以表面平衡或差異的方式進行。這種東方主義與奇觀的新型混種,表現在北京什剎海的胡同改建都市更新現象中。如德波(Debord, 1994)所言「奇觀表現為一種巨大的實在性,不可企及,不容爭辯。它所說的就是:凡呈現的就是好的,凡是好的就會呈現。它所要求的態度原則就是消極的接受。」表面上維持了「東方的」傳統四合院建築,實際上內在已經成為西方的酒吧或者咖啡店。在資本所創造的巨大利潤驅動之下,一種事實上是「西方就是好的,凡是西方的好就會呈現」的意識型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滲透入即使曾經如銅牆鐵壁般的共產主義中國裡,而日漸商品化,娛樂化的北京城市,面對這樣的城市空間消費,人們作為「非對抗性他者」,在什剎海胡同或四合院酒吧夜夜笙歌消費中被形塑。

而我所想說的「後殖民下的中華文華保衛戰」並非排斥西方的自閉狀態,雖然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東西方文化的相互滲透其勢乃必然,也不需阻擋,甚至應該說是件好事,但其前提是人民對於中華文化保存與活化的自覺,和握有權力的政府的懂得尊重地方的把關與適當決策。否則,今日即使我們在經濟上、政治上找到了「自我」(self),實際上卻會在文化上、精神上繼續而且更徹底地淪為喪失主體的「他者」(other)。其自覺的開始可能在於這樣的反省:資本主義商品化與消費民主化讓我們以為找到了「自由」,其實那是建立在「商品拜物」「以金錢為公分母,分子可以是任何東西」「權力共謀出賣常民靈魂」的浮士德精神域土上。如這參訪所見,胡同現代化治理的弔詭在於嘗試給予北京舊城區筆直的道路、整齊的屋宇和合乎現代衛生的生活條件,但是同時所喪失掉的可能是「什剎海」和「南池子」等地的歷史記憶、地方感與常民百年如一日活化石的生活,取而代之的「白字文化」充斥的酒吧與朱門酒肉臭的豪宅,這些拼貼與解構,都使得幾個後現代的「新租界」正在北京形成中

更有傳聞中的二00八年北京奧運,要在天安門廣場,也就是紫禁城,故宮博物院前大打沙灘排球,你可以想像穿著比基尼的金髮碧眼歐美選手與亞洲的一起,在這古都的最核心奔跑尖叫,直接褻瀆了的是每一個曾經為這裡貢獻過生命的人,與一種被降格為「符碼」(code)的遙遠記憶「中華文化」。而台北所象徵的台灣的「過度自由」則早就瓦解了那個「符碼」,城市空間裡舉凡的東方建築早已商品化,而心靈裡的古典嚮往在當權的意識型態的有計畫「去中國化」之後,只能於分眾的、去中心的義憤填膺裡兀自生死,個人主義與只能被政黨動員的選舉集體,五十對五十的藍綠對峙,零合遊戲正在快速形成當中;並且,這裡的食衣住行育樂的一切都是混種的,不是東西方混種,而是西方加上西方化的東方混種,一種全球化下的歡愉,人成為「裝備著意識的萬花筒」。兩岸,在中華民族成為一個完整的域土之前,若是先有「北京的台北化」,將是已經進行幾百年的「他者化東方」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最大勝利。

5. 要記得居士林的蟬聲

「2008奧運後,北京還剩下什麼?」這時問的就不只是城市空間的大刀闊斧的新門戶,新建築如何替代舊有的胡同成為中國的代表,而是關乎和土地有溫情脈脈情感的「舊」的裡面綿延千年的文化內涵與精神性,是怎樣一點一滴消逝了,退化成為形式主義的建築驚奇感、與全球接軌的炫麗幻景,人們在其中以標準化繁榮感虛榮地,模仿十九世紀的巴黎驕傲地宣稱,啊這二十一世紀的世界首都,卻沒有了靈魂的北京。

我們所衷心希望「新」與「舊」不是消長的關係,而是「有容乃大」–因為這個城市的千年文化厚度與空間上的龐大讓這一切敦厚並存。外雙谿的暴雨後陽光初露,我是這樣耑索懷想著,一些比暴露的、拼貼與新奇更為內斂的記憶。

⊙居士林維摩講堂(北京廣濟寺旁,2007)

二00七年七、八月間,北京舊城內的廣濟寺附近的「居士林」,那是个小院,现在正在改建大门,从大门进去,先入眼帘的是维摩诘的金色塑像,然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它的树枝伸展向前方的大讲堂,也是一处佛堂,來自台灣旅居美國又回到北京立誓講授中華文化之學的葉曼女士,在此处讲经,近300人就坐在日常礼佛的凳子上,一直到院子里槐树下,因为扩音器的作用在露天也听得很清楚。窗户两边倒没有树,只是环绕着屋墙种了许多观赏荷花,葉曼以九十三高齡平和寧靜地侃侃而談《道德经》、《維摩詰經》的夜晚,蟬聲在门外的古槐上低沈應和著;而夙夜匪懈的因應北京奧運的地鐵工程也在講課的附近趕工機械規律地敲打著,這些聲響相互交織成一個神清智明的「有如雷響的的沈默」,我們的心領神會,成為我這個台北人的北京奧運前的城市觀看結論。至少是我這個世代與上個世代,即使在台北,對於歷史重壓在這片蒼茫神州大地的創傷和美麗有著滾瓜爛熟的背誦式記憶,而親臨蝸居後的四處行走卻像浮水印般逐漸真實顯露,輕輕地印記在北京這幾乎已經被高樓大廈包圍的城池的街角巷弄;古典,稍不注意就會消失如竹掃帚帶離成為垃圾的槐花,在一個強調經濟發展全球化的意識型態集散地導引下。風簷展書讀。千年唯一不變的,或許就是溽暑帶來心靈清涼的「居士林的蟬聲」所象徵的這個城市的文化深度,總是依約前來提醒,昨夜、今朝、明夕,在人們幽微心中點亮一盞光風霽月的燈。

(二00七、八、二七)

【台大演講】一位詩人的城市觀察:印象空間的行動與書寫

⊙石計生

從不依賴有牆的學校教導
我們是一群酷愛完美的生物
在羅斯福路上聳立很久
以不斷攀高的姿態鳥瞰地面

來往的
存在 生活的負荷何其沈重
台北的 芝加哥的 紐約的
足跡烙印著一樣的心事
為地球重力所束縛的
上下半身
〈公館•木棉花 (1992)〉

1.

城市是一個理性的空間,其廣遒足以馴服人們的熱情,但卻不足以範囿詩句溢出的力量。是的,我重複一次十年前的句子,「足跡烙印著一樣的心事 / 為地球重力所束縛的 / 上下半身」。杜鵑花城讀書的日子,總是以反抗的姿勢每天,在都市中奔波的過往秘密為公館的木棉樹所日夜窺探。這頁是這樣的,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論法國大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一書的起手解: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座城市(A capital is not absolutely necessary for man.)。「城市」「都城」「首都」是人潮聚集的地方,也是經濟繁榮與人文薈萃的場域,是當代現代性的象徵。但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個城市,為什麼?這個時代當令的「理性人」的思考方式,會說城市的擁擠與變化速度雖然充滿機會與競爭的快感,另一方面卻使人興起一種親近自然的替代功能的念頭。經濟學+結構功能論。因為人在城市感到緊張與疲憊,所以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座城市,人尚且需要鄉村與田園頌歌,但人最終還是回到城市,隨著資本的追逐,成住壞空。班雅明講的不是這些中產階級以上的人的城市感受,相對於理性人的看法,他關注的起點是一些「病態的人」「骯髒的人」,一群「隨著時勢浮沈流蕩,而被法國人稱為la bohe’me的那個五顏六色的不固定的人群」(1983: 12),即十九世紀巴黎街頭的城市裡最具才氣、最被忽視、最底層的人。他們生活簡單,可能有錢或者窮極,他們具有氛圍(aura),他們最具革命潛能,他們寅吃卯糧,常常在小酒館廝混,或者街上閒逛,無所事事,企圖以宿醉對抗地球重力。這些人表面上是被冠上對社會整體GNP成長毫無助益的「不事生產者」或「反社會者」,事實上擁有最為真實的「非理性的理性」。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座城市。理性人,朝九晚五的中產階級人說就是這些廝混者不需要。問題是城市需要這樣的人。他們「非理性」的存在形構城市鑲嵌畫、馬賽克的部分。儘管顏色黯淡。看來不起眼。卻充滿精神性。簡單的物質力量撐起的精神性。木棉花看來就是這樣的「溢出的力量」了,只有頭被她的花砸到才會抬頭向他致敬。它們的工作就是長高與俯視觀察,如此這般的公館熙熙攘攘過江之鯽只為名利二字。木棉是大學自由的象徵,我們都知道的宇宙精神隨著壯麗的墜落而甦醒。乾涸的現在五月是一面鏡子,行將映照出我們的主人翁,詩人,它們興奮且眼光充滿了神采。城市的空氣令人恐懼,令人成長,令人自由,令人看到自己的背影。從一個詩人的眼光,城市究竟能夠藏著怎樣的行走與感受呢?但首先誰是詩人?

2.

城市空間中的屬於詩人行走的構成可能是這樣的。請翻到這頁。詩人(有如文人、畫家、音樂家、思想家等作者之泛稱),同時是波西米亞人(la bohe’me)、閒逛者(flaneur)、與大眾(crowd)。詩人首先是一個波西米亞人,他/她們從歷史上捷克國度西部善於遷徙的民族具體指涉,轉化為一種人的象徵,超越了國度,成為普世的存在,一種類型的人。生活享有一種自由,卻是一種失去任何生存空間的自由,一種被拋棄的自由(Geworfenheit ins Dasein, Heiddegger)。擺脫商品、符號的代價是現實世界的飄忽不定。飄忽不定的存在所繫,不是來自為了生存的活動,而是來自機遇,這樣不穩定的生活,酒肆通常是可見的浮萍南北邦鄉復歸之處(Benjamin, 1983:12)。


一隻鷹在光影四射的天空盤旋
一首悲歌在唱盤上搖滾旋轉
那是我一直想回到的
記憶軌跡紀錄的酒吧擁舞瘋狂
「她是 一則暗語 在嘈雜中冷冷發光
他舉杯澆熄發慌洶湧的胸膛…

手中的毛線繡球荒廢許久了
它被裝飾成後現代的衣服節奏虛無
一隻煙燒盡了點燃了訣別的
臉龐,昂首告別星際沈淪地球再見
一隻鷹的影子在光影四射的天空盤旋
一首哀歌在唱盤上更激烈搖滾旋轉
我想你是個罪不能赦的男人
容易付帳離開卻展翅不再…

〈帝國酒吧追憶十四行〉一九九九、 十二、二十

波西米亞人對固著(fixation)沒有留戀,詩人不生根,只有樹生根,生根的土地要求滋養與回饋,所以詩人的流動和現實有著心靈上的扞格不入,慣於用一種專心而渙散的眼神看著世界,即使表面上看來正常入世,只是一種以和光同俗的姿勢請求不被打擾。印記的消散。詩人的身份在當代需要偽裝,讓自己的顏色和大眾一樣的必要。所以詩人經濟上或許貧富那並不重要,重點是貫徹自由意志的激情。詩人因此絕對需要偽裝,職業上的偽裝。

每一個詩人屬於波西米亞人成分中,或多或少從拾垃圾者、乞丐、路倒者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他們一樣,波西米亞人處於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位置,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社會根基因為他們的游離而擔心動搖。這個「擔心」,當詩人隨著波西米亞人的行列走入閒逛者的流浪中時,有著乘數效果。相對於「波西米亞人」的歷史意涵與符號意義,「閒逛者」是城市空間的產物,遊手好閒的人在寬廣的街道上漫步,街道成為住所,他在人們屋外悠然自得,就如同一個市民在屋內的四壁一樣。對他而言,閃閃發光的琺瑯商業招牌是一件至少可以碰得到的布爾喬亞廳堂上的油畫裝飾。牆壁是他按著筆記本的書桌,書報攤是他的圖書館,咖啡室的階梯是他做完工作俯視它的家室的陽台。商場是街道和室內的混種 (Benjamin, 1983: 37)。汽機車倏忽而過,呼嘯的風之上還有飛機的俯視,空間內爆素材推陳出新的鋼鐵建築、廣場與商店琳瑯滿目的販賣可以不斷試吃,十字路口紅燈轉綠時潮水般人群的行走。「大眾」誕生於城市不斷移動的表面,即使坐著還在喘息。大眾是一幅不安的面紗(Benjamin, 1983:123),透過它我們看到了城市。大眾髣若漩渦,詩人當然是其中的一滴構成的水。詩人在大眾之中,塗上同樣匆忙的神情與顏色,詩人在其中行走,雖然保持距離。城市面紗之下的緊張與匆忙,大眾讓自己與人群擦肩與推撞,詩人要求有一個回身的餘地(Benjamin, 1983:129)。詩人可能坐捷運到民權西路的中國商業銀行領錢,

我從捷運站走出經過他時他正在喝水
一席深褐的僧袍裹著黝黑乾癟的身軀
托著缽的他垂簾眼神默默撥動著念珠
年齡看來已七十好幾這樣的老人家為
什麼隻身坐在繁忙的台北都市人行道
旁炯炯的信仰無視於公車的污染灰煙
與頭上巨大的廣告招牌我的學生最愛
的孫燕姿天黑黑賣落雨如果這個時候
我上前跪拜甚至擁抱他告訴他我是他
的失散多年的兒子是奮不顧身的年輕
之愛的結晶他會怎樣呢一席深褐的僧袍
他他垂簾的眼神默默撥動著念珠無視於
我走回捷運站時的起伏胸膛千百輛車陣
瘋狂衝過已經綠燈的民權西路口乾癟
的唇角堅毅地默唸著信仰彷彿說
那些飛馳的 念頭
在下一個紅燈來臨時你可否歇止

〈民權西路上的行乞僧〉9/30/2000

一念三千是必要的流轉生死人寰,詩人無法撒手。作為一個閒逛的英雄,詩人不能夠被認出,在城市居民酣睡時孤獨地操持自己的步伐。閒逛的英雄不接受大眾的歡呼與掌聲,當被認出時,詩人以離開完成其對大眾的禮讚。因此,詩人必須在擁擠不堪中張望與漫步開展了其和城市中其他人的全部關係:透過貌似無所事事的閒逛,不動聲色,詩人尋找下一個題材,可以是閒逛於動態的街角與高聳的摩天大樓的晨昏與一樁沒人駐足的車禍現場,可以是閒逛於書店隨意地翻閱靜態的表面足下停滯激動的馳騁神思在電腦螢幕前不懈地敲擊,可以是腦袋一片空白純粹的發呆不論動靜。詩人用全副意志閒逛。眼睛就目不暇接地出現印象:



他站在 應該是的和赫斯特街交界的十字路口
風親吻他的臉頰
左手邊 卡爾馬克思與艾倫京斯堡攜手走過
火辣辣的太陽下
左手的左手邊
一對女同性戀全身赤裸背著家當在蔻蒂書店前攜手漫步微微
臃腫的身軀兩雙閃爍的乳房和激進成長的陰毛現在洋溢金黃色的平和
風從龍雲從虎的加利福尼亞這裏小山坡開滿
雌雄同體的花,柏克萊人民共和國里自西徂東的
他站在赫斯特街的十字路口風親吻著臉頰

〈再見柏克萊〉一九九七、五、二九

裸露視覺所見的全部。足下的世界在虛與實之間創造巨大的逗號,驚嘆號、與問號。時間夠久,震撼越強。馬克思(K. Marx)說過產品的價值由創造它的社會勞動時間所決定,詩人經由展示自己的閒暇使得自己的勞動價值大得驚人(Benjamin, 1983: 22)。時間使得詩人的閒逛成為永恆。不試圖從咖啡杯底的沈澱中獲取預言的可能性並且將其解開,就不是真正的哲學 (三島憲一,2001: 102) 。一種晃搖的美學。一種翼的姿勢。一種雲的聚散。一種隨時革命的懶散。一種堆積如山的金錢流失於人造的土石流掩蓋的陌生的幸福。

3.

這頁要說明,城市印象空間的書寫與行動可能是這樣的。城市空間是眼睛的印象、是虛與實的追憶與危機所構成的浮水印(water sign)、馬賽克(mosaic)。資本主義的世界是集體作白日夢(day dream)的時代,這種生活的集體意識可以用隱喻來表達,作為醒著的睡著的人,白日夢都是在意識層次進行,具體展現當商品和人們遭遇的在商場(mall)的場域,班雅明在《巴黎拱廊街》(Arcades Project)殘稿中說明十九世紀的意識狀態說:「十九世紀:一種時空,置身其中的個別意識不斷自我省察,集體意識則相反,正深深陷入沈沈的睡眠中。但正如一個沈睡的人(這裡有如一個瘋子),在自己的身體內作太空漫遊,同時正如他體內的聲響和感覺,…因為他擁有從來沒有過的敏銳觸覺,產生了幻覺或夢境;做夢的集體也一樣,在商場的走廊裡,這個集體掉進了自己的內臟之中。這就是我們要追蹤的,以期在時裝和廣告、建築和政治裡的十九世紀找到作夢的痕跡」(Buck-Morss, 1989: 272)。二十一世紀日常生活的夢與神話在時裝和廣告、建築和政治裡的堆積,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詩人的夢境的痕跡是雨後春筍般在台北街頭出現的新奇事物:


我在啞口無言的當代等你
提起土槍洋槍加入
一個石器時代的網咖
遊戲,規則是
日本鬼子讓他死
在Panchingo的全球
連鎖店右前方

我站在高山之顛,望著
滾滾而過的人潮洶湧
京華城摩肩擦踵的加入
空間內爆的後現代建築
飲食男女擠破頭的上昇
隨著電扶梯來到
東京名店組成的一條街
規則是 掏盡口袋裡的銀兩
再加上 Master Card

路倒在八德路上的內心
痛苦的呻吟,衣衫藍縷
你乞食爬行的身軀
米袋做成的睡袋,上繡
中美合作的國旗
塵揚與車陣中,一種
卑賤如蠕蟻之心
面對夜夜笙歌的享受

巨大的圓形球體五光
十色,層層疊合著
數以萬計的精品陳列
目眩神移的人造風啊
你不要叫喊,雲啊
你不要躲藏,這條無盡的
人河底層的蜷曲啊
你不要嗚咽,今夜
受凍的靈魂
都得拯救

100吋大螢幕預告
糜鹿從華北之北的
極地,凌空而降
那個穿紅衣老公公
帶著紅白交間帽子的
送禮者,說你也有份

只要容許,風在吼
馬在嘯,萬千圍觀群眾
咆哮,雪橇壓迫過
你米袋做成的睡袋,上繡
中美合作的國旗,隨手一拉
五顏六色的氣球掉下
恭喜!你獲得了頭獎
不能吃的液晶手提電腦一台

舌尖輕觸的是去除味覺的
純粹,集體激情的回眸處
你在啞口無言的當代等我
〈黃河大合唱〉 2001/01/23

時空交疊於電梯自動上升的途中,一個歡慶的戰慄成形於巨幅的廣告看板,來不及理解之前一切又重新開始。所有的激動流動成啞口無言。城市空間令人眼花撩亂,多到滿溢出來,基於自我保護的機制,詩人會想要將這種經驗拒斥於視線之外,眼睛卻同時以自發的視覺暫存形式(after-image)留下了印象。眼睛通過自己的感覺直接成為理論家(Marx, 1844)。詩人在城市中是一個身帶面具的人(楊牧,2001)。「面具」(mask)使得詩人享有隨時是自己又是別人的這種無可比擬的特權。像一個在尋找軀體的靈魂般,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進入另一個人的體內。對他來說所有的都是大門開敞的;如果有些地方好像是關閉的,那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不值得一看。這樣處身於人群之中是享受數字倍增的快感的神秘表現 (Benjamin, 1983: 55,58)。商品的快感等於現代詩人,乍聽之下令人狐疑。事實上面具不但是詩人的特權,也是商品的特權。資本是今日社會一切事物的公分母,分子就是可以創造交換價值的商品形式。商品經由推陳出新的包裝展現令人目不暇接的面貌,它們在空間中的流盼與行走,絕對是構成都市印象的主題。而捕捉印象的人必須更為擅長易容的藝術,詩人是唯一的選擇。詩人必須墮入商品的角色之中,屬於政治的、家務的、與資訊的,墮空寂海,才能悟出商品的意識與真諦,這樣,才能具有自我生存的反省能力;在商場與街頭閒逛的隨波逐流時,保有自己以天地為棟宇的空間;處身於麻木的人群之中又能有所感覺,是快感的極致。

4.

這末頁我們拉高層次,理論上談。班雅明所揭櫫的印象空間(space of impression)是一種全面且綜合的現實世界。是一種凝固於現實的視野。是瞬間的凝聚。是無限的重疊。是未決定的激進主義。是為了追求現實性而對選擇的拒絕。在危機瞬間各種各樣契機的全面且綜合的形象結合起來,其「印象空間」才是充實的,才是現實性的。印象是靜止狀態的辯證法。班雅明式歷史唯物論最為重要的是,捕捉在危機的瞬間,出乎意料表現在歷史主體面前過去的印象。在這瞬間的印象中,過去的特定時代復甦了 (Benjamin, 1994: 374)。並非是過去的光芒投射到現在,也不是現在投射光芒到過去。只有在印象中,過去曾有的東西,在閃電般的瞬間與現在相遇,產生了一種狀況。城市中所蘊含的歷史豐富但是空洞,如果詩人不曾以一種印象空間的方式去把握。詩人可能參與戒嚴時期五月學生運動,傅鐘下的絕食抗議,而在大學旁的咖啡店寫下這樣的句子:

你愛世界的方法
他們不懂。裝飾著花紋
燈罩中的燭火,在
速食店裡持續焚燒著
光熱,雨不曾為你
傾盆嘩啦落大地。是五月
到處籠罩節奏明朗的船歌
可能是誤傳也許是
真的,過街的遠方有暴動
風雪呼嘯不斷從—
失序的鐘聲下傳來
〈燈罩中的燭火的歌〉 1985/05


歷史隨後的發展不關詩學。連那家咖啡店都已經倒了好幾次。印象是是靜止狀態的辯證法。筆觸急馳於黯淡的空間,一杯苦不堪言的咖啡,自虐的美感。書寫是為了選擇性遺忘。遺忘一些布告欄上莊嚴的語詞。通常的歷史記述,勝利者為自己回顧的歷史都是「均質且空虛」地在時間中運動。而面像過去的歷史唯物論,是以在危機的一瞬間,充實的時間中解放過去為目的。然後詩人在公館遊蕩,是一個23歲時的生日,所有的戀情均與紅字劃上等號,他走過攤販的燈泡與天空閃亮的星斗構成的熱鬧夜色,褲檔口袋裡藏了五十塊和一張合影留念,手微微顫抖,地攤一支超級小刀,蟾蜍山是視覺所及唯一的黑暗,凌空冒出一個聲音:

噢,這扇門沒鎖
只要你肯推
就永遠開著

裡面有好東西
裡面有永生

進來吧……
〈死亡誘惑〉1983

抄抄寫寫。一切只是。凌空冒出一個聲音。柏拉圖(Plato)洩漏的秘密,詩人手中的那枝筆,是謬思神灌注的充滿。抄抄寫寫。一切只是。但是城市空間的時代手必須和眼並用。視覺的辯證就是現代詩學的起點,城市的繁複與多變是最佳練習曲。主題譬如死亡與愛的孿生關係是詩人面對城市空間時不朽的問題。在危機的一瞬間,充實的時間中解放過去為目的。以印象解除過去對於現在的影響。瞬間超越連續的意象為火焰、灼熱、燃燒等。

我要熄滅我自己
以免灼傷你
但啊,吾愛
我如何能在黑暗裡尋得
出路?
〈焚情詩〉1982

自殺的瞬間體會四行句子。最後一行是光線模糊的不確定的出口。黑暗。無盡的黑暗。延伸至極光盡頭的一點。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詩人的追尋一點都不辛苦,只是崎嶇。與連續相比,瞬間才是認識契機的思維方式為基礎的追憶。詩人一生最為寶貴之事即是追憶。追憶是一親切而美的接觸(Remembrance is a soft lovely touch.),英國詩人濟慈(Keats)如是說。靜止狀態中的辯證法:反省充實到極點後瞬間停止,凝縮為自我設限的瞬間才是重要的。本來應產生連續性的辯證法,現今服務於非連續性,即並不是只是記述,而是服務於它,從而產生從某個世界向其他世界轉換的變換點。這是標榜「主義」的詩學對於詩的最為嚴重的戕害。非連續性的辯證法的論述,普遍認為是通過在片段組合上認識的成立,被切斷的符號的靜止得來的。思考與諷喻脫離,把挫折當作方法,所以對於片段的視野才能在未來常處於開放狀態。因此才有其他的可能性。故革命是永遠可能。諷喻的啟程,於是台灣的戒嚴體制應該是這樣解除的:

受校的軍隊威嚴的經過
每塊磚整齊疊砌的眼前,這兒
沒有縫隙容忍你去斜視,亂瞟
戒嚴時我們對於看的方式是這樣的
奇蹟是第一片楓葉落在鋼盔上
那名士兵驚喜地眨了眨眼
以詩的深情目送它落地
冰雪融化於是我們就看到
整城欣喜的舞蹈
〈紀事1988〉之 牆的自由聯想1988

詩人追求的不是沒有絲毫勉強的、障礙的、均衡的如流水般的連續性和協調,而是中斷、停止、斷點、和喘息。一種對於流程的熟悉,於是放心委身其中的事情的進展停止的瞬間,才是超越時間軸的認識的瞬間,理念的圖形浮現出來卻無法保持下去的瞬間。這一種對於打破常規的休止符和不協調音的執著。和解不是和好,而是與這樣的破壞與中斷不可分割。爬行的白蟻,斷裂的羽翅,外雙溪,於狂風暴雨的H教室前,直接瓦解柏拉圖「洞穴說」的哲學第一預設:

你的身軀吃力地爬行
在雨勢無限加大的
走廊,回首看著
現在醜陋的自己背後
集體生活的 洞穴
當暴風雨趁虛灌入 美麗家園
也許不應該讓水沖脫手銬腳鐐
燭影晃搖的 巖壁世界
虛幻中帶有近距離貼近心跳的
真理,為暴雨所顛覆
一個廢墟上的寓言 〈白蟻之死〉2001.05.24

真理,為暴雨所顛覆,一個廢墟上的寓言。連續與本質的時代已經徹底瓦解於商品堆積的配置之中。美學是以醜學為基礎。美的倒影是廢墟。思考片段的集合,如馬賽克(mosaic)的每個石頭與全體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如果那個石頭的質量不好,全體都不會放光。同樣,無法從全體去推測思考片段的價值。但是,如果任何一個價值不高,全體都不會發光。拼貼是當代缺陷的完整。普羅斯特(Proust)《追憶逝水年華》是在類似性的狀態下,對於扭曲的、新產生位移的世界的鄉愁。意識流。詩人的作品並非把一個人的人生原本地描繪出來,詩人是按照經歷了那段人生的人的回想來描寫。…編織他追憶的線索。尋找類似性就是將自然的交響翻譯為人類的語言,同時也是要找出直接看不到的、非感覺的東西。透視的能力、模仿的能力、與瞬間相關。「記憶」與「追憶」類似性是辯證法的光學,追憶中的無限的重疊的可能性(Benjamin, 1983; 272)。配置的一瞬間浮現,方法論上如「浮水印」(water sign),不能產生確切的圖形,只能若隱若現,不能出現回復的意義。只能從印象的疊合之中找到生命懊悔復合的蛛絲馬跡。詩人可能這樣經由電視這樣完成。

甚至到了研究室,這一天行將
結束工作時才恍然大悟, 瀰漫
於今日的憂鬱是來自楊逵來自
昨晚公共電視播放的傳記回憶深夜12點
指針重疊在恐怖的向上提昇的口號
戒嚴時代就在淡水的聖本篤修道院
那時年輕人劈頭就問你去綠島
做什麼? 「去火燒島裡給火燒」
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那回答隨著
時序遺忘了歷史的飄動而離開
以火光熊熊屍骨曝寒為代價的
一個夢想成真的時代國民黨下台

然後虛無的年輕人成了教授楊逵
早已死然後一顆旋蟄旋動的革命
之心垂死。
〈瀰漫於今日的憂鬱是來自楊逵來自〉2000.11.07

錯過了深談因為年輕的傲氣。並不是罪過。不經由詩完成淡水聖本篤修道院的偶遇才是遺憾。星座/配置/排列/組合(constellation)的原始意涵為古代人將星星間的關係想像成動物或其他姿態,即根據其類似性而組成星座。楊逵在詩人的心中高掛如星。而且是最為閃亮的星。城市中裝飾的聖誕卡片。折好。就要寄給你了。大正十年。光怪陸離的奇想一直在腦袋裡閃爍。那道Discovery描繪的伊斯蘭的冥想之牆並不是多彩的繪圖。恐怕是被不斷的網絡著的裝飾所覆蓋。在這種嚴密之至的表現之中,與主題相關的論述和與主題偏離的主體部分的區分就消失了。星座。巨蟹座。包含語義在內的萬物交感(correspondances)集合。每個人都有一個守候的神祇。詩人的。巨蟹座。我們想說明某種概念,若集合了類似語言,建立了某種秩序,就能想像其意義。建立在排列之上的「合理性」「重複否定」的意義。真正的神秘主義者在細小之處就能找出神秘的意義。由於諷喻與寓言產生的破壞,在片段的新配置一瞬間浮現出來成為可能,使得物得以復活。配置的一瞬間浮現,方法論上如「浮水印」,不能產生確切的圖形,只能若隱若現,不能出現回復的意義。浮水印在任何時候都是曖昧的,有二三重外觀,也可以推測其外觀。臉。都市。都是。浮水印。浮出詩人的問號。城市的暴力美學。

一• 席爾斯塔( Sears Tower)

我們從彼岸來到
這裏的時候,光線
還沒有全亮;人們以為
你保持蜉游的性格
在 雲端
凌亂的層次打滾
啊光縫 展露
貧窮的呼吸:「一個人
需要多少土地?」

二• 地下鐵

他們諄諄告誡,千萬
不要搭乘地下鐵在夜幕低垂的
芝加哥,瞧身旁這個西裝革履的白種人
神色慌張地坐在
一團血跡的後邊是肩架著收音機
穿著T恤隨著節奏抖動的雙腳彎著腰
曾為奴隸耕田流線型的身軀躍起能灌籃舞蹈著雷詭

「這個領土,現在顛倒過來
完全被我們佔領。」

〈芝加哥印象〉1998.03

「一個人需要多少土地?」種族與歷史的仇恨在都市街頭跟著詩人閒逛。詩人不需要土地。詩人不生根。只有樹生根。一瞬間的決斷。詩人需要24小時的敏感。24小時的遺忘。24小時的7-11。靜止的辯證法。都市中甦醒的臉龐。永遠的重複。剛剛擁抱過的戀人還想擁抱。這重複的慾望是對幸福類似性的慾望。詩人日夜是印象的收集者。很忙。很忙。虛與實的危機與追憶的創造。病態的正常外表守候著的是擺脫意識型態與主義的牽制,以需以拒絕「有限的英雄主義」與現實性、浮水印、馬賽克。以全部意志等待或捕捉「印象」的出現,如「無限的悲劇意識」(楊牧,2002)。或無限的記憶的痕跡。

5.

還會有不斷冒出來的水泡,我們保證。震垮的羅斯福路。搶修的工程人員盡力,醫治城市的病態。詩人加入救援行列。頭帶照明帽。表情有種滑稽的嚴肅。深度的近視。刻意塗抹泥巴的臉。警察管制交通。0南卡在十字路口動彈不得。乘客開始抱怨。早知道搭捷運。捷運早已停駛。地下的世界斷了電密不通風。有更多的地鼠蠢蠢欲動。如果時間夠長,人類將全部是美味大餐。挖掘出來的爛泥中夾帶片瓦。相當古典的紋路。詩人懷疑是史前古物。詩人不為所動。並且偷喝口水。說很高興認識你們。沈默千年的城市。富麗堂皇的造型。於蓊鬱森林中人類第一座豪宅。巫師與必要的神話。終究是創意。報告組長。這是跨國企業在台灣最大一筆投資。買下整個台北城。絕對勁爆的設計。直接和火星衛星歐羅巴星的冰原與零下2800度的汪洋結合。瞬間時空位相轉換。人人還有投保宇宙意外險。集恐慌與甜美於一身。人是裝飾著意識的萬花筒(Benjamin, 1983: 132)。皮一層層地被掀開。自然。材質超越鋼鐵。以剛發現的週期表以外的元素構成。幹。伸縮自如。彈性。可以放在口袋或者山巔掩藏。擁有一座城市,在口袋中。二十一世紀人類的夢想。詩人參與其間。但他時常嘔吐。因為詩人知道政治構築的我們的原地踏步的台北城,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沈睡的人,只有選舉時才醒過來。問題是金錢都廢除了我們還選什麼?選擇在自己的身體內作太空漫遊,同時正如體內的聲響和感覺,吃吃喝喝。在伸縮自如的商場的走廊裡。這個木棉花所看顧的集體掉進了自己的內臟之中。吃盡一切仍然覺得口渴。再給我一杯水。謝謝。詩人說。作工的人很辛苦。四十元半條的麵包,實在太貴。還會有不斷冒出來的水泡,我們保證。一定有事情做。在城市中。但總要有個地方躲起來。居室、住家是我們的內部世界(interior),路燈以幾百燭瓦的亮度照亮這條街,走走,刷卡刷到爆美化居室是當代孤獨心靈的目的。個人主義是其理論,房屋是個人個性的表現。裝飾物之於房屋,有如簽名之於繪畫。再見。失去真實重心的街頭,在混凝土構造的避難所完整。震垮的羅斯福路。搶修中。施工中。在資本的基礎之上,一切都會好的。「希望是無限的,但這不是我們的希望」(Benjamin, 1994)。無論多麼近,真的好遠。氛圍蒸發掉了啊。美麗的燭光。液態的燭光。吻著詩人的一縷哀悼的青春。書本可以合起來了。好。今天講到這裡。

參考書目

三島憲一著 《本雅明,破壞、收集、記憶》賈京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楊牧,2001,東吳大學演講稿,文學道路。
2002,詩集《涉事》洪範出版。
奎澤石頭,1999《在芝加哥微光中》書林出版。
2000《海底開滿了花》唐山出版。
Karl Marx: 1844 Manuscript of Economics and Philosophy.
Walter Benjamin : Charles Baudelaire: A Lyric Poet in the Era of High Capitalism. London: Verso Press, 1983.
Walter Benjamin : Illuminations. Hannah Arendt (ed.)New York, Schocken Books Press, 1994.
Savage Mike: Walter Benjamin’s urban thought: a critical analysis. Society and Space, Vol. 13, pp. 201-216, 1995.
Susan Buck-Morss: The Dialectics of Seeing. Cambridge: Mass. 1989.
Gary Smith (ed.) Benjamin: Philosophy, Aesthetics,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2002/05/24台大文學社台灣文學週演講演講




東吳大學社會系 石計生助理教授 收
聯絡人:洪詠秋 chanteusemo@yahoo.com.tw
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社
社團網站。http://club.ntu.edu.tw/~Tai_Lit/main.htm
社版 批踢踢140.112.30.142 NTU-TAI-LIT


閱讀城市地景 看見台大鄰境
2002年台大台灣文學週 活動企畫書
5/20-5/24
◆活動名稱◆
2002 台大台灣文學週
閱讀城市地景 看見台大鄰境 系列活動

◆活動宗旨◆
追尋城市身世,走出校園貼近社區,實踐一座人文的大學城可能!

◆活動時間◆
2002年5月20日(一)~5月24日(五﹞

◆活動地點◆
台灣大學

◆主辦單位◆
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社

◆指導單位◆
台灣大學學務處課外活動指導組

◆協辦單位◆
前衛、臺原、玉山社、聯合文學、麥田、望春風、稻香、圓神出版社
水晶、角頭、上揚、串連等有聲出版社。
羅曼咖啡館、挪威森林、葉子咖啡館

前 言

對於一個大剌剌將「台灣」二字冠在頭上的文學社團,最常被問到「什麼
是台灣文學?」、「你們怎麼定義台灣文學?」,而我們總要從賴和、楊逵、呂赫若開始講起,再抬出「看見腳下土地、關心身旁人民」的抽象準則回應。以一個還算稚齡的社團,幾屆下來多仍以日治時代的台灣文學出發,辦演講、營隊
,但往往還是會得到「太遙遠」、「難有感覺」的反應。
我們身處的「城市」,在我們談論的久遠久遠裡,一樣改變著。路口的老
式書店換成連鎖書店的兒童書店;這學期初,校門口那道當初要對黨外人士宣示校地範圍的圍牆,因一紙「校園社區化」命令而悄悄矮減;高架橋下的人行道豎立起擎天的鮮紅裝置藝術;甚至「地景」成為國會殿堂裡的熱鬧議題,立委提出更改強人紀念堂名稱的構想,引發一場「算舊帳」的論爭。
在社團聚會的討論反省後,「書寫台北」成為這學期的課程主題之一,希望能回到自己現在身處的這個時空「台北」、「台灣大學」,不再以「城市是高度資本集中化」的厭惡,而老談那個時空的文學,努力緊握台北之外的農村、工廠景致,卻對身旁的「城市」視而不見,因為我們現在腳踏的土地、所遇的人,就是在這個城市。
但這並不意味我們向城市的繁華表象繳械。透過台灣文學週的舉辦,除了將「書寫台北」裡的「走訪溫州街」整理,以平面展示呈現,更多是回歸腳下,從地景變遷,去探索人與環境的關係,瞭解身處在這隨政治權力改變的空間裡的人是如何生活,初探他們的想法,對這高喊「國際化」的城市提出反思;鳥瞰後並回到「自己」生活的場域,以台大附近溫州街上林立的咖啡館,作為我們思考的基點,透過演講活動的主題設定,回到校園規劃議題正熱的「台大校園」,挑戰「大學城」的口號,如此一層又一層的爬梳,使我們談的「台灣文學」不再漂浮在這城市。
這樣的方式,或許還是在對城市的身世進行「拼貼」,但想透過這一週的
活動,在台大校園裡,發酵「本來生活在這裡,就應有參與書寫的權力」的思考。讓長久以來老習於割裂自己與環境臍帶的我們,不再「能看見卻視而不見」,從己身所處的校園、社區,思考「國家政策由菁英掌握,校園規劃是校方單方令下」的現象,讓我們在校園規劃正熱的台大,能以一份子回應無論是討論或是提出規劃實踐。進而讓未來是社會中堅的我們,能不落入粗暴的菁英書寫形式。
看見我們居住的這城市、學校,因為我們現在生活在這裡,這也是台灣文學的精神所在。

一、活動目的
1.使台大的師生、員工,能對身處的城市歷史有所瞭解,期待在變換快速的地景中,再次喚醒我們的歷史感,進而使日後保持對身旁環境、事務的關心。
2.使近幾年社會高唱的「市民都可以是空間規劃師」概念,能傳遞進對此實踐仍是陌生的校園,進而讓大家共同思考校園規劃議題,去年的舟山路事件,及高唱的「人文台大」打造想像,在省思後能還有進一步行動。
3.使台大師生能跨過那道圍牆,無論有形或無形,嘗試與鄰近的大學里社區開始對話,日後能有更多交流,而非是一個封閉的大學城。

二、活動內容
1. 演 講
第一場 人文、台大手牽手 怎麼走?
台大有著很多光環,而頂著光環讓台大人能享受國家、社會的許多資源。而在育成中心創立後,台大更以綜合性的功能,擔負起國家知識經濟的人才儲備責任,但身為高等教育龍頭的台大,對於未來培育出的菁英有怎樣的期待?台大學生日後將多會是社會中堅,在今日逐漸商品化的大學教育中,更該標舉有著怎樣對「人」的體認,而人文、台大的打造想法,是否能是未來治校的路?無論思想上或是校園的實質對話,又如何落實?這都是邀談的初衷。
█ 時間:2002年5月21日(二)晚上7:00
█ 地點:台大第一學生活動中心 103室
█ 講者:陳維昭校長(台灣大學校長)
畢恆達教授(台灣大學城鄉研究所副教授)
=講者介紹=
陳維昭校長,1939年出生。從求學時代的醫學系七年到臺大醫學院外科講師(1975-1979)、外科副教授(1979-1983)、附設醫院副院長(1987-1991)、醫學院院長(1991-1993),1993年擔任台大校長至今,有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在台大度過。1979年完成國內第一件連體嬰分割手術。 
畢恆達教授,1959年出生。台灣大學土木系畢業,台灣大學土木研究所,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環境心理學博士。曾任台大城鄉所所長(1993-1999)。1992年,畢恆達從多元的紐約學成歸來,以環境心理學家的獨到眼光,重新理解這個從小成長的島嶼。從林肯大郡、輻射鋼筋事件,到西南沿海的地層下陷;從留學生的物情物語,到三代同堂的婆媳糾纏;從女廁的排隊現象、公共空間的性騷擾,到校園的創意規劃…將近十年來,不斷參與各種空間的故事。他多年來關心環境文化,呈現出一位專業者的執著,以及柔軟的心意。並一再提醒我們:「空間」就如同「時間」一樣,我們是每天在其中生活、流動與呼吸。從身體感官的開拓、解讀空間能力的養成,再到參與、經營與改造空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是參與其中的常民規劃師。著作:《台大校園性別空間總體檢》、《中小學教師兩性平等教育工作坊研習教材》、《空間就是權力》等。


第二場 一位詩人的城市觀察:印象空間的行動與書寫

城市是可以成為一種文學書寫的分類,而「台北文學」,又該挑選怎樣的文學作品最為描繪的內容?一個急急要往國際化跑去的城市,主流的政策思考是以迎合中產階級的品味為要,很多時候看不見對弱勢階層的關照。而透過一位從1982年以來,致力創作並以社會責任的詩人參與和觀察,在讀著他的詩句、自白時,讓我們能看見身旁的環境與人,試著去對這城市居民有著不分階級的平等關照。
這次邀請的石計生先生不僅是位優秀的詩人,更具有社會學家的身分﹔同時,他也是自台大畢業的學長。不管是對台大週邊、或者是我們身處的這個城市,甚至把視線移至這整個社會的流動變化,詩人均會在此次演講中,展現其觀察深度;進而,詩人將借用法蘭克福學派傑出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印象空間」(space of impression)書寫巴黎的理論,以詩人留學芝加哥的全球城市為比較參照點,直接觸探他在台北讀書、生活與教學的親身經驗,描摹我們足下生活世界的美醜,描摹我們城市面貌的光影疊錯,加深我們在地的土地之愛的浮水印輪廓,揭示我們的當代台灣文學的印象空間。

█ 時間:2002/5/24(五)晚上7:00
█ 地點:台大第一學生活動中心103室
█ 講者:石計生教授 (東吳大學社會學系)
=講者介紹=
筆名奎澤石頭,1962年生於台灣高雄縣橋頭鄉,祖籍安徽宿松。高雄市立高級中學畢業,美國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社會學博士(1999)、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碩士(1994)、國立台灣大學經濟學士(1986)。 現任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專任助理教授、元智大學資訊社會所兼任助理教授、美學策進會會長,研究專長為區域/都市研究、社會學理論、藝術社會學、政治社會學、地理資訊系統。
詩人1983年獲台大文學獎,1985年獲台大文學批評獎。在校時曾任台大現代詩社社長、大學新聞社總主筆。詩作及文學批評散見報章、網路書店及中外文學等期刊。出版的詩集有《在芝加哥的微光中》(l999)、《海底開滿了花》(2001)。學術論著有《意識形態與台灣教科書》(1993)、《馬克思理論與當代社會制度》(2000)、《宜蘭縣社會經濟發展史》(2000)、《地理資訊系統社會學》(2001)等。


2. 閱讀台北‧書寫台大 影像資料展

在會場展出以文學書寫為軸,「台北」珍貴照片為輔,拼湊城市的身世,並在城市的地景變遷中,幅湊至「溫州街‧台大‧咖啡店」主題。使台大的師生、員工能透過這場影像巡禮,反思自身在這環境中的角色,和種種參與的可能。
█ 時間:2002年5月20日(一)-5月24日(五)白天
█ 地點:台灣大學第一學生活動中心地下室文藝展示室

3. 閱讀城市:台灣文化書展‧音樂展

繼2000年「阮若打開心內的相簿~回顧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文學週,深受校園迴響、好評後,本次也將持續在展出影像資料的同時,在現場展售多家本土出版社的書籍、文獻等相關出版品,以豐富參觀者進一步求知的慾望,並藉此蒐集難得的台灣文學書籍,讓有心的閱讀者能一次看個夠。
█ 時間:5/20(一)~5/24(五)(白天)
█ 地點:台灣大學第一學生活動中心地下室文藝展示室
█ 合作出版社、唱片公司:前衛、臺原、玉山社、聯合文學、麥田、望春風、稻香、圓神出版社等;水晶、角頭、上揚、風潮、春水、串連等有聲出版社。

4. 我要握筆書寫台大的生活場域 徵文活動
文字是一種紀錄與自白,而在我們自己提出城市的觀察後,意圖透過徵文的方式,讓資料展的會場不只有單一的聲音,還有來自非台灣文學社的角度觀察,而透過全校性的徵文,鼓勵校園場域的參與者進行對生活空間的書寫,也希望為已停辦文學獎兩年的台大,再注入書寫創作的想像。
而本徵文獎與因台大而開設在溫州街的咖啡店家合作,更期望能帶動校內同學與校園鄰近社區的互動。
█ 徵文主題:以對台大周遭的觀察,自然環境和人文地景變遷的想像或記憶。
█ 創作形式:批判的論述或抒情的小品皆歡迎,3000字以下,文字創作,形式不拘。
█ 參加資格:台灣大學全體師生及員工。
█ 活動時間:2002/4/30-2002/5/15截止。
█ 收件方式:以電子檔寄到 hoshin@ms51.url.com.tw,或
█ 稿件註明:真實姓名(可以筆名展出)、系級、聯絡電話、E-MAIL。
█ 評審方式: 於5/20-5/25台文週期間,於活大地下室展出,並進行人氣票選。
█獎 品 《參加獎》:溫州街獨立店家咖啡券一張
或 台文週書展100元禮券(取30名)
《人氣獎》:第一名 獎金1000元+贈書或CD+獎狀一張(一名)
第二名 獎金 600元+贈書或CD+獎狀一張(兩名)
第三名 獎金 300元+贈書或CD+獎狀一張(兩名)
█人氣票選方式 台文週書展現場領取貼紙貼選(一人一張),於最後
一天下午4:00為止總計,並進行頒獎。

體驗城市氛圍—就搭捷運,來到足堪閒逛的台北

⊙石計生


‘感覺力,如同諾瓦利斯(Novalis)所說,是一種注意力。由此可
見,他心中的感覺力非氛圍(aura)莫屬。因此,氛圍的經驗是
建立在對客觀的或自然的對象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反應的轉換
上。這種反應在人類關係中是常見的。我們正在看的某個人,
或感到被人看著的某人,會同樣回地看我們。感覺我們所看
的對象意味著賦予它回望的能力。’
–班雅明,《論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班雅明所描寫的十九世紀的世界首都巴黎,拱廊街(arcades),今日百貨公司的前身,其美麗輝煌「從瑪德蓮到聖德尼城門,展覽品像一段段色彩斑斕的長詩。」(Benjamin, 1989: 157) 這一段精品店區域,是目的式建築、玻璃屋頂的拱廊街商店,地理位置上,集中在塞納河的西岸一帶,並與劇院、博物館與銀行連成一氣,形成一個完整消費空間,並創造了都市空間新的人種:「閒逛者」(flâneur),可以在都市裡隨便看、隨便逛的人。今日的巴黎,昔時的拱廊街的繁華,為香榭里大道、運河、和捷運將其他區域串連起來,成為新的氣象。而現代的台北成為一個足堪閒逛的地方,條件是它必須成為流動空間。發生的時間是一九九七年捷運雙十路線完整開通後。流動空間,引伸科司特的用語,是讓台北的捷運作為一個流動的、目的地不明、隨機調整甚至無目的和方向性的交通工具,以其快速的移動能力,打破了地方空間的束縛。我們可以在台北的東區、西門町、公館小吃、士林夜市、天母商圈,東西南北自由進行「點對點」、「跳躍式」休閒移動。

日治時期即已經修築完成的中山北路,連接中正紀念堂以南的羅斯福路,所形成台北南北交通動脈的歷史重荷,為一九八0年代的建國南北高架橋所舒解,建國南北高架橋的實質象徵意義更是台北的「東區」與「西區」的區域分野動線所在,今日每日進出百萬人次以上的捷運系統則是現代都市放送個性與光芒的必備交通工具,它並且進一步以快速流動的「超能力」瓦解 (重構) 了「東區」與「西區」地域的劃分。

台北的城市氛圍(city aura)因此是科技與傳統的混合體,是建築體、自然地形、廣告招牌和交通動線所載動的人的足下經驗的行走,共同構成的神韻靈光,必須仰賴班雅明所說的「感覺力」,對於城市當中發生的「新奇」(novelty)事物的敏感注意力才能捕捉。「氛圍的經驗是建立在對客觀的或自然的對象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反應的轉換上。這種反應在人類關係中是常見的。我們正在看的某個人,或感到被人看著的某人,會同樣回地看我們。感覺我們所看的對象意味著賦予它回望的能力。」(Benjamin, 1989: 148) 這「回望」人類的都市空間建築體、自然地形、和廣告招牌常常以交錯方式顯而易見的,但也會在不易發現的情況出現。台北地景中,人們現在最易感受到的城市氛圍就是像日商「新光三越」、和最新的「台北101」等摩天大樓型地標,你幾乎走在台北盆地的視野無障礙地帶都可以看到與被看到,玻璃的反射陽光、雨季中雲層可以低到貼近頂端的避雷針、觀景台的望眼鏡俯視、可望不可及的「百萬健身房」,與人群中萬分之一的渺小和匆忙,具象的高樓,是一種如影隨形的安心與焦慮。與走在今日台北的邊陲地帶:萬華、木柵、南港的偏僻巷弄不同,在地下當中穿梭的捷運如淡水線的民權西路以南段落,都市的「回望」展露鬼魅的氣息,人在其中,彷彿在自己的潛意識中活動,即使看來端坐或站著不動,腦海裡流轉的是何時鑽出地面的念頭與陌生的凝視或張望。這種焦慮是伴隨著來到劍潭站之後海闊天空的光明重見的欣喜。平行的中山北路種植的珊瑚刺桐後面的中山足球場、劍潭古寺與偶而得見的飛機降落松山機場瞬間即過。通常士林站就是舒緩潛意識焦慮的好選擇,因為歷史悠久的士林夜市。若加上淡水線終站的淡水、和南邊公館、師大路的小吃則是所有台北人意識上的食慾,解饞的場所。地下的無意識呆坐很快地就會轉換成地上的無意識閒逛,為琳瑯滿目的商品、南北雜貨陳列、大江南北各式小吃所羈絆的眼睛,直到某種自己知道的因素讓你坐下來消費,然後繼續閒逛,或者繼續自由進行「點對點」、「跳躍式」休閒移動。

今日捷運所延續的是台北歷史上的火車站核心聚集功能,超越的是流動空間的發散與收斂。一八五七年欽差大臣沈葆楨奏請清廷倡議台灣建省並設置台北府,後台灣巡撫劉銘傳,「擬將大稻埕(今延平區和建成區一帶)成為一國際商業區,而將行政機關,全部集中於城內(今城中區)。」(黃得時,1981) 所謂的城內,是當時闢建了城牆將都市圍起來的方整的城牆,四面門:東門、南門、北門與西門奠定了城中區的成為台北單核心空間結構的發展基礎。而最為興盛的西門商業區,是日治時期在艋舺與大稻埕的低窪地區建構而成的商業中心,俗稱「西門」。日治的1932年,台灣的第一家百貨公司「菊元百貨」即在現在的衡陽路與博愛路交會處的「城內」榮町開幕。而日人建立的火車站就在旁邊,和西門町一起成為當時的消費中心。今日搭捷運來到的「西門站」的出口,「菊元百貨」的七樓建築早就淹沒在更高、更霓虹五光十色的獅子林電影院、紅樓劇院等青少年晃蕩的場域。「西門站」所在的捷運西門支線,從火車站拉出,一方面顯示西門町的歷史地位,另一方面,「支線」也降格了今日西門在台北的消費位置。捷運的搭乘讓台北人覺得「優雅」,這相較於巴黎是毫不遜色。冷氣當然可以解決同樣揮汗如雨的七、八月的酷熱,今日的巴黎人在捷運上的感受是看來髒兮兮的吉普賽人的流竄、貓狗等寵物的和人共處、吃東西的香臭味、腳踏車、酒瓶與隨地便溺的站台;台北捷運堪稱全世界限制最多,也最乾淨的捷運系統,所以上述巴黎的「自由」在台北完全被禁止,台北的「優雅」捷運於是創造了一個完全理性的旅行空間,若坐在車廂內,抬頭所見車體,除了廣告外,就是許多禁止的標誌。打×的標誌。並且一些站台可見許多的公共藝術,人在其中匆忙出入,注意力的氛圍一瞥,若有所失的美感,激起的是非常個人化的鑑賞與生活的品味。

如果是生活風格的追逐者,由捷運的台北「火車站」站自西徂東搭「板南線」是很好的選擇。「由於製造業廠商總部不斷地在中山北路以東,敦化北路以西的東區集中發展,連帶激勵相關的不動產、金融銀行與國際貿易商群集,成為台北市經濟發展的動態地區。台北都市的經濟商業核心,所以隨著台灣工業化的取代過去農業經濟發展,產生了位移。」(周志龍,2003) 東區的興盛繁榮,進一步表現在消費者服務業(consumer services)的蓬勃發展,百貨公司(如京華城、微風廣場、永琦、SOGO等)、精品店、綜合服飾、中西餐廳、電影院林立。台北市的全球化台北的政策進一步擴張了「東區」的範圍。二00一年市府繼續推出與「飛龍計畫」—以「振興景氣方案」、「推動國際貿易方案」、「市有土地開發方案」、「推動創業投資方案」、「招商投資獎勵方案」五大方案為主的加速台北成為全球城市的計畫,進一步讓台北與世界接軌,「台北101」就是這個思維的產物(石計生,2002)。更早的一九八七年,台北市政府公布「信義副都心」的發展計畫,並將市政府遷往該區,並於一九九0年獨立出「信義區」來,華那威秀、紐約紐約、新光三越、Neo19、凱悅飯店等的加入,形成台北東區的新消費重鎮。2002年東區捷運地下街完成了開放十七個出口,將忠孝東路商圈與敦化南路商圈的太平洋崇光百貨一館、二館、明曜百貨、ATT、微風廣場、誠品書店連接在一起,單日就可進出六萬人次,創造了所謂的「台北曼哈頓」的瑰麗想像。從建築體而言,東區的優雅表現在類似班雅明巴黎拱廊街的玻璃和金屬的組合成的玻璃建築(glass architecture),輔以布爾喬亞階級的精緻設計,作為現代性的工具與化身,玻璃材質建築的魅力「不在明亮,而在透明(transparency)」。(Missac, 1995: 158)搭配對於室內(interior)表現的裝飾崇拜,班雅明在一九二九年時對於玻璃這個新的視覺建材的文化效果下了這樣一個評語:「所有的東西都拜倒在透明的旗幟之下。」(Benjamin, 1989: 581) 台北東區的消費空間延續玻璃的現代性特質,讓「透明」展現時尚的魅力,並吸引人的目光。

儘管有了壓克力或其他替代品,今日玻璃窗格的妙用和班雅明描繪的十九世紀一樣,在於將凝視阻絕於外,同時卻又不使裡面的商品或人的展覽完全和外在分離,透明,於是就產生了非常微妙的心理距離,一種很遠又很近的感覺,這種感覺的具體呈現,就是「閒逛者」(flâneur, stroller)的凝視。感謝構成台北消費空間的的玻璃素材,讓新的觀看形式成為可能,可以閒逛,在透明的窗前,讓觀看成為一種藝術。玻璃的透明性,直接使得商品的交換價值衍生出新的價值—展覽價值(exhibition value),並不是必須掏錢購買商品的價值交換,而可以是純粹觀看,欣賞商品的新奇與美。這個新的價值,就是經由班雅明所說的「閒逛者」,這在今日台北的西門町、士林夜市、天母商圈、東區、公館小吃到處都是的人,因為有了可以快閃的捷運,不管風霜雪雨,就可以成為「下定決心」的閒逛族 (the race of ‘determined’ flâneur)(Kermel, 1987)。台北的閒逛族可以在以捷運的流動空間為主軸所構成的消費空間,自由來往於女帽店、珠寶店、郵票店、古董店、二手書店、和小酒館。這些,不只是十九世紀的景象,而且是當代似曾相識的消費雛形。跟隨著班雅明拱廊街的令人印象深刻篇章之間的清晰詮釋,和整個系列的對話,「我們不只是將拱廊街當作歷史客體研究,也活在一個視拱廊街為當代的可能的時代。」(Geist, 1987)

的確,班雅明所描繪的十九世紀巴黎拱廊街的城市氛圍局部繁榮,在台北則從地方空間轉變為流動空間,透過捷運的地上與地下流竄銜接,一方面,將台北的傳統邊陲區域:如木柵與南港,透過捷運「木柵線」和「板南線」加以與台北的中心區域連結,未來捷運「內湖線」的完工,將進一步體系化台北的閒逛系統,內湖捷運線完成時即可開幕的「美麗華購物中心」,與「內湖科技園區」及其旁的「大潤發」、「Costco」、「B & Q」等大賣場的親和性也將大大提高,由汽車可及轉變成捷運可及的地方;另一方面,捷運亦將台北的東區與西區連結,形成橫向「帶狀」的發展,火車站前的新光三越大樓,與信義區內的台北101遙遙相對,標誌著台北的全球化時代的潛能與未來。

攙雜著招牌、標誌、幹線道路和電線等禁止的理性,「現代化的暴行」(E. Relph, 2002),與忽略城市當中一些界定不明的,興建建築體之後遺留下來的缺口的「殘餘空間」,感受節奏日益優雅的城池,就搭捷運,來到足堪閒逛的台北,四通八達的空間人文社會經驗,自由進行「點對點」、「跳躍式」休閒移動,感受城市氛圍的特殊性,在大型購物中心不連續的序列視景中,隱藏著傳統的記憶與新奇的商品交織訊息,更有被視而不見的貧窮,等待班雅明所說的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之類有感覺力的人,用差異性的眼光透視玻璃建構的幻景。直到台北盆地環繞的山陵,於夕陽時分,投以高高低低建築體、基隆河、淡水河、錯綜複雜的道路、人、飛機起降、廣播、和連接一切的捷運,「回望」的一瞥。台北。一天結束。一天開始。城市的氛圍,全球化的視野規劃,需要更多千變萬化的視覺美感堅持與人道關心。

台灣建築雜誌 2003年0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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