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冬陽(III)





◎ 奎澤石頭


生煙裊裊才知道燃燒可以創造
野性的呼喚懶洋洋於這方聆聽窗外
會說話的樹,二葉松的雌毬領了靈糧
走向花粉粒裡誓言愛自己的信仰
大寒日爐炭將滅,這時沈默漫過吶喊
魚汛漲滿的胸膛流轉著閃亮的日子
剎那間林子裡的楓樹忽然紅了,低頭
看看果斷方面尚未成年的自己
下勾月,把愛
繼續冬藏,才知道有一個地方
山重水隔不易到達

(己丑年前五日)




送冬陽(II)









◎ 奎澤石頭



碩風野大的濱海書寫說實話怎麼忍心讓光芒
以藏於塔內偶而放風面見萬花筒的世界劃下句點
往前翻閱是粲然明備的山巒三段式推論嚴謹,
冷血的風,五節芒成群新生花絮趁勢飛起
是寂寞身後事的往後,舢舨擺動微微
您就化為一隻白鷺鷥吧兀立船頭觀看形若觀音
的山,扉頁題贈連月不開的海的北西北
繼續冬藏,才知有一個地方
山重水隔不易抵達

(己丑年前十八日)



送冬陽




◎ 奎澤石頭


檀木香扇折疊展開念念春風的呼吸
貼近工筆夢想留白綠葉襯出紅暈含苞
力有未逮的天空連月不開凍著守候的燭
曾與彩虹緊緊相擁仍是的心一彎流離,被風
吹熄的煙就把光芒打了個蝴蝶結收入盒中
繼續冬藏,才知有一個地方
山重水隔不易抵達

(己丑年前二十日)


楊牧:抽象疏離──那裡時間將把我們遺忘(上)



◎ 楊牧

(東京大學應邀演講全文)

在生命某一階段剛開始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屢次被人好奇追問,根據個人經驗,他們總是說:詩究竟是怎麼才發生的?我想這應該是生命中一階段正在開始之際,但也不太確定,也許是一個階段剛結束的時候,就有人這樣問:怎麼會想到寫詩?為什麼選擇了詩,而不是別的?我在錯愕之餘,也多少還即席整理出一些答案,關於記憶裡如何鋪紙抽筆,試著在文字的結構安排裡追逐無窮盡的虛與實,以之賡續,捕捉孤獨時光的幻想,如此縹緲,不著邊際。但我知道這些充其量只能算是我們心智未曾設定以前,生命裡自然就有的偶發現象,縱使頻繁出現,終於不能讓我們通過它,就更了解自己。我應該承認,甚至我的那些答案也大都是後設,無限定的,在湮遠的年代後為我這思維駁雜的當事人浮現,如一貫串,準確的隱喻群,在修辭過程中陸續產生,並且再三平衡,互補,蔚然成篇,如此縝密而嚴謹,對我自己也具有龐大的啟發性。

起初我想到可能是自然,大自然的啟迪。這看似抽象的命題在我們有些人的語境裡或許沒有根據,但對創作者卻真實無比。對我說來,起初無非是便利,或為敘述,或為議論,既然掌握到一種形上的辨證,以之反射到宇內目所能及的大環境,例如其中的山林,河川和大海,於是就尋到了一些令人喜悅或心悸的鬼神靈覡之類意象,在那裡棲息,旋飛。如葉慈(W.B.Yeats)說:

我心縈繞無數的島嶼,和許多丹黯海灘,
那裡時間將把我們遺忘……

I am haunted by numberless islands,ans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
(The White Birds)

把創造力和相關的潛在皆訴諸神話與傳說,無寧是天地給你的賞賜,何況那並不只是一時的,是恆久,而且廣大,無限,支持著你創造的力,以及探索、突破的勇氣。縱使在你遠遠離開那原始天地,長久之後,它還存在你的心神之中,即是唯一的自然界,甚至在闊別之後,依然如故。自然於是存在你的思維和想像,並因為那思維和想像變化無窮,與你維持著強烈,略帶靦腆的秘密關係。葉慈想像他因為這樣的響往,即將化為白色的飛鳥,和愛人「在海坡上浮沉」。

而即使這其中缺乏愛爾蘭式的神話與傳說,那些陰鬱,生動,不滅的形象來縈繞你的心,時時刻刻,只要眼前的山與水都如此完整地以形以色以聲存在我們的世界,那激越的活力蹶動著我們的思考與想像,啟發我們的詩,甚至反覆創作我們獨有,私密的另一組全新的神話系統。雪萊(Percy Bysshe Shekkey)這樣形容他對自然界形上與形下的追尋:

少年愚騃我一心尋覓神與鬼,快步
穿越許多傾聽的屋室,窟穴,廢墟,
以及星輝的樹林,疑懼的步履追逐
    但願能和死逝者介入侃侃的高談
我呼鴆羽有毒之名,童稚的哺食;
它們置若罔聞—渺茫不見,
而我沉溺思索著人生
命運……

While yet a boy I sought for ghosts,and sped
Through many a listening chamber,cave and ruin]
And starlight wood,with fearful steps pursuing
Hopes of high talk with the departed dead.
I called on poisonous names with which our youth is fes;
I was not heard — I saw them not—
When musing deeply on the lot
Of life…
(Hymn to Intellectual Beauty)

直到有一個春天當萬物甦醒,百花風蕊競開,少年詩人一時感悟,忽然發覺有什麼影像落在他的身體,「我警呼,繼之以擊掌狂喜!」那是知性之美(Intellectual Beauty)對雪萊的宣示。我們在這轉折的進程裡體會到少年的心情,即使時光遙遠,形象渺茫,死者的音容和神貌猶栩栩然存在於那些必然以及偶發的事件關頭。其實,超越那一切的還有人情之美,是我們詩的源頭吧,「如自然之真」。愛,希望,夏傷,快樂,工作和休息,所有那些都教我們好奇,想在其中發現什麼,體會什麼。起初就緣附這些紛紜的事件思索著人生,所以就有歸來和離去,遺失和拾得,足音,歎息,徜徉,相遇;所以就有一山風雨「如憂鬱飄落」,或者「雲彩恰似寂寞」從水邊悄悄飛過。

但有時我也懷疑這樣率性弋獲的文字是不是詩的開始,雖然率性最接近詩的真。我不懷疑,即使在那愚騃的少年心思裡,當我們一意覓句,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刺激反應,晨昏繼續,這樣尋找,傾聽,追逐,介入,思索,是不是詩的開始?有時我想這其中必有真意,反而久之就不知道怎麼形容它,那種專一,執著。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那樣持續的追尋和思索終於,至少,培養了少年超越平常的感性,如雪萊所說的,接近了鬼神,在陌生的屋室,窟穴,廢墟和樹林中間,能和死者的幽靈對談,發掘人生命運的啟示。唯其如此,經過這麼徹底的介入,似乎在形下與形上之間找到一些相通,一些區別,急著加以把握,設法去理解。

我自覺地開始寫詩,不但在篇幅裡驅逐文字以追摹心情和感性的痕跡,並且完全有意地嘗試將那些文字一組一組規畫,界定在不移的形式當中,遵守我心目中想像的詩的紀律,如何發生,展開,終結一些困頓中摸索出來的典範,回憶起來,已經是大學時代了。我可能無端就厭倦了太多的感性抒情,精巧的隱喻,和象徵的雛形吧。我想創造另外一種語法,通過它來試探陌生或不尋常的理念,尤其抽象如憂鬱和寂寞之類,看看迥異的思維能不能尋到合適的藝術形式來展現它自己;而我應該只是一個見證的人,文字的組織者,小心翼翼地佈置,驅遣,雖然在那試驗創作的時代,我知道我因為選擇了詩的表達方式,屬於藝術的前衛陣容,終於享有異常的自由,在修辭語法中出沒,有時甚至超越了藝術或哲學的命題,隱遁在繁複的文字結構中,似乎也因此可能為一已的時代面貌創造一種異類風格。其實,在這情形之下,我應該承認我已經自覺地開始抗拒著一己慣習的思考模式和詩的方法,為自我設定挑戰的層級,去面對障礙,困擾,並因此感覺優越.。所以每當有人質疑我轉折的表現是否執拗,不合理的時候,即使「少年愚騃」,我猶竊自暗喜,為自己之能迂迴進程,並可能得到連續的突破,感到這樣自覺的工作可能就是對的,必然指向一定的計畫創作。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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