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氛圍的建立的辯證–再論龍應台

⊙石計生

紫藤文化舉辦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協辦
挑戰龍應台系列(一)

第一場 ◎文化的荒原或沃土?

石計生發言:

謝謝周渝先生,和各位來賓,因今天時間很短,我想我們就關於龍應台近期發表的文章〈五十年來家國〉,以及她這兩天發表的〈台北正在發生中〉,把它連讀一下,看龍應台整個論述的內容,有什麼樣問題以及有什麼樣可取之處。

今天我所談的主要東西叫:「文化氛圍的建立的辯證」。就是我們如何在台灣建立一個文化的aura,也就是一個氛圍?這當然會涉及到我談過的「流動的現實」的問題。這現實面,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基本上,龍應台在看台灣的文化時,她是失去焦點的,而主要原因是,因為她掌握不住今天台灣的文化流動的現實。流動的現實的內容,其實只有兩個東西:一是全球化,二是後現代的拼貼。

我稱龍應台她整個論述是「超現實」。這超現實有兩重意義:即「脫離現實」和「超越現實」。這兩重意義是怎麼形成的?很簡單,因為龍應台在看問題時,跟她的成長過程所接收、內化的「文化中國」支配意識與所佔有的文化的戰略位置,所共同形成的「由上往下」看的視覺習慣有關。她曾經是台北市文化局長,在位時,意圖把台北開拓成一個優雅的,具備有資產階級氛圍和層次的城市。這樣的思維方式,使她在談台灣的文化時,她高舉一個早已經在台灣模糊了真實土壤的所謂「文化中國」的這樣的一個東西。相對於「台灣文化」,「文化中國」在國民黨執政時期,一直是優雅與進步的
象徵,龍應台在台灣流動的現實變遷中,不假思索地高舉心儀的大中華,因此招致猛烈的砲轟。但龍應台不回應〈五十年來家園〉的諸多挑戰,又急於另闢〈台北正在發生中,從城市景觀看文化〉的戰場,似乎顯示龍應台的善於點火,不善滅火。龍應台看不見大眾,更看不到大眾文化。龍應台因此相當超現實。

再看她在時報發表的〈台北正在發生中〉一文,台北這麼大,這麼多的城市地景與豐富的人文歷史,她所標舉出來關注的對象,卻是兩個常民都不會去的地方:一個叫「台北之家」,只有附庸風雅的人會去;另一個叫「寶藏巖」,這是和她所關注的特殊族群符碼相符,一個要拆遷的歷史古蹟。由此也可呼應看出,龍應台在看問題時,失去焦點的原因,跟她本身的資產階級文化素養有關。龍應台在台北所建立的文化氛圍脫離了市民的在地感,其蜻蜓點水式的國際文化的邀請本質上對顯露文化流動的現實無濟於事,這是我所謂第一重「超現實」,龍應台的脫離現實。她沒有辦法跟台灣本土的興盛繁榮的文化貼近,天經地義的「本土化」對龍應台而言只是一個符號,而非真實。執政後民進黨的在地文化政策確實是台灣的社會生命力釋放流動的關鍵。「本土化」的落實,長期被壓抑的台灣研究成為顯學,台語成為主流語言。地方的,在地的特色被一一重現與重視,從最早的宜蘭的雙語教學、環保到台南的鹽水蜂炮、黑面琵鷺保育,現在每年現場直播的媽祖繞境,與隨後雨後春筍般成立的地方文化節慶,均讓我們意識到台灣主體性已經成為我們真正的文化建構隊伍的一員。

而九0年晚期全球化更造成了台灣的消費型社會的崛起與後現代拼貼風潮,意識型態融化之後,政治社會運動的退潮,各式符碼與圖騰均拼貼成為「文化台灣」的一部份,有線電視的上百台頻道說明了這點。個人手中的「轉台器」象徵分眾時代已經來臨,任何全面性的所謂的「運動」均將失效,個人及其興趣集體正式成為文化消費與創造的主體。對於個人的權利與品味的主張,特別是身體的主張,如瘦身、整容與流行的捕捉,就成為一種全民運動。原來被用以政治動員的「大眾」,現在成為「理想有價碼」的「大眾」,而且在民主自由的保障下,進一步分裂成消費對象取向的「分眾」,建立自己的神衹。台北城正是這一切商品拜物的總部,流行的前哨站,所有的城市景觀均是流行文化的註腳。消費型社會作用下的文化是變化多端,稍縱即逝的多元文化,絕非龍應台的文化鄉愁「文化中國」可以獨撐大局,或給它什麼「明燈」的位置,而是需要對台灣文化氛圍進行入世的體驗,由下而上的理解,研究。我們所理解的文化的現實因此是流動的現實。

第二重「超現實」是一種辯證過程,我們說龍應台的思維能夠在「脫離現實」的同時展現「超越現實」的可能。「超越現實」是非常重要的,在一個所謂全球化的台灣拼貼的文化中,如生活停、看、聽、處處可見的日本AV女優、韓國偶像劇、美國HBO、職棒大聯盟、NBA、還有我來紫藤廬前搭乘的淡水線捷運裡看到的進進出出所有的年輕人或老年人身上穿著打一個勾的或什麼mark的衣著、球鞋,混雜著國台語,這些來來往往的人事物,就是今天所談的台灣的真實。台灣的真實不是一個龍應台腦海裡的「黃鐘棄毀、瓦釜雷鳴」的中華文化。台灣的真實,就是像捷運裡來來往往的人,極速高度流動的,含有各種文化的東西。這流動非常快的,我們可以稱之為流行文化或時尚文化。可見到龍應台思考的最大盲點,她一再談的是High culture的東西,這在台灣當然存在的,也是珍貴的土壤養分,但是更大的另一方面,那Low culture呢?Mass culture呢?大眾文化呢?分眾文化呢?人民日用之間的東西呢?這些可能會被她視為鄙俗的無法入流的,這些在一般媒體上所展現出的東西,是不是一種文化?這是龍應台脫離現實的一面。

不過,台灣這些流動現實裡,雖然擁有高收視率的大受歡迎的東西,並不代表那是台灣的所謂的能在世界綻放燦爛光彩的「威瑪文化」。流動的現實是我們建立文化偉大的土壤,任何人都不能將之忽略。對所謂「威瑪精神」的看法,是我們在這拼貼的後現代、全球化的台灣,在這流動的真實裡面,我們如何看到永恆的東西?台灣的土地做為吸納各式各樣文化的過程或土壤,那麼我們要問的是,這個文化如果拿來跟全世界其他文化相比的話,我們夠不夠水準?能不能跟德國、日本、美國或英國的相比?這是這波論戰中,比較關鍵性的部份。就此觀點看,龍應台正是由第一重超現實的「脫離現實」,到第二重的「超越現實」的關鍵環節。所謂超現實,是在現實當中去描繪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東西,這叫超現實。龍應台的「中華文化」或「文
化中國」,在今天說實話是一個非常式微的東西,是在民進黨新政府上台後,形式上被尊重,實質上被打壓的、被貶抑、到希望它被看不見的過程。民進黨的「去中國化」是過去國民黨的「去台灣化」的政治業力作用的直接結果,需要我們正面以對。龍應台非常憤怒地面對,因此,在這樣的氛圍下,她所談論的超現實,變成一個能夠超越拼貼的、以收視率為主的現實的真實價值的存在。這是她第二重超越現實的一面。當然這牽涉到方法論,「威瑪精神」的構成者之一的班雅明曾提到:當你把新力量和舊力量並存之後,會產生出某種超越現實的張力。龍應台標舉「文化中國」這件事,一方面她讓我們看到她的弱點,另一方面她有像孔老夫子所講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那種勇氣。在一個民進黨政府當權的時代她敢講這樣話,而且大聲疾呼,就這一點看,如果台灣有「威瑪文化」,那龍應台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只可惜,雖有勇氣,欠缺明識,龍應台弄錯了敵人。

建立文化氛圍,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基本上我看,「文化中國」或「文化台灣」都不是我們的敵人。凡依附在政治符號或思考邏輯下的文化論述,不論是統派或獨派,大中國也好,台灣也好,這些都不是我們在當代要實踐文化或要抵抗的敵人,真正的敵人是今日無所不在的「商品」。就是商品本身,以及它所延伸出的「拜物教的特質」,造成了今天台灣文化會變成荒原或是沃土的根源。所以我們看到常民文化的崇拜偶像或是以身體為追求的一種青年流行文化,都可以看是商品及拜物的思考範疇之下。台灣所面對的文化氛圍,是商品所造成的我們「下一代的沉淪」與「上一代的脫離現實」。

對「商品」這事情,我們不能等閒視之。商品絕對是一全新的東西,雖然從馬克思以來,有一百五十年。而龍應台卻從來沒有從這長遠的角度來思考。文化台灣的本土對她來講是抽象的符號,她所看到的全部是優雅的資產階級的對象。這是她整個最大的問題。

文化要成為沃土的基礎在於給它豐富的元素,給它「不馴服」的造反與抵抗的力量。當前台灣文化的全球化與多元拼貼,直接在消解龍應台最為在乎的「文化中國」,但其實也同時在融化「文化台灣」的某些屬於土地的元素。以金錢為導向的文化呈現,讓我們喪失自覺並陷入一種不忍卒讀的生活視覺閱歷中。

但現在用什麼抵抗?向誰造反?經濟結構裂痕下的政治意識型態對立,保持文化的相對自主性。文化必須取得發言權。用氛圍的靜止辯證法抵抗,向商品拜物造反。班雅明的「感覺很近,其實很遠」的「氛圍」,是一種精神動力因。一種對原初 (Ur) 的完美的理想與嚮往所創造的入世精神,強調足下經驗的行走。他在德國歷史上政治最為混亂的威瑪共和時代,以此文化批判建立了精神性,成為威瑪文化璀璨光芒的一個部份。是我們可以學習的態度。將新與舊的力量並呈的靜止辯證法,不需藉助政治動員,直接吸納龍應台在乎的傳統「文化中國」和全球化拼貼的和娛樂結合的「文化台灣」,激盪撞擊出新的造反與抵抗精神。在流動的現實中創造新的價值,是夢想的力量,是為超現實。是一種在流動的消費汪洋中起「定錨」作用的超現實。在
機械複製時代的當代談「氛圍」本來就是超現實,靈光神韻消失的年代,所有價值均已相對化,留下來的是被政治主導的媒體論述,形成文化霸權,造反與抵抗的超現實就是創造現實世界看來不存在的東西,如龍應台的將黃鐘棄毀的中華文化的價值高舉。但她的問題是在於偏狹的文化視野會導致靜止辯證法新舊力量浮水印疊合無法作用。台灣的文化是荒原或沃土,端賴我們每一個人的「害怕自己不偉大」的焦慮。讓自己的皮膚顏色和大眾一樣而以自覺的態度觀察。注意新的流行與以新的語言捕捉,和你腦海裡那美好的過去一起醞釀發酵,以足下經驗的行走感受、以批評閱讀、與以創作在土地進行第二重超現實。

從此脫離只會點火,不會滅火的龍應台論述,我們說文化氛圍的抵抗,如果各位能夠認同:我們的共同敵人是商品的話,我們以詩抵抗,以藝術抵抗,以能夠吸納流動的現實產生雋永力量的超現實價值的作品來抵抗。這時,班雅明談到「氛圍」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定義是:「感覺上很近,其實又很遠」的東西就是「氛圍」。這感覺上很近又很遠的力量,事實上是一種「超現實」的力量,是人們生活在商品世界,又想超拔出來,自覺的去抵抗或對抗它,使文化氛圍朝向好的方向發展。龍應台企圖如此作,但並非很成功。我們可以超越著作。這個「氛圍」,就分眾時代來講,這是很個人的事情。也就是一個個人如何去吸納傳統的中華文化,也去吸納拼貼的台灣文化,把舊的和新的並存,在心中產生一個創造的張力。如果我們想在台灣這
土地上有所貢獻,那不論什麼宗教、族群或政黨,這是每一個人的責任。我們可以討厭政客,但我們不能不愛台灣這塊土地。因為我們看到這塊土地,我們非常喜歡,所以想把它變成文化的沃土,認識流動的現實,親近它,以「害怕自己不偉大」的超越精神吸納土地的各式養分,給它開花結果的力量,創造我們的文化氛圍,在世界雁形飛翔隊伍的前沿。

2003.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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