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么的業力

⊙ 石計生

老么是最讓人擔心與任性的。你曾過著孤單的生活是注定的懲罰。因為你是小康家庭中唯一被允許的浪漫。哥哥姊姊都比你大六歲以上,長大過程中受制於爸媽跟會度日繳學費與養家的辛勞,而這一切在你求學時都已負擔漸輕,但承受的期待也最重。

那天你想起大學時因過度的愛戀有時有些過度的張狂,有賴媽媽北上收拾殘局;有時有些必須的壓抑三日不語,夢裡見到自己抿緊雙唇躲在棉被裡,午夜聽見爭吵摔盤子聲音。

一頭無法被馴服的野獸變形為冰冷的石頭,你從小習慣缺席與離開,沒有辦法見同一個人面三天以上。習慣在眾人中沉默無語至感覺不存在,或者另一極端認為別人都應配合你的存在。

那天你想起結拜的孩提掌故,於巷口偷有錢人家的植物被活捉時,唯一曾發生過的弟弟說,「是我!是我做的。」被你甩在身後暗水溝中的紫羅蘭,沾滿了污泥暗自躲藏。晚一點,再回來。說過幾個小時,我會永遠保護你,呵護你。被帶走的身影,隱沒在火辣辣的南台灣黃昏。你從此不愛紫羅蘭。是誰奪走我的依靠?

炙熱而毀滅象徵的大學生活你揮霍青春於抗議和街頭,志得意滿於以衝創體制社會性改造的「大愛」取代關於家庭和個人間種種「小愛」的想法,然而壽衣轉化了一場延異的雨勢。

星光明亮朗照午夜的殯儀間,應是爽朗的笑與衛生麻將徹夜歡聚的年復一年。但爸爸面露青筋地現在平躺在冰冷的停屍間的平台上,壽衣上大大的佛字安定著空間流動快要崩潰的耳語。做為老么,你突然理解自己不應再是依靠別人的人。以一種無人能及的意志,二十四小時課頌佛經的意志。一滴淚未曾流。壽衣昇華了一場延異的雨勢。你又回到了人間世,找到了慈悲、責任與愛。

然後的歲月任何給你的臉色與任性都是你的幸福。因為老么的業力正以神秘的方式傳遞給下一個人。體驗遲到雨燕築巢的日子,忽然光芒萬丈,忽然傾盆。無法矯正的回首一句話也說不出。離開。回來。離開。回來。問號飄盪成為驚嘆號。就這樣掃過每一個介意的臉龐,南延浮提眾生若海上雨絲,撫慰,原諒,每一個乾涸的眼神。你的根性,在驚嘆中變形了嗎?

本文同步刊登於《人間福報》2008.03.12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77504

過年要打麻將禪

⊙ 石計生

說起過年這件事成長的過程中總有不同的期盼,小時候等發紅包、大一點放鞭炮、高中時等夜遊、大學覺得無聊,現在過年則期待打麻將禪。麻將和參禪有何關連?作為一個大陸安徽來台的外省老兵,爸爸從非常年輕時就是麻將高手,據說十幾歲就已經在長江邊擺桌打麻將,每次都是獨贏,幾十年的「將齡」可說江南無敵手。

我們家過年時闔府都會打個衛生麻將慶祝慶祝,「腳」不夠的時候有時也會招人來。而小時候最期盼的是外人來打。在高雄加工出口區四樓宿舍過年,吃完年夜飯後不久,若是爸爸昔日袍澤魚貫而入,到了廚房,媽媽辛苦清理好的嫁妝檜木餐桌就成為麻將桌,一段沉默後就會伴雜著吆喝聲然後流水般的洗牌週而復始地沉淪爭執歡樂直至天明,除了不懂事的我拿了很多紅包分紅高興外,全家人都在生悶氣。

這類麻將記憶愈來愈淡,爸爸過世前主要是住在洛杉磯大哥家中,除了當園丁種花除草和媽媽鬥嘴外,仍然鍥而不捨地在美國找華人的「腳」打麻將。媽媽作為虔誠佛教徒,有至少六十年助念經驗的居士,眼見父親在麻將生涯中蹉跎光陰,暗暗觀世音菩薩前立誓曰:「弟子林秀玉今生渡化不了石沛雨,來生仍願結為夫妻繼續渡化。」不久某日,我爸爸在客廳看電視,忽然轉到華人佛教電視台,一位法師在講經說法,題目為「麻將禪」。

向來對於佛法嗤之以鼻的父親,一反過去聽到這些就心煩要走的習慣,竟津津有味聽完,而且跑到佛堂正在誦經的母親身旁說,「喂!老伴,打麻將竟然也可以是禪呢,你帶我去書店找找這本書好不好?」媽媽也顧不得誦到一半的普門品,噙著淚水說「好,好,我帶你去。」之後爸爸歡喜親近佛法,常常和媽媽一起造訪各大名剎。而逝世前那年的舊曆年畢生難忘,五湖四海的兄弟姊妹都回來了,齊聚在媽媽十二坪大的的高雄國稅局宿舍,風中微亮的燈照耀著臉色蒼白已經發現癌症的父親,滿臉笑意,洗牌,堆牌,碰,胡了。大家笑鬧成一片打麻將禪,媽媽有如新婚紅了腮的臉龐燦爛,圓月灑淨從窗口進來的光,我想是菩薩點亮這慈悲的空間,悠悠長長。

◎本文同步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心見集》2008.02.06

阮的阿媽


◎ 我的中年出家的外祖母(台北縣三重市,約攝於1970年代)

阮的阿媽

⊙ 石計生

我小時候時常反覆做這樣的惡夢:黑暗冗長的羊腸小徑,泥濘坑洞處處,破碎的陽光零星擠入這心裡知道會有座禪寺的終點卻越走越遠;好不容易到了半途,那蔽天遮日的巨大老綠竹樹叢開始沙沙作響著,陰風旋即帶來紅眼睛鬼魅從竹叢後竄出纏繞窒息掙扎;想回跑路已坍塌消失,往前,看見微弱燈光飛簷一角,我拼命往前跑,在午夜吶喊…高喊「阿媽!」
「阿媽」是台語,就是外祖母的意思。夢裡的路其實就是小時候媽媽帶我回老家的小路,小路盡頭有非常疼我的阿媽,時常把我的頭放在她鼓鼓的肚子,笑呵呵地說:「乖孫」,那感覺無比安詳溫暖。阿媽俗名林蔡備,中年出家後法號釋言定。誕生於日據時代,外祖母是尋常台灣鄉下婦女,不識字、生兒育女、操勞家事備極辛勞;她出家和我「阿公」1965年逝世後的一段故事有關。早就加入念佛團卻沒人知道,外祖父逝世後就有人送來一幅觀世音菩薩的掛像,說阿公早訂好要家人好好學佛。頭七那天,才三十出頭的我大姨卻靈異地被阿公附身,對著正在哭泣哀嚎的大家嚴肅說:「免哭。我沒有下地獄,我已經被菩薩度去修行了,大家要吃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一時眾人驚駭不已並狐疑真假。極端的像無神論的我爸從不信邪,偷偷去買了條魚回來躲在廚房煎來吃,被大姨發現,斥責說:「叫你們吃素還偷吃葷!」就端出去到庭外空地給狗吃,爸爸嚇得說不出話來。阿媽更擔心她的女兒是不是瘋了還是中邪了,一整年就帶著大姨去精神科檢查、求神問卜,直到給大岡山超峰寺的白聖法師看後開示說:「沒病,沒病,這是乘願再來,度化眾生」,還贈給大姨法師的白鬍鬚般的佛藤為證,終日以淚洗面的阿媽這才破啼微笑。原來有些人註定要走上絕塵出世之路。
經歷這事情後,阿媽老實念佛幾年後,1971年時終於出家,鄉下老家就逐漸成為座觀音禪寺,那幽暗路途一點光我夢裡絕路逢生的救贖預言實現。阿媽在高雄阿蓮的光德寺出家,靜心法師為之剃度後,繼而在台北圓山的臨濟護國禪寺受戒,戒師竟也是當年的白聖法師,彼時已成德高望重的長老。但不料阿媽卻在受戒前高燒至四十度不退,吃藥也沒用。已經信佛隨侍在側的大舅和媽媽心急如焚,就整晚念大悲咒祈禱。天明,阿媽奇蹟式燒退順利完成典禮。釋言定法師微笑說:「知道再也不能來,昨晚很多冤親債主來找我討債,大悲咒讓他們都安然得度。」1983年阿媽逝世,自知時至的她事前已經請橋頭地方的雕刻家棋仔塑了泥像,過了頭七才送來,說「老師父一月前訂好的。」老實念佛的我們都沒有哭,火化後燒出數十顆舍利子,置於阿媽泥像腹中,今猶供奉於深水觀音禪寺。超越時間與空間,阮的阿媽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暗夜明燈,而昔日惡夢早已消失無影無蹤。

關於信仰兩三事

◎ 石計生

本文2008.01.11刊登於《人間福報》
http://www.merit-times.com.tw/PageList.aspx?classid=16

事實上,在我決定相信有沒有神之前,我已經被決定要有信仰,但這信仰是閃爍不定的。

雖然爸爸明顯是從大陸安徽來的無神論者,但我媽則生長在一特異、充滿神蹟論的台灣鄉野家庭。我父親1945年渡海來台時,據他說只是隨國民黨軍隊來休假,還要回南京去,誰知突然風雲變色,再也回不去他的故鄉,所以在台灣幾乎完全沒有親戚。我常忖度他是孤獨且充滿漂泊感的(這到處尋找回家的感覺的鄉愁日後深深影響著我)。爸爸常出門打麻將三天三夜不回家。講到信仰,出身黃埔軍校23期的父親常說「神是不存在的,信仰主義就不怕。」堅定的語氣就像下象棋時的果決過河。然後小時候我就會興致勃勃地聽他說關於在金門八二三砲戰時夜裡站崗如何以大聲喊「三民主義萬歲」驅趕黑暗的事蹟。但這靠意識型態或精神意志力驅魔對我而言作用有限。喊了也沒用。小時候我很怕黑,有次自殺的經驗就是因為姊姊頑皮把我反鎖在關燈的廁所中,感覺有無數黑影朝我襲來就做了傻事。媽媽從高雄加工出口區趕回來抱我去醫院救活,掉著眼淚請求父親要常在家之外,還做了一件影響我一生的事情:帶我回老家皈依佛門。

現在還記得的場景:媽媽帶著我和姊姊從高雄回到橋頭鄉白樹村的老家觀音禪寺。鞭炮夾雜著木魚課頌聲越靠越近,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空地上擺滿各式各樣素食的祭品。空地的前方十五步之遙有檜木沈重雕花構成的大門,內是挑高通風的佛堂,因為高鏤的氣窗讓人感覺涼爽舒服。佛堂裡檀香裊裊花果處處擺在二進供桌上,前上有約一人高的千手觀音金身被裝在巨型玻璃裡;三個身著袈裟的僧人正在誦經,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大姨,法名釋開良法師。我的大姨是母親家族這邊第二個出家的人(我外祖母先中年出家),過程還頗傳奇,她其實本來就有特異能力,才十幾歲就會突然被「七歲」力量附身,在鄉野為人燒符治病,後來據說是睡夢中受觀音指點,「不應拘泥小道,該走向涅槃大道」,乃毅然中年削髮為尼。影響所及,我的表姊也出家。媽媽或許是因家族傳統,或是對父親的不顧家的怨懟,成為念佛居士已凡六十年,那時帶我回老家皈依時才剛開始加入助念團,也幫忙廚房燒菜和插花。釋開良法師唸完經蒙山施食後,要欲皈依者在空地香案前跪成一列低著頭等待,然後一一灑淨惠賜佛名,我記得那時得了個「信」字,遂名「石信生」。旁邊一些信徒被法師指點後,有的竟然震動倒地,有的受到感召跪拜不已,我小小的身軀真實的說是毫無感覺,但為配合演出我也跟著撲倒。媽媽則高興的淚流滿面。

我聽話地走完全程。但真正是被大姨莊嚴深信不疑的姿態所感動外,也與我心中不時浮現的擔心牽引有關:「爸爸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以他渡海而來的漂泊感打著心不在焉的麻將呢?」1993年農曆1月15日我父親因為癌症凌晨三點多過世。釋開良法師兼程於早上六點從已經成為宏偉禪院的深水趕來誦經,離開時說:「初一十五沒有枉死的,安心,計生你要幫父親課頌二十四小時佛經。」無神論者與虔誠信仰者這時在我的血液裡第一次和解,我傻呼呼地進行課頌。夜裡三點多有一素衣僧人來訪,在未入殮棺材停屍間外沈默撥動念珠,以炯炯有神的眼神直視上下打量我三遍後微笑點頭後嚴肅地說:「父親驟逝沒留遺言,要加課頌三大卷地藏經」云云。我照著做。那時也已經是道家身體的學徒。接下來一整年我幾乎完全按照出家人的生活以茹素、不殺生、早晚課、初一十五課頌地藏經與金剛經等儀軌紀念我父親。也在木柵指南宮旋轉煉功。過程超現實現象感應不斷,而我已經無暇思考那是什麼意思。我才知道所謂「信仰」不是領受佛名,或者逞口舌之論辯,而是生命的真實歷程中的遭遇實踐。但我現在又開始吃葷、打蚊子與寫些引經據典的文字。我不覺得有罪惡感。

無神論者與虔誠信仰者從此在我的血液裡的和解。這兩天寒流來特別思念我的父親。事實上他大腿開完刀取出癌細胞後一星期復原的非常地好,卻是在寒流來襲的夜晚突然心臟病突發過世。這時腦海裡顯現出一段我在父親重病時在醫院讀《楞嚴經》第十二圓通的句子:「心見發光,光極知見。」當我們有一天能像如來藏心周遍法界沒有邊際時,這時我們的心見會生出無礙智光,智光達致極點成為佛的所知所見。但佛所知所見的沒有邊際的「如來藏心周遍法界」究竟是怎樣的狀態,至今無法得知,故懷疑仍時常在我心裡徘徊。而「如來」與「佛」作為一個神存在的「信仰」證據或符號實玄渺難測或無法重覆操作,是以我想終究還是得回到我們自己誠實以對的生命經驗起伏與情感附著感覺從中學習,如海浪之拍擊海灘留下的記憶痕跡彎彎曲曲忽明忽滅,這其中能不能見著那光,以及光之後的大智慧,隨著機緣深淺,議論與存悔,閃爍不定,也是自然之事。靜靜地抽著一根長壽煙,我想我父親也會這樣認為的。

(2007.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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