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帶著她所創造的感性手段來臨




東方,帶著她所創造的感性手段來臨–記桐溪的「回風十載」畫展


◎ 石計生


「繪畫不是文學的附屬品,“畫者,文之極也。”好的繪畫作品應當是文學的升華。在“誤入歧途”以前,我已迷詩多年,所以一開始畫畫就畫出人們所謂有些“靈氣”的作品,大概是得益于多年對詩歌的愛好」

「除繪畫技法之外,要不斷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逐漸形成自己的繪畫風格,也就是更深厚的畫中詩情。爲此我一變以詩悟畫爲畫中求詩。畫中求詩幷不等同于以詩補畫,畫中詩情應見于畫之意境,題詩畢竟不是畫中求詩,但題詩可使畫中所蘊詩情得以生髮明朗。繪畫是一種沉默的藝術,我有時忍不住用似不相關的詩句,試圖探求隱含在心靈深處與畫畫共鳴的某種精神。」

「不過,我時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比如自號“小禪”,但幷未認真研究過禪宗,有人說我的畫有禪味,隱約知道禪就是“平常心”,確實對待事物我常懷一顆“平常心”,但分明心中又頗有不平的塊壘,它隱藏在深處,偶被激發。比如去看一個畫展,我會被那黑白分明的畫面激起沉重的思緒,想把畫幅上多餘的邊框拆開,但視綫又無法從虛空中拉回,頓時覺得生命真的如此脆弱?當視綫再一次回到畫幅時,孤獨就飛速地在畫面每一棵我喜愛的樹上栖息,時間也變成一條綫縫起我的失落感。」

「但我認爲“經營位置”也極爲重要,它是繪畫具有現代感的首要因素。現代都市人的生活節奏簡潔明快,心靈也渴望和諧寧靜的藝術,所以我有意識地打亂傳統的格式,用同樣的畫面因素,結合現代構成的觀念進行再組合,儘量避免繁雜,用最簡練的筆墨傳達最豐富的情感。在作品中,哪怕是小小的一個點,也發揮它特定的作用。希望觀者對我的慘淡經營心領神會。作品當中大面積的空白不是無意義的,形象占據了空間,同時勾勒出空白的“形象”,它把情感無限綿延。」

–桐溪

1.

不是開頭,也不是結尾。若是註定要從這兒開始就從這開始吧。「東方 帶著她所創造的感性手段」,破繭而出的是美麗的展翅,她能够跳動的譬喻時而成爲參天綠蔭,時而安然沈靜若水,句子中嚮往著信仰與情感,也敏感地知曉某些不可挽回的遙遠裏雖有理想「順著水流 忐忑不安」,這眼前現代的面目可憎也有幾分可愛,她在日常生活中蝸居,像個常人般上班,大隱于市「顯示出適應性」,却無法掩飾流浪的呼喚像所有的藝術家般,有時也忍不住含淚帶笑地活著,溫柔諷刺,細緻看穿,詩像一股暖流流過不斷創造性毀滅的這城市,這到處都一樣的人情冷暖、「强勁的雨雲就活躍在時空交錯之際」。這樣的投石於心靈湖泊的漣漪擴散無邊無際,我們有著週而復始的悸動,捧著小蟬的詩句,看著桐溪寄來的畫,是的,多麼易於親近閱讀,咀嚼,反省,直觀感受,晨昏之間,我們可以不斷重新再來。

2.

「大花寫意畫」仍是此次畫展的主軸,如精品「麗人行」、「鳳冠」、「願望」、「熱情」、「舉袂」等。這些都與小蟬詩意一脈相承,都是〈水墨語言〉 爲例,這寫于二00一年四月天的詩,充滿電影藝術蒙太奇(Montage)的時空交錯手法,藉由「陽光」這個介質,把一個原本非常靜態的臨窗畫畫的狀態,轉化爲超現實流動的心靈意象,多層次流動著韵味無窮。詩中人那對於愛情含蓄隱藏極深的期待隨著光綫的猶疑「把秘密泄露」,把遙遠或心底不停追尋的「始終沒有出現」的心儀對象,若隱若現地從窗前或門外帶來眼前,「黑夜以廣博的胸懷/接納太陽的投影」這暗明之間的交融,正是詩題「水墨語言」的意涵,有著以簡馭繁的東方氣息,存在畫家小蟬的毛筆懸腕的氣定神閑,也存在意識流的瞬間情感觸動,在她特有的畫中有詩的落款,「我的手歪歪扭扭寫下幾行字」,幾行字通常是詩的語言,光影帶來的「淡藍色的花園」般的愛情,轉化爲合于和合圓融的感情基調,淡淡暈開的水墨黑色,在雪白的宣紙上迫近,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遠的朦朧之愛,我們似乎又回到了一個輪迴的發端,詩的一開始「不要再猶豫了/久久站在窗前或者門前」,一種無可言喻「哀而不傷」的情愫在寧願相信最愛的人始終沒有出現的句子中令讀者扼腕嘆息,周而復始。此次畫展的精品「你看撲面而來的往事」:

你看撲面而來的往事,就像花朵在飛翔。大花寫意透紅了的心事,向陽的飛翔的臉龐,找不著,而回首這樣逐漸要晦澀乾癟的身軀,愛是一抹陰影。

3.

年齡,更精確地說,時間完全無法範囿像小蟬這樣被上天撿選中的詩畫家。生於一九七0年看來早慧,就靈魂而言則成熟到早已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因著某種全部的熱情「十四歲那年的春天萌芽了。從此以後她默默地生長,默默地承受來自心靈的風雨 」,這詩的觸發,她的眼睛張開了,渴飲著來自內在的隨地而出的泉水,領受著良好學院機緣的導引,藝術精神性一發不可收拾,兩相襯托下終究更加光彩地讓她極爲特殊地跨界于現代詩與繪畫這兩門藝術間,而成爲一個具有豐沛創作力潜能的美學家。就我所知,作為藝術家,本來無師。蓋真正藝術,直觀性與領悟性遠大於教導與承襲性,其偉大性需要的是跨界的啟迪,不是言語上的,而是心領神會的真善美的光芒。在這點上,小蟬得天獨厚。除了師承的是中國美術界的精華:中央美術學院的劭大箋,錢紹武和薛永年等教授;而文學界則也是無可替代的巨人:蕭乾、文潔若與季羨林等。尤其是當她見到大文豪蕭乾先生時領受的「他的微笑不同于我見過的任何別的微笑,像是有天使的光芒閃耀在那微笑裏,不需要任何語言,我突然感到了完滿人生的生動具體的啓示。」 這看來與繪畫無關的微笑,却是千載難逢的精神傳承,從感性遙遠的源頭,一路順暢或顛沛流傳下來的屬于中國知識份子的理想與吸納東西方藝術力量的和合圓融,才有這樣一個暮靄的微笑,給予素面相見的年輕人這樣的震撼。小蟬自陳「他的微笑那麽深地感染了我,我那顆喜愛藝術的心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真實、安詳。我的水墨花卉隨之奇妙地進入了另一種境界,連我自己都明顯感覺到了,感覺到畫面上跳躍著什麽。」 水墨畫如此,與她精神完全互通的詩何嘗不是?在《快樂的昆蟲》時代較爲平面與靜態的構圖和個人的抒發基礎上,雖不是絕對如此,但大致上而言二000年後小蟬寫的詩明顯産生了變化,從最爲擅長的情感、鄉愁到信仰與處在都市社會中的反思,不但關懷面有加大的趨勢,其字句亦展現多層次、流動與哲學性,這同樣也展現在改名為「桐溪」之後的小蟬的採取抽象風格作畫的新趨勢,如這次畫展裡可以看到的精品「夢裡的聲音」:

如海濤般流動的山巒,作勢如僧人無法入定的伽疊坐,或者作揖合十,或者行吟,在誇張巨大的草本花樹之間,風吹亂一顆很想東方沈靜之心,夢裡的聲音,是一種面對現代現實流動紛亂的情感,感嘆沒有苦難的淚水從無助的眼眶湧出的情感。

而另一精品「月夜」則更進一步

展現了藝術家的內面空間:生態繁複鳥獸鳴禽開滿超現實頂天之花的文思泉湧魔山,在一巖盤深厚基礎穩固的山林間,錯綜複雜曲徑多途,有想通過藝術尋找回家的感覺的人的踽踽獨行,而月是如此孤懸冷眼旁觀,令人感覺寒冷與悲哀,但幾乎佔了一半畫面的留白,卻給予我們霜枝大寒中一點光。這東方,通過桐溪筆觸,帶著她所創造的感性手段來臨,想要溫暖我們命運多舛有著那麼多愁容的現實人間。

小蟬自陳「確實對待事物我常懷一顆“平常心”,但分明心中又頗有不平的塊壘,它隱藏在深處,偶被激發。」現代感 「經營安靜的位置,在日常蝸居中,形象占據了空間,同時勾勒出空白的“形象”,它把情感無限綿延。」「自相矛盾」對于藝術家向來不是壞事,能够將這樣的感受用藝術語言表達出來才是最重要的。小蟬早已經不自覺敏感地知曉了東方和合的世界凝視中的矛盾,不只是「大寫意花鳥畫」的,也在上述的畫作中展現。

4.

桐溪畫作裡也流露了豐子愷「敦厚的諷刺」,已經被燒傷的大地,小蟬「塗上防曬霜」從中間走過,于午夜夢迴回到故鄉福建所象徵的農耕時代,滿懷希望「戴著常春藤的花冠回家」;也會時時回望那現在立足的城市陌生人群,反諷地從容不迫,富有同情心的行走,嘴角却帶有「轉瞬即逝的微笑」,而面臨拆遷的舊房子、胡同裡的顫動窗花格,小蟬包裹著她的所有以東方和合力量的世界凝視,在迴廊和庭院之間徘徊,直到找到真理的人離去了,心還要保持沉默,那是別人的憂傷悲痛,任它在怎樣的天空下伸延。

直到「突然感到有什麽色彩籠罩著這條迴廊,它使這晚的空氣異常清新,我心裏充滿了希望,即便在黑暗中也無所畏懼。」



美學策進會2009年1-3月台北紫藤廬活動表(更新版)

◎【美學三論:繪畫、小說與音樂】系列演講

講者:石計生 (東吳大學社會系副教授、美學策進會會長)
高榮禧 (新竹教育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副教授、法國巴黎第四大學藝術史博士)
*桐溪 (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助研究員)(特別邀請)

本系列演講從繪畫、小說和音樂等向度探究美學的表現可能。其中石計生的演講,是根據其近年來所致力的音樂社會學研究,以1960年代紀露霞、李靜美等的台灣歌謠為核心,上溯至1930年代上海百樂門的周璇、白光等老歌,下接1980年代的如李雙澤、楊弦、潘安邦、侯德建和胡德夫等台灣校園民歌,探索流行音樂裡的「文化中國」分合與台灣意識的演化。高榮禧部分則從精神分析學解讀十九世紀俄國小說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探究人存在的宗教焦慮與美學意識。而此次特別邀請北京著名書畫家桐溪參與美學策進會講座,主要是以她自己創作的國畫為主講繪畫美學與藝術創作實踐的關系,闡釋氣韻、寫生、詩意、天趣、陰陽等傳統美學術語在創作中的具體呈現,以自己的創作經驗談如何通過最便捷的傳統技法將國畫藝術精神的現代性表現出來,這一現代性最終也復歸於傳統意義的審美精神,欲探求國畫藝術活潑的生命力並實踐當代藝術的多面性。

1月10日(六)am 10:30-12:20:「超現實」救贖之道:從寓言詩學至內丹學 (石計生)
(注意:原時間北京桐溪教授演講: 傳統美學的現代性:談繪畫美學與藝術創作,因簽證問題無法如期來台而取消)
2月14日(六)am 10:30-12:20: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罪與罰》的精神分析(高榮禧)
3月28日(六)am 10:30-12:20:流行音樂裡的「文化中國」分合:上海老歌、台灣歌謠與校園民歌(石計生)
12月27日(六)am 10:30-12:20 :紀露霞台灣歌謠裡的「隱蔽知識」(石計生)(請注意:本講次日期有更改,本來是2008.12.13.改為2008.12.27)

*桐 溪 本名張斌,筆名小蟬,1970年生於福建福鼎。2005年7月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獲博士學位。現供職於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方向:美術史論,繪畫美學。同時從事繪畫創作,2001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2006年和2007年,兩度應邀于挪威奧斯陸大學作中國文化與繪畫演講以及參加有關學術活動並舉辦個人詩畫展。1996年至2007年繪畫作品曾多次在中國藝術博覽會、澳大利亞“第三屆中國水墨畫大賽”等展覽中獲獎。已出版有論著《豐子愷》,譯著《豐子愷—一個有菩薩心腸的現實主義者》,美術研究專著《豐子愷詩畫》,詩集《快樂的昆蟲》、畫集《小蟬畫集》。
桐溪(小蟬)網址:http://www.cicala.cn

*演講地點:紫藤廬茶館(臺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參與方式:免費聽講、自由捐獻茶水費。
聯絡電話:臺北紫藤廬茶館(02)2363-7375

在和合中凝視—張小蟬現代詩藝術論

⊙ 石計生

「我知道为表现森林而设想的
我知道从哪里进入森林最稳妥
东方 带着它所创造的感性手段
顺着水流 忐忑不安地
显示出适应性——我无法掩饰
强劲的雨云就活跃在时空交错之际」

1.

不是開頭,也不是結尾。若是註定要從這兒開始就從這開始吧。那年沈悶的夏,蟬聲大作於蘋果綠花落滿地的古槐樹梢,髣若靈光乍現偶遇時映入眼簾的是掛滿笑意飄逸的黑髮下一襲過膝的青春套裝,剪裁簡單而得體的白色,在時常過於灰濛的北京城顯得格外突出。走來,見面,點頭,禮貌言語。但若僅是如此可以無限複製的形式印象,這樣的律動也引不起我的真正注目;直到從張小蟬的手中接過《快樂的昆蟲》 與近期的一系列詩作,在我冰冷的學術氛圍中仔細翻閱,其令人驚嘆的文字慢慢凝聚成許多漣漪般的變形與想像:她以一種幾乎是天賦的與自然與人間世和合的能力,展現完全的精神性充滿自信,通過儒家《诗经》的「遵循中庸之道,思而无邪,于平淡中见天真,于含蓄中见真情」 的基本创作精神,與傑出繪畫文學先輩的洗禮看來游刃有餘地自由出入層層疊疊的塵世覆蓋,如果這世界是一座森林,那麼小蟬文字的「东方 带着它所创造的感性手段」,破繭而出的是美麗的展翅,她能夠跳動的譬喻時而成為參天綠蔭,時而安然沈靜若水,句子中嚮往著信仰與情感,也敏感地知曉某些不可挽回的遙遠裡雖有理想「顺着水流 忐忑不安」,這眼前現代的面目可憎也有幾分可愛,她在日常生活中窩居,像個常人般上班,大隱於市「显示出适应性」,卻無法掩飾流浪的呼喚像所有的藝術家般,有時也忍不住含淚帶笑地活著,溫柔諷刺,細緻看穿,詩像一股暖流流過不斷創造性毀滅的這城市,這到處都一樣的人情冷暖、「强劲的雨云就活跃在时空交错之际」。這樣的投石於心靈湖泊的漣漪擴散無邊無際,我們有著週而復始的悸動,捧著小蟬的詩句,是的,多麼易於親近閱讀,咀嚼,反省,直觀感受,晨昏之間,我們可以不斷重新再來。

「是的我是理想时代出生的人
可现在在哪里居住 全部记忆留在哪里」

2.

年齡,更精確地說,時間完全無法範囿像張小蟬這樣被上天撿選中的詩人。一九七0年出生看來早慧,就靈魂而言則成熟到早已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因著某種全部的熱情「十四歲那年的春天萌芽了。從此以後她默默地生長,默默地承受來自心靈的風雨 」,這詩的觸發,她的眼睛張開了,渴飲著來自內在的隨地而出的泉水,領受著良好學院機緣 的導引,藝術精神性一發不可收拾,兩相襯托下終究更加光彩地讓她極為特殊地跨界於現代詩與繪畫這兩門藝術間,而成為一個具有豐沛創作力潛能的美學家。就我所知,作為詩人,本來無師。蓋詩作為最為精鍊的語言,其直觀性與領悟性遠大於教導與承襲性;但寫詩,特別是現代詩,所需要的是跨界的啟迪,不是言語上的,而是心領神會的真善美的光芒。在這點上,小蟬得天獨厚。見到大文豪蕭乾先生時領受「他的微笑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别的微笑,像是有天使的光芒闪耀在那微笑里,不需要任何语言,我突然感到了完满人生的生动具体的启示。」 這看來與詩無關的微笑,卻是千載難逢的精神傳承,從感性遙遠的源頭,一路順暢或顛沛流傳下來的屬於中國知識份子的理想與吸納東西方藝術力量的融合圓融,才有這樣一個暮靄的微笑,給予素面相見的年輕人這樣的震撼。小蟬自陳「他的微笑那么深地感染了我,我那颗喜爱艺术的心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真实、安详。我的水墨花卉随之奇妙地进入了另一种境界,连我自己都明显感觉到了,感觉到画面上跳跃着什么。」 水墨畫如此,與她精神完全互通的詩何嘗不是?在《快樂的昆蟲》時代較為平面與靜態的構圖和個人的抒發基礎上,雖不是絕對如此,但大致上而言二00年後小蟬寫的詩明顯產生了變化,從最為擅長的情感、鄉愁到信仰與處在都市社會中的反思,不但關懷面有加大的趨勢,其字句亦展現多層次、流動與哲學性。

不要再犹豫了
久久站在窗前或者门前
那个最爱我的人
我宁愿这样相信
即便你始终没有出现

梦想也需要勇气
何况你,谦卑的好人
不论从远方还是从心底
都不曾停止追寻

要不是阳光把秘密泄露
我怎能相信你就在眼前
黑夜以广博的胸怀
接纳太阳的投影

我的手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
淡蓝色的花园边
墨色淡淡晕开
你的爱就这样渐渐迫近

以這〈水墨语言〉為例,這寫於二00一年四月天的詩,充滿電影藝術蒙太奇(Montage)的時空交錯手法,藉由「陽光」這個介質,把一個原本非常靜態的臨窗畫畫的狀態,轉化為超現實流動的心靈意象,多層次流動著韻味無窮。詩中人那對於愛情含蓄隱藏極深的期待隨著光線的猶疑「把秘密泄露」,把遙遠或心底不停追尋的「始终没有出现」的心儀對象,若隱若現地從窗前或門外帶來眼前,「黑夜以广博的胸怀/接纳太阳的投影」這暗明之間的交融,正是詩題「水墨語言」的意涵,有著以簡御繁的東方氣息,存在畫家小蟬的毛筆懸腕的氣定神閒,也存在意識流的瞬間情感觸動,在她特有的畫中有詩的落款,「我的手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幾行字通常是詩的語言,光影帶來的「淡蓝色的花园」般的愛情,轉化為合於和合圓融的感情基調,淡淡暈開的水墨黑色,在雪白的宣紙上迫近,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遠的朦朧之愛,我們似乎又回到了一個輪迴的發端,詩的一開始「不要再犹豫了/久久站在窗前或者门前」,一種無可言喻「哀而不傷」的情愫在寧願相信最愛的人始終沒有出現的句子中令讀者扼腕嘆息,週而復始。或許我們可以引德國大詩人里爾克(R.M.Rilke)的話這麼說,藝術家的「愛是沒有對象的。」小蟬的〈水墨语言〉表現的是一種從藝術實踐中所產生的對於和完美自我精神性相映的「他者」的召喚,這召喚與其說是個具體的別人,無寧說是納色西斯(Narcissism)的產物,用自戀一辭或許不當,但從和合自性衍生出來的追尋,就我所知,向來只能在藝術中完整,而非人間世,特別當我們將現代劇烈的社會變遷列入考量後。

3.

你还相信我吧 我说梦已经消失
我不再是囚徒 也不再为理想献身
不再惋惜花的零落 无论如何也不再哭

那天我参观了美术馆的陈列 还来到
衰败的药用植物园 红蓼 我乡村的酒旗
我的诗行 在微醉的天光下寻找自己的踪迹

风吹动草丛沙沙作响 也许从地里挖出一根萝卜
可以解除我的干渴 土地不会因此兴衰
花朵不会顷刻开放 我只想坐下来
仿佛坐在荒野里 没有苍白的日光灯
没有刻板的会议室 没有抽水马桶哗哗的喧嚣
没有课堂的昏睡 没有展览没有广告
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电话没有微波炉
没有你发来的短消息没有你

没有不断的思念 没有各种形式的告别
没有牙医的钻头没有士兵的枪支
没有股市的沉浮没有罂粟的肆虐没有病毒
没有工业污染没有滥砍滥伐没有难民没有阴谋
没有听不到的呼救没有唤不回的人心
没有苦难的泪水从无助的眼眶涌出

你相信我的话 就去为我的诗寻一块墓地
在秋天地里不败的红蓼下
开始祈祷吧 一只蚂蚁从远处缓缓爬来

這首寫於二00三年的〈假日的一天〉,充分表現了小蟬的東方式和合思維在遭遇城市現代化的單調與醜陋的現實後的痛楚。就形式而言,這樣以「沒有」同語反覆,類似宗教經文的句子起頭所堆砌的篇章,是她寫詩史從未見過的卻同時展現了經由資本主義「標準化繁榮感」所創造的欠缺美感的單調空間與其中生活的人的蒼白與無奈,這樣的格式充滿力量。而社會是走到了這樣一個階段:會議室、抽水馬桶、廣告、電冰箱、微波爐、電話、槍枝、股市、毒品、病毒、污染、難民等等,每天反反覆覆在我們的周遭發生,我們卻無動於衷「没有苦难的泪水从无助的眼眶涌出」,因為連我們自己都陷入了匈牙利美學家盧卡奇(G. Lukács)所謂的「原子化個人」(atomized individual)的窘境。我們不知道,在每天出現摩天大樓,每天媒體傳來生死離別,每天瞬息變化的日子裡,我們能做些什麼跟真善美相關連的事情?如果「詩」是真善美的化身,使者,那麼它在逐漸喪失人性的忙碌車陣城市中,是消失的夢,是故鄉裡美妙的藥用红蓼,卻在都市「衰败的药用植物园 红蓼 我乡村的酒旗 我的诗行 在微醉的天光下寻找自己的踪迹。」這些句子,點出了都市人荒蕪的心靈與小蟬維持其對理想的某些霜枝大寒中一點光,一種既對理想的堅持與現實的乖離的矛盾次第展現在她飽受夾擊的作品中「你相信我的话 就去为我的诗寻一块墓地/在秋天地里不败的红蓼下/开始祈祷吧 一只蚂蚁从远处缓缓爬来」。令人怖慄的緩慢移動的螞蟻,以蠶食的方式逐漸讓生活於現代城市中的我們冷感,對於本來應該熱情以對的日常生活的美感追尋。這種焦慮不安,證之以小蟬的〈創作筆記〉 亦露端倪。雖然這篇文章談的是繪畫,但是對於她這樣的跨界藝術家仍然具備詩論意義。

「绘画不是文学的附属品,“画者,文之极也。”好的绘画作品应当是文学的升华。在“误入歧途”以前,我已迷诗多年,所以一开始画画就画出人们所谓有些“灵气”的作品,大概是得益于多年对诗歌的爱好」

「除绘画技法之外,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逐渐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也就是更深厚的画中诗情。为此我一变以诗悟画为画中求诗。画中求诗并不等同于以诗补画,画中诗情应见于画之意境,题诗毕竟不是画中求诗,但题诗可使画中所蕴诗情得以生发明朗。绘画是一种沉默的艺术,我有时忍不住用似不相关的诗句,试图探求隐含在心灵深处与画画共鸣的某种精神。」

「不过,我时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比如自号“小禅”,但并未认真研究过禅宗,有人说我的画有禅味,隐约知道禅就是“平常心”,确实对待事物我常怀一颗“平常心”,但分明心中又颇有不平的块垒,它隐藏在深处,偶被激发。比如去看一个画展,我会被那黑白分明的画面激起沉重的思绪,想把画幅上多余的边框拆开,但视线又无法从虚空中拉回,顿时觉得生命真的如此脆弱?当视线再一次回到画幅时,孤独就飞速地在画面每一棵我喜爱的树上栖息,时间也变成一条线缝起我的失落感。」

「但我认为“经营位置”也极为重要,它是绘画具有现代感的首要因素。现代都市人的生活节奏简洁明快,心灵也渴望和谐宁静的艺术,所以我有意识地打乱传统的格式,用同样的画面因素,结合现代构成的观念进行再组合,尽量避免繁杂,用最简练的笔墨传达最丰富的情感。在作品中,哪怕是小小的一个点,也发挥它特定的作用。希望观者对我的惨淡经营心领神会。作品当中大面积的空白不是无意义的,形象占据了空间,同时勾勒出空白的“形象”,它把情感无限绵延。」

從以上摘錄的重要片段,大致上可知小蟬的藝術體驗是從畫中求詩畫中意境自相矛盾找尋的幾個歷程。小蟬自陳「确实对待事物我常怀一颗“平常心”,但分明心中又颇有不平的块垒,它隐藏在深处,偶被激发。」現代感 「經營安靜的位置,在日常蜗居中,形象占据了空间,同时勾勒出空白的“形象”,它把情感无限绵延。」「自相矛盾」對於藝術家向來不是壞事,能夠將這樣的感受用藝術語言表達出來才是最重要的。小蟬的精神導師蕭乾及文潔若合譯《尤利希斯》(Ulysses) 的作者英國大文豪喬伊斯(James Joyce)的其人其文就是明證 。其次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它發表的時間,一九九八年,這是和蕭乾等文藝先輩知交之前的時代,這顯示了小蟬早已經不自覺敏感地知曉了東方和合的世界凝視中的矛盾,不只是「大寫意花鳥畫」的,也在她後來的詩作中逐漸產生〈假日的一天〉的像坐在荒野中的假日逛植物園的悲涼。類似的詩行比比皆是,如〈生日禮物〉

在都市西头一个称为花园的居民小区
每座楼前都并排放着功用不同的垃圾筒
昨夜的梦幻该丢进哪一个筒口
反正不再伤悼 连同思绪一古脑儿扔开
沾着污迹的墙角传来蟋蟀的歌声
你看上去像要逃脱 头发插满山花
入学已经一年多了 明日重阳

城市的高樓每個隔間裡是一小小寂寞的空間,垃圾桶儲存生活的物質剩餘,但卻無法處理人存在的精神焦慮與夢想,這就是現代人的悲哀。但是與喬伊斯所代表的西方不同的是,小蟬所承接的中國傳統的深不可測的精神厚度,讓她的詩的語句並不以誇張或瘋狂見長,而是收斂的奔放、平常的曲折,給予我們每一個日漸枯竭的現代心靈鏡子反照自我與新生的養分。

4.

因此,就滋養人們心靈的藝術形式,曾經在過去被列為次要藝術形式,小蟬的詩作其實其份量與繪畫比較起來毫不遜色。並且,從文字向度而言,我認為詩這被黑格爾(Hegel)美學稱為最為根本、最高度的藝術形式,更能傳達出現代人的痛苦與快樂。就我看來,現階段小蟬的詩句更先於繪畫傳達出一種宗教與哲學氣息,一種豐子愷式的「詩意溫柔敦厚中的精神」 的諷刺人間世,藉以提點人們回歸自然與自性之重要,這都預示了她的「自相矛盾」的探索走向一個新的旅程。

「一年时间的鹿
渐行渐远北方的鸣叫
不能医治的箭伤在何处凝固

在河水源头
那赐给形象和仁爱的神
原本生得美丽非凡

我情不自禁
伸手抚摸这神的祭品——世上完美的
轮廓 它不可能不留恋人间」

在〈塑像〉這首詩中,真善美化身為鹿,在塵世中雖然中箭受傷於北方漸行漸遠鳴叫,卻帶著我們的神思來到一切的源頭,有個生命原形(archetype)的塑像:「那赐给形象和仁爱的神/原本生得美丽非凡」,小蟬以近乎宗教的虔誠,情不自禁觸摸著這神的祭品,一方面讚嘆,一方面也理解傷了的現實中的鹿,再怎麼世上完美的輪廓,不可能不留戀人間,通過痛苦所證悟的是一種和合的生活態度:

「黑夜已经离开天空 如果你改变主意
如果眼睛看透了的心灵
我就自己走开 涂上防晒霜
从烧伤的大地中间通过
回到原初的农耕时代
戴着常春藤的花冠回家」

「经久耐用的材料造就一些了不起的建筑
城市变得从容不迫 富有同情心的
脸和人群的狂热
有时候唇角闪现转瞬即逝的微笑
——颤动的窗花格 包裹我所有的理想
在回廊和庭院之间徘徊」

〈如果你改變主意〉和〈樂觀主義〉詩中完全流露了豐子愷「敦厚的諷刺」,已經被燒傷的大地,小蟬「涂上防晒霜」從中間走過,於午夜夢迴回到故鄉福建所象徵的農耕時代,滿懷希望「戴着常春藤的花冠回家」;也會時時回望那現在立足的城市陌生人群,反諷地從容不迫,富有同情心的行走,嘴角卻帶有「转瞬即逝的微笑」,而面臨拆遷的舊房子、胡同理得顫動窗花格,小蟬包裹著她的所有以東方和合力量的世界凝視,在回廊和庭院之间徘徊,直到

「最后就分离
像翻阅书本那样迅捷
很久以前个人的幸福充满诱惑
他们都已转身离去

找到真理的人离去了
心还要保持沉默
那是别人的忧伤悲痛
任它在怎样的天空下伸延」

直到找到真理的人离去了,心还要保持沉默,那是别人的忧伤悲痛,任它在怎样的天空下伸延。

直到「突然感到有什么色彩笼罩着这条回廊,它使这晚的空气异常清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即便在黑暗中也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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