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幾何:奎澤石頭詩集V(2006-2010)新書發表簽書會:2011.04.16(六)

孤獨的幾何:奎澤石頭詩集V (2006-2010) /新書發表與星召會讀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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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書局2011.04.14上市/孤獨的幾何:奎澤石頭詩集V (2006-2010) /
新書發表:地點:台北紫藤廬茶館/ 時間:2011.04.16() am10:30-12:20 / 講題:孤獨的幾何 /講者:奎澤石頭 /主持人:石計生/評論人:高榮禧, 廖乃賢。午後讀經(內頁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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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楊牧電影: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四月上映

記錄楊牧電影: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四月上映

用戶插入圖片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楊牧, 將於2011年 48 14:00 在台北國賓長春戲院首映. 4/9 5/6 正式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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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計生教授將帶領其所開設的藝術社會學課程(東吳大學)跨系所(包括社會,外文,中文,社工,商學,德文,哲學與音樂各系)學生70名於2011.04.21(四)pm:3:30觀看,進行戶外教學。

其他場次
詳情參考http://www.youtube.com/watch?feature=player_embedded&v=c60TqiUCTQ4
 
http://fisfisa.pixnet.net/blog
國賓影城(台北長春廣場). 電話: 02-25155755. 地址: 台北市長春路176號.
可搭台北捷運蘆洲線至南京松江站。

奎澤石頭詩集《孤獨的幾何》(2011)將於四月份出版(自序)

奎澤石頭詩集《孤獨的幾何》(2011)
四月份由唐山書店出版



用戶插入圖片奎澤石頭,本名石計生,高雄縣橋頭鄉人,祖籍安徽宿松。國立台灣大學經濟學學士、政治大學社會學碩士、美國芝加哥伊利諾大學社會學博士。現任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南京大學社會系兼任副教授。美學策進會會長。文學著作包括詩、散文與美學評論等多種,又有藝術社會學、社會學理論等相關學術專著行世。

繼《在芝加哥微光中》(1999)、《海底開滿了花》(2001)、《時光飛逝》(2003)、《完整的他者》(2006)後,本書為作者第五本詩集,收錄2006-2010年間所撰寫的現代詩,內容分為入世誌、自然誌和純粹誌等三卷:從日常生活的遭遇,閱讀與行走咀嚼平常那些人這些事,以詩入世的罪與愛;通過對於失落的自然的追尋與體悟,那些山林、落花、溪海與動物的名字,無一不為屬人的陰影所覆蓋,轉化,以之避世淹留實為社會存在危殆之象徵;乃放慢腳步,潛沈展開漫長等待詩的回來的過程,摸索減法的哲學,疑神的信仰,而這裡的光芒有碎形的幾何,孤獨的幾何,末世夢址裡以想像力完成點、線、面構成,在同一道水流裡倘佯以藝術救贖之靈光。

自 序

有個決定著手整理詩的某個下午,通過台北難得一見嚴寒考驗的文舍窗外桂花,在暮春三月盛開著芬芳,香味也將久違了的台灣藍鵲從不知飛到哪裡過冬帶回來外雙谿,雖尚未目睹,卻偶而能有所耳聞藍鵲清脆略微沙啞的聲音,感覺一種期待春天的壓迫感,於末世論流行的二0一一年,離馬雅人所預言的明年世界的終結還有幾步之遙。通常這樣的「由結束看現在」在美學上很有表現的可能,如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 )面對枯燥呆板的日常生活倫理,被瑣事淘空的孤獨卻充滿溫暖與憐憫的描繪的電影,據說就是基於這樣的看世界方式。末世不是放棄,而是更溫暖的人心。

用戶插入圖片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但如果春天不來,世界就停止在這個或下個冬天,十二月二十七日,那麼回顧這剛過去不久的秋天,夏天與春天,與千千萬萬個曾經的冬秋夏春裡的故事又是如何呢?這本書裡的詩行正是以這樣的心情開始集結成冊,過去五年,或者隱而不見的十五、四十到我出生的那一年,回首所見,許多必須駐足憑弔、認真選擇性遺忘,在另外空間裡記起,還有些關於我的行蹤必須隱藏。我目不轉睛地面對自己的起心動念,關於起源,與起源裡的孤獨。


這時想起我國中時拒絕去幫父親去買長壽煙而堅持閱讀的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他在參加法蘭西學院舉辦的全國性徵文落選但被傳頌至今的著名文章「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裡曾經大概這樣說:原始狀態人與人的相遇其實是偶然,有些人住在樹上,有些人或者岩洞而居,經常需要忍受風霜雪雨、面對猛禽襲擊,苦不堪言。當有第一個人想到用可及的材料蓋間可以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並且圍起來宣稱這是「我」的之後,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就是因著這樣的私有財產觀念而開始,人與自然之間的競爭慢慢轉變為人與人的鬥爭。人開始宣稱自己是萬物之靈,建設家園、城市、社會乃至國家。私有財產作為人類不平等的起源,眾所周知的後果,除了造成貧富差距外,更根本地造就了人存在的孤獨感,維持所擁有或更多擁有的自我防衛機制,築起一道愛煞世人的高牆。

當體驗到這點,我在這集子卷一就取名「入世誌」,人,就這樣地入世了。這裡私有財產是多半指涉的還是精神層次的,涉及我們對於人、事、物的依戀與佔有,雖然那些愛戀從「由結束看現在」而言,均會主動或被動地煙消雲散,但有時我們仍然忿忿不平,歷史裡那些意識型態的毀滅非我族類的暴政,通過大稻埕之貓的眼睛,看見港町昔日耀眼的光芒與黯淡。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經由他的理想人物形象查拉杜斯屈拉(Zarathustra)說,詩人的本領在於將腳放入水中弄渾,做出甚深之狀。詩人的本質是創造性的獨斷性格,把複雜的說簡單,把簡單的說複雜,自由出入,時常透過手中那枝筆,領受謬思神賜我們以天光,但獨斷的專注往往與世俗格格不入,現實的受挫引發莊子式的孤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不譴是非,而與世俗處。」這種掙扎與超越的呼喚在卷一裡顯而易見。那麼是不是讓我們精神上回到起源,回到自然?我問我自己,我後設地決心追尋。

於是服膺內心呼喚終於學會精神分裂地踏上歸來吧自然的路途,成就了卷二的「自然誌」,將不同時序裡的詩與現實的矛盾與和解完整記錄於詩行之中,是在日常生活高度規範性與路徑化的鋼筋水泥牆裡,柏油路面行走,詩在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上踽踽獨行,超現實跳到現實那端又回到夢想的這端,有所有流金歲月裡不眠盛開的花朵、溪海、山巒與共命之鳥。如此真實又虛幻地存在個人的句子之間,其實埋葬的是自然本身,被更強大的慾望人為所掩蓋,轉化,盧卡奇(Georg Lukács)稱這樣人造的自然為「第二自然」。

從「由結束看現在」,末世的預言其來有自,因為關於源頭的救贖一去不復返,創世紀是開始,啟示錄是結束,一切彷彿已經書寫好了,馬克思(Karl Marx)所寄望的出路遙不可及,而彌賽亞遲遲不來,懸而未決的三個審判,讓業已後現代化的拼貼淺盤人心更為肆無忌憚地追逐時尚至精疲力盡,直至沈溺至極直至一無所有。佛經裡的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的乾涸隱喻只是個隱喻,沒有水的魚,死了就死了,無所謂,輕如鴻毛。但在這本詩集過去的歲月裡,吳忠吉老師、忠犬哈利、阿星之死對我而言卻是重於泰山,秋之天問,過年時我甚至無法撥打電話像曩昔一樣對老師們噓寒問暖,行禮如儀。末世裡無法說服自己就這樣忘懷,缺了一角的宇宙,我們必須用全部的力量支撐才能像是已經恢復常態地呼吸,努力活著。

「在那些日子,人要求死,絕不得死;願意死,死卻逃避他們。」把自己交給更為龐大的存在,關於出路,我曾做過許多設想、實踐,從積極入世、找尋超越的自然懷疑地走向簡單的活著,高明地想著,我們孤獨而清醒是必要的詩學鍛鍊:七日記裡的疑神,是從日常生活的道法自然裡找尋一種卷三的「純粹誌」的可能。那白日昇天的美麗傳說翩翩然讓從「由結束看現在」的孤獨的憐憫有了新的意義:通過死而獲得新生,有時靜坐,阿們,有時以被釘在十字架的方式,屬靈身體要求我們放棄天然的身體,敞開才能看見,那據說在彼岸或者天國為我們預約的位置。

感謝這些追尋。同樣純粹高度的詩的信仰,不是繞過,而是直接面對末世,在同一道水流裡,這時外雙谿露出春天將至,野薑花開的端倪。文舍窗外清香四溢的桂花讓我記起,那個曾經渡海至金門遊歷的午後,陽光金箔灑在已成為古蹟的金城鄉金水國民小學教室裡,我獨自漫步於仿古的課桌椅之間,就被盡頭彼端澱積幾十年智慧的餘光構成各種線條、幾何圖案與綠黃色系襯底交織而成的黑板所吸引,當下就決定要將這景象化成為詩集的封面,以及詩集內部的裝飾圖案,讓那常民歷史裡曾經授業解惑的童真成為這一切詩的探索的基調,足以撫慰我們所在世界業已乾涸的人心。文舍窗外清香四溢的桂花讓我記起,同樣走到陽台等待台灣藍鵲長長藍色尾巴擺動著一種生機的背手看雨,重陽南山在身後召喚,身體的精神性,日復一日登涉,終於證悟楊牧詩「孤獨」裡的幾何學,減法的邏輯,「眼睛通過自己的感覺直接成為理論家」。身體敞開讓眼睛看見,紛亂雜多現象裡的純粹線條與那些點,這些面的構成—碎形的根本無非是激進的還原,所以觀看的宇宙,漫天星斗,如同展翅將至的邊界,正是事物開始顯現的地方,自我相似性相互為鏡,試探,一種不規則的空間,相處定律,即使是末世,以孤獨的幾何。

  (二0一一、二、二二)                        


 

七日記

七日記


 在那些日子裡,人要求死,絕不得死;願意死,死卻遠避他們。」 啟示錄(Revelation) 9:6


「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啟示錄(Revelation) 21:4


石計生


【第一日】


習慣地我選擇木柵線動物園站的最前面的車廂的進門左轉靠窗的第一個位置,進入褥夏的當口,因為這裡可以放置那沈重的背包與夫眺望捷運沿線的山水與臉龐日日再出發。你這次以一老者的形象出現,頭戴著花格子的灰帽,一臉未整理的稀疏鬍鬚,帶著一付黑框老式眼鏡,蹣跚地由後方上車,從木柵站。我其實是認識你的,不然的話為何我會警覺你濃厚凝重的呼吸聲裡夾雜著嚴肅的咳嗽聲訴說著你習於獵取人們的靈魂的化身,就這麼坐下來,就坐在我的左側。車行迅速穿越麟光站後的詭譎山洞,長長黑暗的山洞10秒瞬間而過,你,我可以以眼角餘光瞥見你,陰暗皺紋滿布的眉宇透過黯淡的節奏依然的咳嗽向我傳來一個訊息,就像你向所天下人宣示的訊息,像汪洋中絕望的號角,吹奏著過往風帆的輓歌:


我的陰影,將降臨於你的身上


這訊息淡淡的、如茉莉花開放在六月的枝頭


或將是美麗而明確的萎索?


【第二日】


你在什麼站下車說實話我渾然遺忘,回國以來捷運裡人來人往我不曾記憶著些什麼,你是我唯一有印象的人,在失速的過往與未來支離破碎的你我。上次你以和尚的形象帶走我摯愛的父親時我沒有哭我只是十分想念他,他的背影在熊熊火光中煙消雲散,只剩下夢裡似真非假的問候與家居。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你這次清楚認真的也想帶走我,就像你七年前帶走我父親一樣。我說,但此時我並不能像20歲時那樣堅決地相信你,相信美殉宛若從月光瀑布的一躍而下,順著彩虹而下的完美,之死,是值得的真實。我說,此時我並不能和年少摯友共同的承諾一樣堅貞跟隨你,「決不活過公元2000年!」,那虛無主義時代的你的信徒高高貼在牆上的標語,就像你在柏格曼的第七封印身著黑衣的行走,你,跟隨我也有好一陣子了吧,也想像電影一樣對我說:「是時候了啊!」是吧。我說,但此時我並不確定我想跟你走了,雖然可怕的咳嗽已經在我抵達教授研究室就已開始如瘟疫蔓延開來了,如萬丈波濤排山倒海向我的五臟六俯襲來,特別是肝臟,你知道的我身體最弱的地方。我想起了父親、童年歡樂的家庭、詩與師父們、自己年輕時追尋過的愛與誓言,那些餘溫猶存的記憶如照片,泛黃。此時的我依然似年輕時無所眷念,我說,但並不確定我想跟你走,只想透過你對於我的折磨觀察我/你。


【第三日】


 整個月我喪失了對於身體慣有的自信,我喪失了助人的能力,這是唯一讓我覺得沮喪的事吧。練功場所仍然有許多期盼的眼神等待下手,與心靈的開導。你時常在我的左側冷眼旁觀我知道。那不算什麼,師父會這樣說我知道。我想起月前和師父去高雄看一個重症男士,曾經商場叱吒風雲的他已瘦如材骨,求生意志薄弱中帶著家庭的重荷嘮叨。,三十七、八歲得了末期的癌症,原是商場上叱吒風雲的青年企業家,瘦骨如材眼睛凹陷至深處,一股不能磨滅的英雄氣短的悲傷流傳在空氣中,兩個稚子與愛他的妻子。讓我回憶起這麼多年來嘗試從你的手中挽救許多人的歲月是否是樁騙局?自我欺騙的騙局?是不是當你的大手一揮,眼瞼一眨眼,其實我們所有人都必須跟你走?我不禁深深猶豫起來了,所謂的「隨緣助人」。於是你就看看錶,說我的時間也將至。整個六月我陷入可怕的痛楚,我也將自己隔絕於眾人之外,上課、說話、吃飯、做研究的我都不是我。你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手錶,我說,你怎麼確定他就要跟你走,遺留一對稚子與未完成的夢想,尚未而立的年輕生命。你看著我們在卦中祈求奇蹟的傳遞,源源不絕的氣息傳入他虛弱的身體,他重重的咳嗽穿越時空撼動著我對自己的信仰,雖然可怕的症候已經在我抵達教授研究室就已開始如瘟疫蔓延開來了。你冷朝熱諷著我自以為是的幫人理療加氣的歲月,「沒有人曾因你的慈心而受惠」,你說,「他們終將皆死去,隨我而去!」你企圖有系統地打擊著我熱情入世的心,企圖讓愛口吐白沫在炎炎夏日中自取滅亡。我確實氣餒,但虛弱中不曾放棄。身邊的珍藏事物不吝給予,給予需要的人吧,我說,我曾經是你不二的信徒,換來的是贏弱的身軀與流浪的心靈,在多變的城市風候中兀自哆嗦。我遭受各式各樣的痛擊,來自黑暗界,但不曾心慌;因為死而復生的勇氣導引,「尚有許多期待救助的人啊!」,隔著厚重的隔音玻璃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雨中呼喊著暗啞無人理睬。


【第四日】


理性所構築的世界正面臨黑暗界力量輕蔑容易的摧毀。「凡存在即合理」是這個時代的標語。心靈隱藏最深的壓抑慾望肆無忌憚地在今日地球行走,其姿態宛若億萬年前獨霸這個星球的恐龍,經由價值中立的媒體、符號、政客與學術。我是一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你經由一個被學校判定為精神病的陌生學生口中說出。她在暴雨的午後坐在H教室二樓的欄杆旁,身後的雨瘋狂淋濕了半身,她的眼神堅決攔住我:


「以上帝之名我認得你,你這校園裡最著名的老師,不要說不認識我,我千百年來反覆和你認識,你,你,你這熱血濟世的人,為什麼到此時還在堅持?看,看看我左臂上的刺青,921,我的傑作,我知道你此時是上帝,人們將信仰你,但你是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不要排斥後代,不要排斥我,要讓你的後代目睹我還有不斷的傑作:地震、火災、山崩、洪峰、戰爭、狂瀉的股票、與愛恨離別。不要說不認識我,我千百年來反覆和你認識,就在廁所,人們覺得最為污穢的地方我們換帖結交,蟲蛆爬過我們欣喜的心情,頌揚黑暗之光吧,你這深受學生愛戴的,校園裡最著名的老師,你這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以上帝之名我認得你。」


瘋狂倒影著文明這我們共同擁有的湖泊,我的心微微晃蕩,但是舟船不曾翻覆。她/你游離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你們對於我的篤定深感恐懼。我說。因為,你已察覺對抗你最為根本的武器已在我心萌芽。「相對於整個校園裡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你的非理性是真正的理性。」我藉故從一偽善、輕挑、甜點形式的學院官僚會議中逃出時,對著雨後教室二樓的欄杆她/你坐過的地方,說了這樣的話。感謝你。虛無主義時代的我之後第一次感謝你。


【第五日】


你在世界蔓延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我說。雷雨答伐研究室我批改學生期末報告的清靜間隙時我發現,自己無法回答〈藝術社會學〉課程中,一極為優秀的學生以下的詰問:「


首先,必要的是存在感的重新確立。近乎儀式性的招喚。


招喚那樣一種在生活的恬謐安逸中漸漸褪乏的曾反覆糾纏以倉皇悲切著的姿態的自我認證。


『怎麼樣才能證明我與眾不同? 』湖面上,楊牧以此詰問。


然而,在認定了必然的與眾不同之後呢?我們還可以拿什麼來面對存在?我們怎樣可以在虛妄的時間之中把握這當下不斷絮叨著的唯一主體?究竟,究竟人如何可以活著,而不僅僅只為了活著本身?


 老師,我曾不斷不斷地想這麼問你,尤其在每一個你談到死亡的瞬間。


今年二月,我遭逢人生頭一次劇烈的背叛。關於情感,也關於我所仰賴的生存基石–相信。此時此刻我必須急切逆流回溯,回溯那曾教我瞬間崩解,如今卻僅僅如同皮膚上淡淡沉澱的暗紅印漬的疼痛。是傷痕嗎? 我甚至無法確定,然而,在那其中卻孕育了我頭一次完整自覺的蛻變。


並非一覺醒來發覺自己長成了一隻巨大的毒蟲,而是一點一滴詭異而瑰麗地,意識地看著骨皮肉的四肢逐漸幻化為繁多綿密帶著絨毛的細腳,背上拱起堅硬無比的厚殼卻也相對地擁有極其脆弱的柔軟胸腹,並沿著自己走過的痕跡沾染上黏膩稠濃的透明汁液。據說,這便是最明確的存在感。
 


正是為了存在本身的饑渴,亦同於對死亡的熱望。不是雪菲爾悲歌般殷切於對美的呼喚,然而那陰冷絕美的環墟的背對著自己的自己的影子,卻同樣迎面朝我踱步而來,在錯身的一剎那穿透置換,暗渡了腐敗,也暗渡無所謂傷害。於是人們以為我變得強壯,靈魂彷若愈加堅實。


只有我自己知道,文字如何同時拯救亦摧毀我,眼淚又是如何滴落在紙上卻化為矯飾的字詞,化為意識翻覆間我再也再也分不清的真實。


是嗎?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但卻不為了傷害,而為了執迷於自己的存在姿態。為了這唯一的、絕對的、訴諸以靈魂為名義的、凝斂壓縮所有形容詞的卻早已亡滅的存在?


如果狂悲狂喜早在意識的辯證中得以層層剝落其灼熱的覆面,那麼楊牧的擔憂終將成為多餘。在創作的抽離中根本不存在有真正的狂悲狂喜,更遑論以此搭構藝術的殿堂。但如果,如果存在之神賜予以最後一次的真誠悲哀,我將致悼念於這些不復在的、關涉於活著的燃燒溫度。


在顧著舔舐傷口的時日中,我嚮往陳屍於雪山的淒美,渴求沉落寧靜的湖水,攜著雪菲爾一般明媚的面容,在皎潔月光下映出死亡的白肌。永恆,烙印在背叛者晦暗的瞳仁中。曾幾何時,背叛者的眼睛被鏡中的雙眸取代;我深切凝望著自己,只緣於那崇高無比的意識之遠離。在翻越之後我果真確立了自己的存在高度,帶著不可一世的自傲和睥睨的神情,明白終將沒有什麼可以重覆對我執行傷害。這具真真堅實的靈魂,『我答應賦它以永恆擴充,超越的潛能。凡經我心神鍛練者皆如是。』


除了,除了被拋擲的茫然和焦慮;我試著揣摩那道弧度。


除了,除了終於將赤裸裸地貼近於自身作為唯一的目的;竟無關於道德,只關乎美感。


是嗎?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


或者,說愛太浮泛,然而我卻預視著自己即將成為『孤獨的孤獨的人』。


於是復原了之後我卻比以往更加疼痛難擔。如果致命的傷口不過是一道無謂的笑話。


或者在完全對稱的另一個半面上,我僅僅奢望擁有飛行當下的官能快悅,在穿破雲端的那一瞬間決然地背棄語言,再以極其委靡的醜態墮落,在急速下墜之中輕蔑於時間之神的任何眷顧。空氣承載不了我沉重的軀體和靈魂,整個整個地撞擊上堅硬的土地,霎時迸裂四散,碎末漫天覆地。

『若是如此純潔可以死去』,『在我還保有完整的真情和不著邊際的愛的時候』。


時而決定毫不猶豫地腐爛,化為天地的一部分;但時而卻又認真地感到羞恥起來。作為一個絕對者,怎麼能夠恣意放縱著自己最最直接純粹的欲望?!


便永恆地晃盪在兩個極端之間。日益擴大的裂痕,只要一不留意便將陷落,動彈不得;連渴求死亡都是多餘的幸福。


軟弱和堅硬的交相辯證、疼痛的收服以釀造更為巨大的、意識抽離之後無能於愛的感傷對比著近貼官能的狂悲狂喜……,或者,一切只不過又是舔舐了另一種同樣單薄的傷口,並且採取了如此悲情的形式來成全我再一次的文字療癒接連著暗地裡焦躁的自我認證。

但老師,那股注定自我摧毀的痛楚,你能明白的。」


【第六日】


「還能有所摧毀的時代才有幸福。」今日我突然想起年少時光所寫下的這句子,你一定記得的,二十三歲的我,拿隻土產的甘蔗凌晨兩點和虛無同黨騎著野狼摩托車狂奔台北城的時代你的容顏是無法抹除的完美問我歸鄉何在那時的痛苦只有能以勝過死亡的瘋癲和你分享。我說「沒事了,真的沒事了,謝謝你載我一程。」俟你離開後,我面對一盞孤燈與夫一坪大的斗室拿起美工刀就往手上的血管劃去而復返的你撞開木門立刻奪掉我的刀說怎麼這麼傻這一切是為什麼?你看看我小小的床頭,凌亂的紙筆上面書寫的一改再改的詩稿隱約標題為給奧菲莉亞的十四行詩之類,你看看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每日必須翻越公館旁的小山頭到森林系館去與不愛我的奧菲莉亞編織一道只有自己相信的愛煞世人的高牆你說我如何苟活於世?在系館的留言簿我的心血結晶句子串成的詩篇卻必須兀自忍受著業餘與競逐者的嘲笑與冷漠我如何能保全對詩之愛?「沒事了,真的沒事了。」現在,我聽到這樣的謊言像瘟疫一樣的蔓延在這冠冕堂皇的國度,無所摧毀的時代有著精神分裂的幸福。


【第七日】


這將是不能完成的一日,我鄭重告訴你,以浮士德之名,因為你尚未以梅菲斯特之姿出現,讓我對著世界說「我滿意了,請帶我走吧!」我將以最為頑強的意志與你對峙如查拉杜斯屈拉,以最柔軟的聲調和你共處如老子之水,以這沒有日期年月日的不能完成的一日之樹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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