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雲觀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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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雲觀凝視(北京:白雲觀,2007.7)




凡打坐者、非言形體端然、瞑目合眼。此是假坐也。真坐者、需要十二時辰、住行坐臥、一切動靜中間、心如泰山不動不搖、把斷四門眼耳口鼻、不令外景入內。但有絲毫動靜思念、即不名靜坐。

                                                                          

                                                                             –王重陽「論打坐」,《重陽立教十五論》


三修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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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修宮前(台北士林/劍南路戶外教學,2009.05.19)

                      
二者,參尋性命,求問妙玄,登巇嶮之高山,訪明師之不惓,渡喧轟之遠水,問道無厭。若一句相投,便有圓光內發,了生死之大事,作全真之丈夫。如此之人,乃真雲遊也!
王重陽:〈重陽立教十五論〉 二「雲遊」

王重陽〈重陽立教十五論〉今譯(PartII):「雲遊」「論蓋造」「養身之法」

王重陽:〈重陽立教十五論〉今譯(PartII) ◎ 石計生
二「雲遊」

凡遊歷之道有二:一者看山水明秀、花木之紅翠,或翫州府之繁華,或賞寺觀之樓閣,或尋朋友以縱意,或為衣食而留心,如此之人,雖行萬里之途,勞形費力,遍覽天下之景,心亂氣衰,此乃虛雲遊之人。二者,參尋性命,求問妙玄,登巇嶮之高山,訪明師之不惓,渡喧轟之遠水,問道無厭。若一句相投,便有圓光內發,了生死之大事,作全真之丈夫。如此之人,乃真雲遊也!

(今譯)

大凡到四方旅行的方法有兩種:第一是走路、搭車或者坐飛機去看山明水秀,花草樹木的紅花綠葉之美,或者遊玩各國各地的繁華,或者去觀賞寺廟道觀的飛簷樓閣,或者找朋友一起去排遣心情放縱一番,或者為了自己的俗世工作而到處看看機會;這樣的人,說實話,雖然看起來好像行了萬里路,去過很多地方,但只是白費力氣,徒勞其形,雖然看遍了天下之景色,心靈混亂氣血衰弱,是個假的四方旅行的人。

第二種則是為了讓自己的身體,與心靈的元神和識神找到和解安靜的方法而去旅行。參訪尋找妙道,登上險峻的高山,為了尋覓真正的師父再怎麼辛苦也不疲憊,橫渡喧鬧轟隆的遠方大河溪水,為了問道從不覺厭倦。碰到了,若有一句和自己的元神真正的內在相投合,那麼它就從隱蔽睡眠的狀態醒來,便發出一波波圓滿無礙的光芒,你就了悟了生死的大事,不再執著於塵世忙碌的假象,做一個身在凡塵心在全真的沒有掛礙的男女。這樣的人,就是真正會到四方旅行的啊!

五「論蓋造」

茅庵草舍,須要遮形,露宿野眠,觸犯日月。茍或雕梁峻宇,亦非上士之作為;大殿高堂,豈是道人之活計。斫伐樹木,斷地脈之津液;化道貨財,取人家之血脈。只修外功,不修內行,如畫餅充飢,積雪為糧,虛勞眾力,到了成空。有志之人,早當覓身中寶殿,體外朱樓,不解修完,看看倒塌。聰明君子,細細察詳。

(今譯)

說起建築蓋房子之類的事情其實簡單就好,如茅庵草舍能遮蔽風雨,讓自己安適就行,不然就餐風露宿暴露身體於野外,這是觸犯大自然的禁忌的行為,不可以的。更糟糕的是花大錢蓋些高樓大廈看來雕樑畫棟,這不是修行者的作為;因為這些裝飾資本主義的商品拜物教的奢華壯麗,吸引的是浪費耗神的目光,哪裡是致力於認識自己的元神的道家身體的人的作為呢?而為了蓋房子去砍斷樹木做樑柱,或者用鋼筋水泥打下重重的地基,破壞掉大地的脈搏截斷了流動的自然韻律,這就好像說是為找尋共榮卻成了搶奪人家的財物,讓別人活都活不下去了般可惡。

況且只做這些表面功夫不去向內修養自己的內在,就像用筆畫個餅的樣子來打發飢餓,酷寒時把窗外紛紛皚雪堆積起來當作糧食儲備,這是勞師動眾白費力氣,到了真正考驗的時候才知道一點用處都沒有那些根本是一場空。

所以真正有志氣要找到自己是誰,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就應該向內不向外,不去愛慕那些外在的瓊樓玉宇,內探自己身體中的元神—本來無限的自己—的無形寶殿。你看看那些身體之外的高樓大廈,有時還沒蓋好,碰到地震或者蓋好碰到恐怖主義攻擊就倒塌了。世上聰明的謙謙君子啊,要好好想想仔細詳查其中利弊。

十四 「養身之法」

法身者,無形之相也。不空不有,無後無前,不下不高,非短非長。用則無所不通,藏之則昏默無跡。若得此道,正可養之;養之多則功多,養之少則功少。不可願歸,不可戀世,去住自然矣!

(今譯)
十四

而修養的方法不是去鍛鍊這看得到、摸得著的這有顏色的身體,而是鍛鍊自己元神所居住的沒有形狀的道法身體,那橐龠在玄庀,存在於我們的身體之中同時有超乎我們的身體之外。它不是空無的也不是存有的,它不是在前也不是在後面的,它不是在下面也不是在上面,它不是短的也不是長的。

你若掌握了它的力量使用的話,那麼在這塵世裡做什麼事情,走到哪裡跟誰怎樣來往,沒有不順利通暢的;但你不用這力量收藏起來的時候,你的顏色跟路上過馬路的行人一模一樣,你的蹤跡隱藏在世俗之中沒有人會注意你,過的守貧安適。如果你能經由煉功獲得這樣的道法,就要持續地去溫養它的能量;溫養體會多的時候則安身立命功效就比較好,溫養體會少時則世俗煩心事情侵擾安靜就會較少些。多少這倒無所謂,全真道修行的人不要老是把離開世俗歸隱山林掛在嘴邊,也不要過於貪戀塵世搞三捻四束縛很多,在世與出世,元神,那藏在法身中的無限的自己說,順其自然,來去自如吧!

(戊子初秋, 2008.09.19)

開一朵柔夷,我將在下一站等你

石計生

1.

「為別人治病的時候」,妳說,「必須先忘記和他/她的現在與過去的關係。」那年我正在為父親守喪的時期:一天夜裡星光照遍野,我在政大研究生宿舍照例頌念三大卷地藏菩薩本願經,第一次,父親去逝後將近十個月,我第一次對著窗外百步見人的月光嚎啕大哭。父親不在了,真的不在了;承佛道經文之威力,這之前,當全家陷入哀戚之時,我卻出奇冷靜。

「你要凝視星光背後的星光啊!」我帶著伊始的淚痕睡著時,夢裡這是妳說的第一句話。我站在一個碩大無朋的廟宇道觀前的廣場;妳從空中翩然而下,穿著灰藍布衣,坐在一張尋常無比的木凳上,示意要我隨侍在側。

「看著我,看我如何拔濟群苦。」那一長排排隊看病的長龍,從我們的右側綿延的好遠好遠。我一面看著妳的手法;一面端詳這些鰥寡孤獨老弱殘疾的臉龐;那愁苦跨越時空,百載不曾稍歇。但當他們從妳左手的柔夷花走過時,都開懷地笑了。

從來沒有想過會以這種方式遇到妳,跟你學習。

「以後淚水要為他人,而不是自己流。」

2.

從此之後淚水鮮矣;因為我逐漸找不到「他人」,我找到的每個「他人」都成為「自己」。那齣喚作「等待果陀」的現代劇,就是想等妳,等你給浮沉紅塵、流浪生死的「自己」一些喜怒哀樂的超脫;可是那對兄弟等了妳一天一夜你都沒有來。

有時我能瞭解他們的焦慮與不安。有件事可以說說,現實中唯一一次的和你相遇;那次之後,無論如何反覆操作,都沒法目睹妳的容顏了。

記得嗎﹖那次在來靜師父盛況空前的丹院裡,將近一百人在那裏練功聽講,我,一個資淺愚鈍的小師弟,首度以雙盤持咒打坐。六字大明咒在我的身體繞行任督二脈及幾個大穴旋轉,逐漸地我的身體就像坐進一個滾燙的浴缸般,在劇烈震蕩的過程中,耳朵聽不見外面聲音了,呼吸彷彿停止了;我的神識飛越無垠的流星雨,來到你所允諾我未來將至的國度。在莊子所謂的「虛室生白」的光亮中,一株高聳無極的大樹在我面前出現,我立刻就知道「它」和我的關係了。你從樹後走出來,一老者,鬚髮皆白;和顏對我說:「蒼生何辜,蒼生何辜。」同時你讓我看到南閻浮提之戰爭的殘酷與生離死別的痛苦。

「我如何來這裏的呢﹖我如何回去呢﹖」心裡親人師友的臉龐一一浮現。你笑而不答,指著七彩絢灆的天地有一朵柔夷,我的神思隨著花序紛飛的方向,就這樣飛起若遊龍,又穿過流星雨;回到丹院,回到石計生。我的身體就像離開一個滾燙的浴缸般,在劇烈震盪的過程中,耳朵聽見外面聲音了,呼吸又開始了,這過程中我知道,心靈深處,六字大明咒未曾間斷。「叫下面的人上來吃飯!」醒來後聽見來靜師父聲如洪鐘地講了這句話。

3.

「我三十歲之後就不想勉強別人了。」芝加哥的大雪,我也不想勉強妳,在我回台灣之前到來;雖然我無可救藥地迷戀著那冰清玉潔。是的,我非常想告訴妳,我很愛我父親,因此,我很愛天下人的父親,因此,我才會在芝加哥盡心盡力,為摯友的父親治病二週。用了白鶴師父的「神室八法」,但他還是逝世了。最後一次幫他理療,我握著他的手,彷彿握著我的父親的手,彷彿握著天下人父親的手。「我覺得不痛了,你看,我來時上樓都有問題,現在不用人扶,就可以下樓回家了。Thanksgiving時,一定要到我家吃飯。」

我毫不保留地發送外氣企圖扭轉乾坤,「為何,他不能是夢裡從妳的左手邊走過,開懷而笑的人呢﹖」我知道許多可能的答案:「因果病」、「壽終正寢」、「業報」等等,我都不喜歡。以前到古道堂,總覺白鶴師父雖醫術精湛,卻常常對一些病患說些喪氣,諸如「你的病我沒辦法治」「重病患我從來沒有醫好過」的話而覺甚為奇怪。到現在我才真正知道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做為「醫宗」的全真人,雖有一身本領,遇到「無常」;只有眼睜地看著熊熊火光灰燼每個「曾經活過的人」。對於一個立誓「抱道而亡,任從天斷」的修行行者,有比這更悲戚者乎﹖

那天去古道堂想告訴白鶴師父這些;滿屋子的病患忙得他連和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離開前,我握著他冰冷的手,心裏一陣酸楚翻湧。那天到台大練功時,握著來靜師父為照顧徒弟而被踩傷的手,那手十餘年如一日地無私奉獻;心裏一陣酸楚翻湧。但我必須學習節制「自己」容易浪漫的情緒。我不想妳再用經典裡的那些話開示我。有時我很煩,有時我很激動,有時我很想高聲喊叫;但是,現在妳比誰都更瞭解我,我有一顆見過宇宙世面,相對穩定的心。那顆心帶領著友人一家子做「頭七,頌念地藏經、心經、金剛經、阿彌陀經歷經七個小時。那顆心隨著妳漫天飛舞的柔夷花序,願生者精進,亡者安魂。

(1997,12.18於高雄澳仔底)     

*1994年詩句。全詩《竹之華》如下:

  根幹將枯,花□(竹復)乃懸,
  □(竹紂)必六十,復亦六年。
     ─晉‧戴凱之《竹譜》

開一朵柔夷
我將在下一站等妳
還我幾聲好鳥幾許黎明
我的路不是坎坷我的命不是錯誤
我只是竿細細長長的唐竹

開一朵柔夷
我將在生命的那端等你
再還我一聲咿啞一片翠綠
我的下一簇燦爛將極其悲壯且古典
在雨中在風中在吹不亂的榮耀裡
讀海棠不定的旗向
七十二隻白鴿飛過三十五林班
緩緩將海天染成三色

這是秋季是命運
我的花開花謝是生死是離別
我的路不是坎坷我的愛不是錯誤
我只是竿細細長長的長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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