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合中凝視—張小蟬現代詩藝術論

⊙ 石計生

「我知道为表现森林而设想的
我知道从哪里进入森林最稳妥
东方 带着它所创造的感性手段
顺着水流 忐忑不安地
显示出适应性——我无法掩饰
强劲的雨云就活跃在时空交错之际」

1.

不是開頭,也不是結尾。若是註定要從這兒開始就從這開始吧。那年沈悶的夏,蟬聲大作於蘋果綠花落滿地的古槐樹梢,髣若靈光乍現偶遇時映入眼簾的是掛滿笑意飄逸的黑髮下一襲過膝的青春套裝,剪裁簡單而得體的白色,在時常過於灰濛的北京城顯得格外突出。走來,見面,點頭,禮貌言語。但若僅是如此可以無限複製的形式印象,這樣的律動也引不起我的真正注目;直到從張小蟬的手中接過《快樂的昆蟲》 與近期的一系列詩作,在我冰冷的學術氛圍中仔細翻閱,其令人驚嘆的文字慢慢凝聚成許多漣漪般的變形與想像:她以一種幾乎是天賦的與自然與人間世和合的能力,展現完全的精神性充滿自信,通過儒家《诗经》的「遵循中庸之道,思而无邪,于平淡中见天真,于含蓄中见真情」 的基本创作精神,與傑出繪畫文學先輩的洗禮看來游刃有餘地自由出入層層疊疊的塵世覆蓋,如果這世界是一座森林,那麼小蟬文字的「东方 带着它所创造的感性手段」,破繭而出的是美麗的展翅,她能夠跳動的譬喻時而成為參天綠蔭,時而安然沈靜若水,句子中嚮往著信仰與情感,也敏感地知曉某些不可挽回的遙遠裡雖有理想「顺着水流 忐忑不安」,這眼前現代的面目可憎也有幾分可愛,她在日常生活中窩居,像個常人般上班,大隱於市「显示出适应性」,卻無法掩飾流浪的呼喚像所有的藝術家般,有時也忍不住含淚帶笑地活著,溫柔諷刺,細緻看穿,詩像一股暖流流過不斷創造性毀滅的這城市,這到處都一樣的人情冷暖、「强劲的雨云就活跃在时空交错之际」。這樣的投石於心靈湖泊的漣漪擴散無邊無際,我們有著週而復始的悸動,捧著小蟬的詩句,是的,多麼易於親近閱讀,咀嚼,反省,直觀感受,晨昏之間,我們可以不斷重新再來。

「是的我是理想时代出生的人
可现在在哪里居住 全部记忆留在哪里」

2.

年齡,更精確地說,時間完全無法範囿像張小蟬這樣被上天撿選中的詩人。一九七0年出生看來早慧,就靈魂而言則成熟到早已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因著某種全部的熱情「十四歲那年的春天萌芽了。從此以後她默默地生長,默默地承受來自心靈的風雨 」,這詩的觸發,她的眼睛張開了,渴飲著來自內在的隨地而出的泉水,領受著良好學院機緣 的導引,藝術精神性一發不可收拾,兩相襯托下終究更加光彩地讓她極為特殊地跨界於現代詩與繪畫這兩門藝術間,而成為一個具有豐沛創作力潛能的美學家。就我所知,作為詩人,本來無師。蓋詩作為最為精鍊的語言,其直觀性與領悟性遠大於教導與承襲性;但寫詩,特別是現代詩,所需要的是跨界的啟迪,不是言語上的,而是心領神會的真善美的光芒。在這點上,小蟬得天獨厚。見到大文豪蕭乾先生時領受「他的微笑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别的微笑,像是有天使的光芒闪耀在那微笑里,不需要任何语言,我突然感到了完满人生的生动具体的启示。」 這看來與詩無關的微笑,卻是千載難逢的精神傳承,從感性遙遠的源頭,一路順暢或顛沛流傳下來的屬於中國知識份子的理想與吸納東西方藝術力量的融合圓融,才有這樣一個暮靄的微笑,給予素面相見的年輕人這樣的震撼。小蟬自陳「他的微笑那么深地感染了我,我那颗喜爱艺术的心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真实、安详。我的水墨花卉随之奇妙地进入了另一种境界,连我自己都明显感觉到了,感觉到画面上跳跃着什么。」 水墨畫如此,與她精神完全互通的詩何嘗不是?在《快樂的昆蟲》時代較為平面與靜態的構圖和個人的抒發基礎上,雖不是絕對如此,但大致上而言二00年後小蟬寫的詩明顯產生了變化,從最為擅長的情感、鄉愁到信仰與處在都市社會中的反思,不但關懷面有加大的趨勢,其字句亦展現多層次、流動與哲學性。

不要再犹豫了
久久站在窗前或者门前
那个最爱我的人
我宁愿这样相信
即便你始终没有出现

梦想也需要勇气
何况你,谦卑的好人
不论从远方还是从心底
都不曾停止追寻

要不是阳光把秘密泄露
我怎能相信你就在眼前
黑夜以广博的胸怀
接纳太阳的投影

我的手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
淡蓝色的花园边
墨色淡淡晕开
你的爱就这样渐渐迫近

以這〈水墨语言〉為例,這寫於二00一年四月天的詩,充滿電影藝術蒙太奇(Montage)的時空交錯手法,藉由「陽光」這個介質,把一個原本非常靜態的臨窗畫畫的狀態,轉化為超現實流動的心靈意象,多層次流動著韻味無窮。詩中人那對於愛情含蓄隱藏極深的期待隨著光線的猶疑「把秘密泄露」,把遙遠或心底不停追尋的「始终没有出现」的心儀對象,若隱若現地從窗前或門外帶來眼前,「黑夜以广博的胸怀/接纳太阳的投影」這暗明之間的交融,正是詩題「水墨語言」的意涵,有著以簡御繁的東方氣息,存在畫家小蟬的毛筆懸腕的氣定神閒,也存在意識流的瞬間情感觸動,在她特有的畫中有詩的落款,「我的手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幾行字通常是詩的語言,光影帶來的「淡蓝色的花园」般的愛情,轉化為合於和合圓融的感情基調,淡淡暈開的水墨黑色,在雪白的宣紙上迫近,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遠的朦朧之愛,我們似乎又回到了一個輪迴的發端,詩的一開始「不要再犹豫了/久久站在窗前或者门前」,一種無可言喻「哀而不傷」的情愫在寧願相信最愛的人始終沒有出現的句子中令讀者扼腕嘆息,週而復始。或許我們可以引德國大詩人里爾克(R.M.Rilke)的話這麼說,藝術家的「愛是沒有對象的。」小蟬的〈水墨语言〉表現的是一種從藝術實踐中所產生的對於和完美自我精神性相映的「他者」的召喚,這召喚與其說是個具體的別人,無寧說是納色西斯(Narcissism)的產物,用自戀一辭或許不當,但從和合自性衍生出來的追尋,就我所知,向來只能在藝術中完整,而非人間世,特別當我們將現代劇烈的社會變遷列入考量後。

3.

你还相信我吧 我说梦已经消失
我不再是囚徒 也不再为理想献身
不再惋惜花的零落 无论如何也不再哭

那天我参观了美术馆的陈列 还来到
衰败的药用植物园 红蓼 我乡村的酒旗
我的诗行 在微醉的天光下寻找自己的踪迹

风吹动草丛沙沙作响 也许从地里挖出一根萝卜
可以解除我的干渴 土地不会因此兴衰
花朵不会顷刻开放 我只想坐下来
仿佛坐在荒野里 没有苍白的日光灯
没有刻板的会议室 没有抽水马桶哗哗的喧嚣
没有课堂的昏睡 没有展览没有广告
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电话没有微波炉
没有你发来的短消息没有你

没有不断的思念 没有各种形式的告别
没有牙医的钻头没有士兵的枪支
没有股市的沉浮没有罂粟的肆虐没有病毒
没有工业污染没有滥砍滥伐没有难民没有阴谋
没有听不到的呼救没有唤不回的人心
没有苦难的泪水从无助的眼眶涌出

你相信我的话 就去为我的诗寻一块墓地
在秋天地里不败的红蓼下
开始祈祷吧 一只蚂蚁从远处缓缓爬来

這首寫於二00三年的〈假日的一天〉,充分表現了小蟬的東方式和合思維在遭遇城市現代化的單調與醜陋的現實後的痛楚。就形式而言,這樣以「沒有」同語反覆,類似宗教經文的句子起頭所堆砌的篇章,是她寫詩史從未見過的卻同時展現了經由資本主義「標準化繁榮感」所創造的欠缺美感的單調空間與其中生活的人的蒼白與無奈,這樣的格式充滿力量。而社會是走到了這樣一個階段:會議室、抽水馬桶、廣告、電冰箱、微波爐、電話、槍枝、股市、毒品、病毒、污染、難民等等,每天反反覆覆在我們的周遭發生,我們卻無動於衷「没有苦难的泪水从无助的眼眶涌出」,因為連我們自己都陷入了匈牙利美學家盧卡奇(G. Lukács)所謂的「原子化個人」(atomized individual)的窘境。我們不知道,在每天出現摩天大樓,每天媒體傳來生死離別,每天瞬息變化的日子裡,我們能做些什麼跟真善美相關連的事情?如果「詩」是真善美的化身,使者,那麼它在逐漸喪失人性的忙碌車陣城市中,是消失的夢,是故鄉裡美妙的藥用红蓼,卻在都市「衰败的药用植物园 红蓼 我乡村的酒旗 我的诗行 在微醉的天光下寻找自己的踪迹。」這些句子,點出了都市人荒蕪的心靈與小蟬維持其對理想的某些霜枝大寒中一點光,一種既對理想的堅持與現實的乖離的矛盾次第展現在她飽受夾擊的作品中「你相信我的话 就去为我的诗寻一块墓地/在秋天地里不败的红蓼下/开始祈祷吧 一只蚂蚁从远处缓缓爬来」。令人怖慄的緩慢移動的螞蟻,以蠶食的方式逐漸讓生活於現代城市中的我們冷感,對於本來應該熱情以對的日常生活的美感追尋。這種焦慮不安,證之以小蟬的〈創作筆記〉 亦露端倪。雖然這篇文章談的是繪畫,但是對於她這樣的跨界藝術家仍然具備詩論意義。

「绘画不是文学的附属品,“画者,文之极也。”好的绘画作品应当是文学的升华。在“误入歧途”以前,我已迷诗多年,所以一开始画画就画出人们所谓有些“灵气”的作品,大概是得益于多年对诗歌的爱好」

「除绘画技法之外,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逐渐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也就是更深厚的画中诗情。为此我一变以诗悟画为画中求诗。画中求诗并不等同于以诗补画,画中诗情应见于画之意境,题诗毕竟不是画中求诗,但题诗可使画中所蕴诗情得以生发明朗。绘画是一种沉默的艺术,我有时忍不住用似不相关的诗句,试图探求隐含在心灵深处与画画共鸣的某种精神。」

「不过,我时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比如自号“小禅”,但并未认真研究过禅宗,有人说我的画有禅味,隐约知道禅就是“平常心”,确实对待事物我常怀一颗“平常心”,但分明心中又颇有不平的块垒,它隐藏在深处,偶被激发。比如去看一个画展,我会被那黑白分明的画面激起沉重的思绪,想把画幅上多余的边框拆开,但视线又无法从虚空中拉回,顿时觉得生命真的如此脆弱?当视线再一次回到画幅时,孤独就飞速地在画面每一棵我喜爱的树上栖息,时间也变成一条线缝起我的失落感。」

「但我认为“经营位置”也极为重要,它是绘画具有现代感的首要因素。现代都市人的生活节奏简洁明快,心灵也渴望和谐宁静的艺术,所以我有意识地打乱传统的格式,用同样的画面因素,结合现代构成的观念进行再组合,尽量避免繁杂,用最简练的笔墨传达最丰富的情感。在作品中,哪怕是小小的一个点,也发挥它特定的作用。希望观者对我的惨淡经营心领神会。作品当中大面积的空白不是无意义的,形象占据了空间,同时勾勒出空白的“形象”,它把情感无限绵延。」

從以上摘錄的重要片段,大致上可知小蟬的藝術體驗是從畫中求詩畫中意境自相矛盾找尋的幾個歷程。小蟬自陳「确实对待事物我常怀一颗“平常心”,但分明心中又颇有不平的块垒,它隐藏在深处,偶被激发。」現代感 「經營安靜的位置,在日常蜗居中,形象占据了空间,同时勾勒出空白的“形象”,它把情感无限绵延。」「自相矛盾」對於藝術家向來不是壞事,能夠將這樣的感受用藝術語言表達出來才是最重要的。小蟬的精神導師蕭乾及文潔若合譯《尤利希斯》(Ulysses) 的作者英國大文豪喬伊斯(James Joyce)的其人其文就是明證 。其次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它發表的時間,一九九八年,這是和蕭乾等文藝先輩知交之前的時代,這顯示了小蟬早已經不自覺敏感地知曉了東方和合的世界凝視中的矛盾,不只是「大寫意花鳥畫」的,也在她後來的詩作中逐漸產生〈假日的一天〉的像坐在荒野中的假日逛植物園的悲涼。類似的詩行比比皆是,如〈生日禮物〉

在都市西头一个称为花园的居民小区
每座楼前都并排放着功用不同的垃圾筒
昨夜的梦幻该丢进哪一个筒口
反正不再伤悼 连同思绪一古脑儿扔开
沾着污迹的墙角传来蟋蟀的歌声
你看上去像要逃脱 头发插满山花
入学已经一年多了 明日重阳

城市的高樓每個隔間裡是一小小寂寞的空間,垃圾桶儲存生活的物質剩餘,但卻無法處理人存在的精神焦慮與夢想,這就是現代人的悲哀。但是與喬伊斯所代表的西方不同的是,小蟬所承接的中國傳統的深不可測的精神厚度,讓她的詩的語句並不以誇張或瘋狂見長,而是收斂的奔放、平常的曲折,給予我們每一個日漸枯竭的現代心靈鏡子反照自我與新生的養分。

4.

因此,就滋養人們心靈的藝術形式,曾經在過去被列為次要藝術形式,小蟬的詩作其實其份量與繪畫比較起來毫不遜色。並且,從文字向度而言,我認為詩這被黑格爾(Hegel)美學稱為最為根本、最高度的藝術形式,更能傳達出現代人的痛苦與快樂。就我看來,現階段小蟬的詩句更先於繪畫傳達出一種宗教與哲學氣息,一種豐子愷式的「詩意溫柔敦厚中的精神」 的諷刺人間世,藉以提點人們回歸自然與自性之重要,這都預示了她的「自相矛盾」的探索走向一個新的旅程。

「一年时间的鹿
渐行渐远北方的鸣叫
不能医治的箭伤在何处凝固

在河水源头
那赐给形象和仁爱的神
原本生得美丽非凡

我情不自禁
伸手抚摸这神的祭品——世上完美的
轮廓 它不可能不留恋人间」

在〈塑像〉這首詩中,真善美化身為鹿,在塵世中雖然中箭受傷於北方漸行漸遠鳴叫,卻帶著我們的神思來到一切的源頭,有個生命原形(archetype)的塑像:「那赐给形象和仁爱的神/原本生得美丽非凡」,小蟬以近乎宗教的虔誠,情不自禁觸摸著這神的祭品,一方面讚嘆,一方面也理解傷了的現實中的鹿,再怎麼世上完美的輪廓,不可能不留戀人間,通過痛苦所證悟的是一種和合的生活態度:

「黑夜已经离开天空 如果你改变主意
如果眼睛看透了的心灵
我就自己走开 涂上防晒霜
从烧伤的大地中间通过
回到原初的农耕时代
戴着常春藤的花冠回家」

「经久耐用的材料造就一些了不起的建筑
城市变得从容不迫 富有同情心的
脸和人群的狂热
有时候唇角闪现转瞬即逝的微笑
——颤动的窗花格 包裹我所有的理想
在回廊和庭院之间徘徊」

〈如果你改變主意〉和〈樂觀主義〉詩中完全流露了豐子愷「敦厚的諷刺」,已經被燒傷的大地,小蟬「涂上防晒霜」從中間走過,於午夜夢迴回到故鄉福建所象徵的農耕時代,滿懷希望「戴着常春藤的花冠回家」;也會時時回望那現在立足的城市陌生人群,反諷地從容不迫,富有同情心的行走,嘴角卻帶有「转瞬即逝的微笑」,而面臨拆遷的舊房子、胡同理得顫動窗花格,小蟬包裹著她的所有以東方和合力量的世界凝視,在回廊和庭院之间徘徊,直到

「最后就分离
像翻阅书本那样迅捷
很久以前个人的幸福充满诱惑
他们都已转身离去

找到真理的人离去了
心还要保持沉默
那是别人的忧伤悲痛
任它在怎样的天空下伸延」

直到找到真理的人离去了,心还要保持沉默,那是别人的忧伤悲痛,任它在怎样的天空下伸延。

直到「突然感到有什么色彩笼罩着这条回廊,它使这晚的空气异常清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即便在黑暗中也无所畏惧。」

在寫詩與寫思想之間

◎本文是人本教育基金會的《人本教育札記》第167期的記者朱子豪對於石計生教授之專訪〈左手寫詩、右手做研究〉(p. 48-52)

1. 在苦悶的年代找尋自我

從小在高雄成長的我,所處的是一個苦悶的時代。唸書的過程一路過來都在聯考的壓力之下,時常陷在一種尋找自我與求取知識的掙扎中。而為了紓解背後所隱藏的「存在的苦悶」,當我進入高雄中學時,就常躲在自己寫的新詩,與雄中的植物園裡讀赫塞的小說,在《流浪者之歌》、《玻璃珠遊戲》之中尋找自我。記得雄中植物園裡有一顆樟樹,它反覆出現在我之後寫的詩中,那是一種生命的象徵。

進入雄中以後其實不太清楚自己未來大學要讀什麼,雖然家裏希望我唸丙組當醫生,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興趣,所以後來就進入台大森林系就讀。進入森林系比在雄中快樂太多了,前兩年在溪頭實驗林實習,因為實在太有興趣,特別是對於認識植物的奇怪狂熱,我的「樹木學」還拿到全班最高分。當時,我也到哲學系修郭文夫老師「柏拉圖哲學」的課,受他的啟蒙非常大。郭老師上課旁徵博引,結合詩與哲學的教學風格,就像尼采的哲學,非常的迷人。

第一次上課時他告訴我們什麼是「philosophy」,philo就是love,sophy就是wisdom,愛好智慧的人就是追求哲學的人,這句話啟蒙我非常深。之後,我才了解什麼是自由的思想,什麼是對真理的追求。他說,「每個愛好智慧的人,是一個problem-seeker,就是追尋問題的人,不斷地找出問題,解決問題,而人真正的焦慮在於問題跟問題之間的空隙。」確實到後來,從求學到日常生活的實踐,我一直在印證郭文夫老師的這段話。順境時,知道自己以智慧的方法追尋到而且解決了問題,遇到低潮或困難時,就拿這話來自我勉勵,深信秉持柏拉圖信仰真、善、美之心,一定能走過。

在森林系讀完兩年後面臨現實的思考,決定轉到經濟系,剛開始時很不適應,因為經濟學的要求精確和我自己綜合創造型的思考方式有所牴觸。這痛苦的超越則來自兩個方面的助力:一個是我當時的導師吳忠吉先生,另一個是自我的閱讀。在那戒嚴的時代,透過和吳忠吉教授在他研究室的聊天啟迪,瞭解了經濟學也是面對資源分配不均的政治社會問題,如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的探討,這才體會到經濟學不完全是量化科學,而是一門「政治經濟學」。另外,因緣際會之下,透過台大社團大學新聞社的秘密讀書會,直到接觸了當時是禁書的馬克思的思想才對經濟學茅塞頓開,他的跨越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歷史學的理論的高度綜合性與批判資本主義的深度,令我幾乎廢寢忘食地閱讀它的主要著作,像《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資本論》等,也奠下了我未來決心在學術上以馬克思為主要論述的思想軸線。

也因為如此,讓我投入當時的學生運動,身為主要參與者之一的我在那個過程中,對於「學習」做了重要的反省--讀書是為了什麼?記得那時候同學們紛紛計劃畢業後不是到美國唸書,就是到銀行上班。但我的問題卻是讀書為了什麼?對於社會國家有什麼幫助?這一直困擾著我,所以我選擇先去服兵役。

2. 從社會學擴大思想視野

約是一九八八年,當兵退伍後,經由吳忠吉老師的介紹,我在立法院為黃煌雄先生(現任監察委員)當了好幾年的國會助理。那時台灣剛解嚴,社會力正瘋狂地被釋放出來,社會運動風起雲湧進行著,我因為大學時代運動已經搞過頭,很想靜下來找個地方,除了養活自己,也能就近觀察時政,並安心讀書、寫詩。在這種心境下,黃先生的學者與政治家之間的風範,也頗能接受我的獨特個性,於是立法院與黃先生主持的台灣研究基金會,就成為銜接我的大學時代與研究所時代的最為重要的橋樑。

後來在一九九一年決定回到學術界,考進政大社會學研究所。讀社會所的原因實在對社會問題已經看不下去了。在當時劇烈動盪的台灣,當時立法院前天天有人抗議與示威遊行,從農民、工人、股票族、學生、與婦女,幾乎毫不例外地將立法院門口當成最大的戲劇舞台。哀生民之多艱。大學時代的運動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創造了新的問題。因此,我深覺這些社會問題不經過學術上的、思想上的錘鍊是無法理解與解決的。在政大社研所,那時候我大概最能安心讀書,因為脫離了台大學生運動的風暴圈,在政大沒有人找得到,剛好躲在那邊看書。

那段期間對我而言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我的視野慢慢從馬克思到韋伯、涂爾幹,以及後現代的思想家傅柯、班雅明、布希亞、布爾迪厄等,開始從一個新的視野,而不是從一種教條、一種思想來理解這個世界。我從寫碩士論文時的指導教授哲學系楊世雄先生的著作與教誨看到了一個「新的馬克思」,一個過於追求整體的堅強思考邏輯,卻可能造成實踐上的災難的弔詭。雖然,基本上,透過馬克思的理論,我更了解到人如何活在世界上免於被剝削、免於被不公正的對待,而思考人存在的價值。其他的思想家,在我日後的讀書生涯中,均是以馬克思的論敵的方式出現,用這種方法,每每有意想不到的創見與收穫。於是,我的學術世界已經開始具有一種超越任何一個思想家支配的潛能,獨立思考、批判性地對待理論與實踐的過程。

研究所畢業之際,美國伊利諾大學來台灣招考博士生,因為我三年來成績優異,經由面試,於是就拿了四年半的全額獎學金到芝加哥唸書。在芝加哥唸書是我生命中非常愉快的階段,雖然當時我已經三十四、五歲了,而同學都是二十幾歲的美國人,我第一個感覺是我們的成熟度跟他們差不多,我們成熟度竟落差十歲左右!在四年留學的過程中,徹底打開了我看世界的眼界。芝加哥的雄偉、多族群、藝術性、與傳奇性,每天都讓我發現新的東西。這些感受後來都收錄於詩集《在芝加哥微光中》。學術上,我的美國教授Katherine S. Crittenden、Anthony M. Orum、Xiangming Chen與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的Terry G. McGee對我的關懷及多元啟蒙,讓我真正從台灣的視野走向國際化、全球化,同時也能反過來從芝加哥這個global city了解台灣在世界上的位置。

花了四年的時間完成了博士論文,返國後直接到了東吳大學社會系任教。在我研究領域之一的〈藝術社會學〉中,試圖經由在課堂上對於藝術的形式,如詩的領域的探討,抽繹其普遍原理,而擴展到美學的領域。探尋的過程中雖然有很多的波折,但我了解到社會正義的實踐固然需要一種運動的形式,但在歷史轉變的過程中,可以綻放出更多的形式來完成,運動是一種,文學的形式也是一種。因為社會正義的實踐是為了完成真、善、美作為人類生命的普遍追求,這種美學的追求,從永恆的向度來看,必須自由出入於社會運動與藝術創作之間。我目前的命運走向,以詩的傾斜比重,凝鍊美學的高度,揭露社會的與個人的惆悵。

3. 在文學中開出生命的花

其實「文學」從小就一直跟著我,因為父親是國中國文老師,記得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客廳竹椅上,看他帶著老式黑框眼鏡批改作業或吟哦唐詩,每到我的生日收到的禮物就是毛筆跟四書五經,所以受到很好的國學教養跟父親的風範有很大的關係。於是,開始對文學產生興趣,我覺得「文學」是一種前世的記憶,你會喜歡哪一個作家,誰的作品是一種因緣,如同社會學家韋伯所說那是一種「選擇性的親和」。

在我們成長的年代裡有幾個大詩人,像楊牧、余光中、鄭愁予等,這些詩人中影響我最大的是楊牧。記得大學聯考重考時,在高雄遠東補習班旁的一個釣魚池偷閒看書,因為過度入神整個人就掉進了池裡,惹得補習班路過的學生和釣客哈哈大笑。當時,手裡拿的就是楊牧的《海岸七疊》。當時閱讀他的文字感到非常驚訝,這麼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素養竟然可以伴隨很多現代化的語彙,揉合在詩中而且安頓得這麼好。這讓我想到,古典文學應如何回應當代光怪陸離資本主義社會,這個落差如何處理,現代詩或許是一個出路。

也就是受了楊牧的啟蒙,所以在台大唸書時加入現代詩社。現代詩社中的幾個好朋友,廖乃賢、高榮禧、許銘義等人,對我的啟蒙也很大,讓我在同儕之中建立自信,所以詩對我的影響是在朋友、先輩跟父親的啟蒙交錯產生的。我認為詩是一種自我生命的記錄,將近二十年之後,一九九九年出了第一本詩集《在芝加哥微光中》,二○○一年出版了《海底裏開滿了花》。以及二○○三年由唐山出版的《時光飛逝》,文學的力量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拓展開來。

對於文學及藝術的追求我曾經非常掙扎,不諱言地大學時代常陷在一種存在的痛苦、自我追求的困惑及自我矛盾,曾經幾度自殺未遂。當時家人希望我當醫生或從商,這是現實的考量;而我心中對美的追求跟涉獵則是永恆的考量,這樣的掙扎讓我的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文學藝術在我身上變成為一個重要的影子,我認為是到芝加哥後才確定,之前我一直不太確定我是不是一個能夠寫詩的人,困難在我的內心永恆跟現實的拔河。

在完全脫離台灣去到芝加哥後,一個大半年大雪紛飛的零下國度,常常面對窗外多變的楓樹林景緻,我才慢慢體會可依自己的意志完成詩的創作,掌握大學時代就已發現的詩的「內面空間」,以一種專心而渙散的眼神,耑索意象轉換至象徵的醞釀、發酵過程的秘密,找到每個創造力量的來源。所以,完成一首詩的速度越來越快,文字的運用越來越自如,在芝加哥的那段日子,讓我在學術研究之餘清楚找到生命的另一條路--我也是一個可以寫詩的人。

4. 社會學是我專業的業餘,詩是我業餘的專業

我曾在詩集《在芝加哥微光中》裡寫過一句話,「社會學是我專業的業餘,詩是我業餘的專業」,怎麼說?「社會學」是我的學術志業,我的專業,但就心靈深處來說它只是一個業餘的事情。社會學的力量對我來說無入而不自得,它被定位在對莘莘學子的啟蒙,這個啟蒙當然是非常行動式的,不只是知識的追求,而是應該介入社會,從中擷取智慧。因為從我個人的求學經驗,獲得了一個結論,學術與知識的象牙塔式的自我膨脹並無益於我們對於社會問題的理解與解決。所以,我所認定的社會學是一種以理論、思想、與方法為行動基礎的過程,應該從當下的社會著手,思考,討論,反省。接受電視訪問批評社會現象的方式是其中的一種展現。但這個專業的業餘並不能觸及我的內心深處,也就是對於美的追求。

對我來說內心世界最高層次的美的追求是透過詩來完成。其實周遭的人很少人知道我寫詩,這是一件好事。這確保我的躲藏能產生更大的觀察空間。但如果要歷史給我評價,我寧願被稱為一位詩人--奎澤石頭,而不是做為一個社會學家--石計生。因為我認為從美學的角度來看,詩是比較可以掌握高層次的美的形式。文學及藝術的追求,是每個人存在最根本的力量。外在的學術的地位、社會的位置再崇高都沒有用,因為那都是虛幻的,讓內心得到辯證的安寧,在美學及文學形式的掌握才有可能。社會學彷彿是上天要我盡的責任,詩卻是我下一世輪迴還想擁有的東西。

詩、文學做為我內在根本的動力,社會學做為我介入、關心這個世界的武器,這兩個東西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而且是相互滲透的。我寫的詩常蘊含著很強的社會意識,而我也在我的社會學教學及啟蒙學子過程,運用詩閃爍動人的力量介入社會學的講學。這兩個力量的相互滲透將是我未來繼續對社會盡責最重要方向,就如哲人蘇格拉底所說,「Know yourself!」了解自己的能力才華,如果大家都能真誠地去追求,我認為每個人都是天才,每個人都是詩人,每個人也都是社會學家。

一顆鑽石可以散發出六十四面體的璀璨光芒,若一個人的生命如同一顆珍貴的鑽石,我選擇社會學跟詩做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面。也許目前為止沒有面面發光,但我自許未來可以面面發光,讓更多人從我的生命經驗獲得啟迪及感動,這不是一種自我標榜,而是來自內心深處真誠的呼喚,如面見已是藍光的窗雪。

他是,奎澤石頭,詩人。現任美學策進會會長。台北紫藤廬常任美學講座詩人。左手寫詩。出版詩集《在芝加哥微光中》(書林,l999)、《海底裏開滿了花》(唐山,2001)、《時光飛逝》(唐山,2003)與美學評論《藝術與社會:閱讀班雅明的美學啟迪》(左岸文化,2003)。

他也是石計生,社會學家。美國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社會學博士,現任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右手寫思想。出版學術著作集《意識形態與台灣教科書—對於台灣中小學社會科學教科書之研究》(前衛,l993)、《馬克思理論與當代社會制度》(揚智,2000)、《宜蘭縣社會經濟發展史》(宜蘭縣政府,2000)、《地理資訊系統社會學》(儒林,2001)、《社會科學研究與SPSS資料分析:台灣資料庫的應用》(雙葉,2003)、《人文社會地理資訊系統—理論、資料與Major GIS解析》(儒林,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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