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蓬隨筆 《差一小時到明天》 石計生選輯 2010.01.07
11點了。我得去上廁所。長期來養成的習慣,每夜11點去一趟廁所,然後回來睡覺。我拿起盲杖,走出院門,小巷裡寒氣森森,向左100多米到路口,向右走幾步,那是全北京最簡陋的公廁。我剛蹲下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人,他仿佛怕驚動了廁所中的黑暗,在門前遲疑了片刻,然後哧的劃燃火柴,黑暗被扯動了一下,我聽見初戀時代的薇薇貓一樣“喵喵”地說著含混曖昧的誓言,然後用它藍瑩瑩的爪子抓著我,一道暗紅色的血印,在17歲的某個夜晚一閃一閃的,像遙遠的燈塔。廁所中算我並排蹲著三個人,都埋頭幹著自己的事情,由於離的很近,彼此的衣服悉悉索索摩擦著,巴不得快點結束。走出公廁,我用盲杖撥著路旁的蒿草,拐過街角。燈塔在天邊一閃一閃的,我想起十年前在圓明園的一次迷路。本來要走下一個緩坡,然後向右,就是我當時住的院子,可那次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緩坡了,大半夜的,又無人可問。後來我的盲杖敲到了一隻大鐵桶,鐵桶沒於荒草中,發出悶啞低沉的聲音。我不認識這陌生的桶,於是知道自己走錯路了,只好掉頭向回走。我沿著凹凸不平的土路,左拐右拐轉過一個石堆……“咚”的一聲,我又撞到了那個大桶,它低沉的聲音我辨認得出。後來怎麼樣,有些忘了。這時狗叫了,在10年這端的小巷裡。我現在住的院子裡養了一條狗,每每它的叫聲能讓我準確地找到家。
11點了我要去上廁所。這是長期養成的習慣。公廁裡空蕩蕩的沒人。沒有了衣服悉悉索索的摩擦聲覺得很自在。小時候總是姐姐帶我去廁所,每次剛蹲下,姐姐就會在外面叫“完了嗎?”我說“沒完。”過幾分鐘,姐姐又叫“完了嗎?”我說“沒完!”心裡特內疚慚愧,仿佛自己是個賊。那時想,什麼時候自己想去廁所就去廁所,而且一個人去,想什麼時候完就可以什麼時候完,該多好!如今也算美夢成真了。方圓幾百米沒有醒著的生命,只有我蹲在這簡陋的現實裡,還有那遙遠的燈塔,彼此默默地對視,會心地苦笑著。我用盲杖撥著路邊的蒿草拐過街角。我想著10年前的那次迷路,自己是怎麼找回去的。依稀地記得遇到一對騎車的男女,但我沒有開口向他們問路——我不知道我那房子的門牌號。總不能問:“請打聽一下——我住在哪兒?”半夜三更的,人家會以為我是個搞哲學的幽靈。10年這端的小巷裡,狗還在叫。後來我第三次撞倒了那只大桶,還是悶啞低沉的聲音。恐懼襲上心頭,這坐在荒草中的大桶仿佛有魔力似的,一次次把我拉回到他的身邊。10年這端的小巷裡狗停住了叫。我得站著等一下,估計院子就在附近,可我拿不准是哪個門。
我怎麼回去的?記憶在大桶邊消失了,好像深夜收音機裡聽到了某個遙遠的電臺,說著古怪的語言,喃喃地時隱時現,終於消失在沙沙的電波聲中。狗還沒叫,我得等下去,在黑暗和寂靜中。這時天空緩緩地壓下來,房屋和樹木佝僂起身子,被壓向了地面。萬物怕冷似的縮成了一團,癱軟下來。一隻小蟲停止鳴叫,銜住塵土中的一顆星。11點了,我在公廁裡。天很冷,角落裡幾雙乾巴巴的手在焦躁地搓著。昨夜那只狗叫了嗎?好像沒有,可我現在蹲在這兒,說明我昨夜還是回去了。這就夠了。拐過街角,狗叫的格外的響。這真就夠了嗎?燈塔在遠方閃爍,它責備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把手插進溫暖的衣袋,加快腳步。實際上大桶低沉悶啞的聲音一直在歲月的另一端回蕩,仿佛遙遠海上的呼號,或是某種命運的輪回。而昨天夜裡狗最終也沒叫,我仍佇立在黑暗裡等著,將年復一年地等下去。這兩位可憐的朋友,我想幫助他們,可今夜,狗叫的格外的響,我不能裝糊塗,找不到家。已經沒有機會迷路了,況且天這麼冷,況且我都快三十了。和一萬個夜晚一樣,今夜我上完廁所,回去睡……
周雲蓬:1970年出生于遼寧瀋陽,九歲失明 1994年畢業于長春大學中文系 1995年到北京圓明園開始賣唱生涯 2002年創辦民刊《低岸》2003年錄製專輯《沉默如謎的呼吸》2005年出版詩集《春天責備》2007年,出版第二張專輯《中國孩子》2007年,37歲的周雲蓬自費發了一張專輯,還自己做經紀人、樂手、歌手和唱片推銷員,在中國27個城市巡演四十餘場。
我到處走,寫詩唱歌,並非想證明什麼,只是我喜歡這種生活,喜歡像水一樣奔流激蕩。我也不是那種愛向命運挑戰的人,並不想挖空心思征服它。我和命運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形影相吊又若即若離,命運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幹它的,我幹我的,不過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罷了。 ──周雲蓬
◎ 不會說話的愛情(周雲蓬詞曲,演唱,周雲蓬提供分享,2009.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