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夏天的信



己丑。四月初十一。立夏。氣走夾脊朝玉枕而去了。昇華之動力如此曼妙旋轉啊。



◎ 石計生



這幾天忙於佈局一種書寫的氛圍,疏於問候,請見諒。說實話我連上課也懶了。我常常低頭看著自己已經豐富的滿腹,聽著此起彼落的激辯,或者挑釁,然後抬頭看著窗外流逝的雲。自東徂西。常常失神跟著淚流滿面不為世人所見,雲帶走的都是專有名詞的虛幻。我覺得疲憊。並且憂鬱。即使如此,放眼望去,我仍是最為認真的老師。其因無他。我仍然有些許餘溫的啟迪的熱情。我整理手稿。自己影印。發給大家。昨夜秉讀郁達夫日記知道他的教書熱情是如何在時代動亂中衰退。相隔是痛苦的。課程結束後是孤獨的開始。他寫了最後一封信到北京之後,就在潮水似地逃難潮中往南。在南洋避地淹留。抗戰勝利了。卻荒謬地死於一個拒絕投降的日本兵。

我想著。是怎樣的業力或死神的眷顧,在最後一刻帶走這樣一個才氣的行走?計畫的進行,完全出乎意料的帶走。日記沒有記載他死亡的那一刻怎樣發生的。他必然是憂鬱的。他必然正計畫著下一個個人靈魂展現的書寫。他是如此一個迷人的倦於為人師表的創作者。躲在蟬聲四起的廣州中山大學。南方酷熱的炎夏讓他非常受不了。上茶館與澡堂是課餘必要的道路。我則躲在自己建構的洞穴中決心與世隔絕。二十年鍛鍊的精神分裂技藝已經爐火成青。嚴肅的鬍鬚足以抵擋考驗。收攝眼神於隨波逐流的偽裝。每一個世俗的照面都是技藝的驗收與調整。你知道。我的內在只容許你穿越。容許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陽光穿越密密楓林需要的耐心的光速。

你知道。我的內在只容許你穿越。容許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陽光穿越密密楓林需要的耐心的光速。李叔同也迷人極了。另一個記得離開的教師。在杭州任教的他。能詩能文。音樂的教學。美術的揮灑。展現無比的光彩。有一天。蟬聲四起的午後。他看著窗外百年的龍柏,盤根錯節地迎向光彩奪目的造景。你最為擅長的點畫法。校園宿舍美麗的花園。叔同讚嘆著。忽然風雲變色。暴雨馮河。一道閃電劈向龍柏應聲折成兩半。他的視線收攝會到室內。案頭一本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叔同讚嘆著。

因為你這一切才有可能。保持一種寫的狀態。是所有作者夢寐以求的問題是怎樣的動力呢?悲歡離合可以是。皓首窮經可以是。我感覺的是你的力量是週而復始的來臨。並且時時變換面孔。秋天冬天春天等等。前生今世加上來生。我們是一體的輪迴。這種動力沒有起源。沒有邊界。深不可測。又淺而易懂。你造就了。屬於你的完整的離別又將到來。五月。六月。七月。黑鳩在電線桿上築巢表示今年沒有颱風。昨夜新聞報導說。乾涸的大地榨不出一滴水。謠傳七月台北盆地有六級以上大地震。昨夜新聞報導說。這並不構成我的憂鬱。預告的死亡欠缺詩的張力。死亡的季節不是夏天。夏天是忙於佈局一種書寫的氛圍。長度絕對超過120行。沒寫出來之前絕對不能輕洩。因為輕洩是完成的背離。我想我計畫的是把洞穴的厚度再加強三千尺。以便成就你的盛開野薑花的回來。還有綠繡眼枝頭睥睨的微笑。



昨晚你差人送來的水梨與信已經收到。十分感謝。我用水果刀慢慢地削開。以一種回憶去夏泛舟湖邊的心情我享用了你用心栽培而得的豐碩的果實。來自山林由信中我看到清晨四點起床的你,拎著籃子和親人一起隱入霧氣瀰漫的斜坡。然後兵分兩路。弟弟抄小路往工寮走。你爬上海拔算高的祖傳的果樹土地。竹架撐起每顆垂涎欲滴的飽滿。你吹著口哨。欣賞著數年來的播種與收成。其間幾次颱風使成長跌跌撞撞。你摘下最為像樣的水梨,放在籃子裡,然後放到跨越山澗的流籠,看著它,往看不到盡頭的對岸滑去。口哨聲在空中輕颺。弟弟收到了滿載的希望。口哨聲並且引來一隻鷹在空中盤旋。

你常覺得看到了親人就看到了希望。一種小草堅毅的韌性。在忽略的地方認真的長大。你知道。我很羨慕你的。固著於土地之上的關連,是屬於嗅覺的完整。我的世界是屬於視覺的,像鷹在浮動的空氣之上睥睨。你所創造的世界。高溫中讓柏油近乎融化的想嘔吐。庭前楓樹落葉也在蒸發的光線中散露腐敗的氣息。狗兒的糞便一顆顆由黃轉黑再轉為白色的時候,經過的路人就得掩鼻繞路而行。美學是以醜學為基礎的。

鷹只有盤旋。鷹沒有土地的感覺。即使被迫固著。一隻落難的鷹。

法學院的一個黃昏。杭州南路與徐州路口。酷熱的天氣。揮著汗我趕著去上林一新教授的「資本論」課程。路口旁的一家摩托車店,髒髒的充滿換掉機油的路邊有一株看來很老的榕樹。每回搭公車從廈門街過來時,我都會看看這株樹。今天有一幅景象。一隻碩大的鷹站在樹下。眼神凶猛。胸前還有標誌威嚴的白色領巾。全身黑色的羽毛。望著車水馬龍的台北。頭慢慢地轉動。腳鐐扣住了他展翅的可能。機車行老闆出來蹲在牠身邊,抽了一口煙。看著我。咧嘴笑了一笑。滿口檳榔造成的爛牙。鷹在陷阱中猶維持姿態。站得挺直。也沒有嘲笑束縛的來源。看都沒看那個老闆一眼。鷹如何來到杭州南路,身陷台北的繁華都心。這一切令人費解。後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那隻鷹。因為畢業前,那家摩托車店倒閉了。畢業旅行的遊覽車經過時,是空無一人的荒煙蔓草。

鷹我堅信牠在一個颱風夜掙脫了腳鐐飛走了。飛到夏天所創造的海拔算高的果園。有著祖傳的土地的芬芳。隨著浮動不安的氣流展開繼續的流浪。沒有土地的感覺,家就成為十分抽象的存在。我想。所以,當年被迫固著與現在的聞口哨聲盤旋看來沒什麼差別。你覺得是不是如此呢?我也不知道。



這應該是最得意的超現實作品之一。屬於期待中的乾涸沒來,毀在一個提早報到的中度颱風那天我們相偕至海岸,看著,即將撞擊的旋轉,在北緯122度,東經3018度的地方轉向,朝龜山島龜尾的地方離開,遺落的是淚雨紛紛的思念,由眼袋蓄積著政治人物拍手叫好的水庫豐收。張帆隨之而去,你堅持,毀滅創造一種存在的價值,反時針的力量,導引驚濤拍擊無意志的浪漫,揮手之後,我端坐月台良久的落寞。這是夏季擅長的命運。奮起湖的便當缺貨的午後,拖著飢腸轆轆的身軀遊走,GPS顯示,黃海是接納旋轉的最後歸宿,我們將在斷巖殘壁的農舍前舉行一場世紀婚禮。風雨和拔起的一切結合。哀嚎為反時針熱烈如潮的掌聲掩蓋,毀滅創造一種存在的價值,完美的結合,什麼都不剩。

除了一本翻閱途中的蕭紅,在歷史狂暴旋轉的戲劇中悠悠然醒來,生死場,人間世,亂世兒女不施脂粉的既往,門扉反鎖,閉關書寫,即使這樣的猛烈敲擊也無動於衷。你說,颱風是屬於意志力的鍛鍊。突然的斷電。蠟燭初燃。秀美的臉晃搖於執意閉眼的日子。雖然潮濕寒冷,但你知道這樣的刺激總是一陣子,下一分鐘可能就會毫無預警晴空萬里,炎炎需要茶裏王。不用破門,直接命中腦後杓的雷劈,指指點點的鄉人。暈眩甦醒終究你看到家徒四壁的鄰里,似黃土地,風沙滾滾而來你帶著太陽眼鏡,忽然又是,藍的像在芝加哥的天飄浮的,蕈狀雲點點滴滴的回憶。無動於衷即使極力抬頭。剛才的暴雨狂風,痛得多麼地好。hurt so good。過去為反時針熱烈如潮的現在掩蓋,毀滅創造一種存在的價值,完美的結合,什麼都不剩。


熱情就是受難




⊙ 奎澤石頭


「感覺力(sensibility)是詩的真正主體。感覺力天性承受痛苦, 如果它在色情性中經驗了最高度的具體化,最為豐盛的果決,感覺力就發現了自己的顛峰–這會伴隨著自己的變形——在熱情中。花能讓耶穌釘在十字架的受難山生色不少,它們是惡之華。」

——班雅明 〈中央公園〉(Walter Benjamin, Central Park)


人的意志壓制感覺力的結果是創造一個靜態世界。基本上這是由道德與價值律支配的世界。安排與遙控是主題。出門時尊卑有序。充滿表格的安慰。在眼界不能及的地方用大哥大。嘮叨的關愛背後蘊藏金錢的哲學,即使以微笑裝扮。人的意志朝向功能的各司其職的穩定。現代人的生活四分五裂,必須靠螢幕縫合。電視的轉台成就遙控的完整即是明證。螢幕就是幻景。現代人根本無法逃脫的甜蜜的腳鐐。

熱情就是受難。巴哈的馬太受難曲標題為Passion。三王朝聖圖行經的是只剩骨架的滿山遍野的嬰粟花田。不經過手的碰觸,就無從感受到針刺般的保護的快感,這快感導引出對於死亡的想像與真實。流失的豐厚的汁蜜被龜裂的土地所吸允。熱烈的陽光穿透暴雨的短暫繼續肆虐心之乾涸。因此,熱情就是受難。

感覺力的主體性超越了人的意志。這就是浪漫。它是現代人快要絕種的代表作。現代人充滿了虛假的浪漫。沒有決心的等待。還時時以道德與價值律自我干擾與說服。說晚安。說早安。說午安。在日出日落的規律中找尋爭一口氣的安身立命。說現代性的特質短暫即永恆。虛假的浪漫喜歡中斷。為商品所教養。幻景的建構,來自人的顛倒的行走。事實就是。戴上一個特殊的玻璃眼鏡,看見滿街的以頭走路的時尚,雙腳飛舞有如蒼蠅頭上兩根找尋骯髒的觸角。卻裝飾以西裝革履或陽傘保護白皙皮膚。感覺力的職責是穿透。這種商品世界的實情不能曝光。感覺力因此必須繼續假用腳走路。不能戴眼鏡。因此,感覺力的熱情是受難。




北投音樂採集:新發現兩張紀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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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計生兩天紀露霞音樂採集(北投/公民會館,2009.04.25-26)




為了執行國科會的台灣歌謠的社會學研究,我花了兩天,在北投公民會館進行音樂數位化採集,這次從台南永康的樸實深刻的雕塑家王昭旺家傳的收藏中,找到了珍貴的兩張紀露霞老師新的黑膠唱片。一張是民國63年(1974)中外唱片的「黃昏嶺」(CS9032),另一張是民國53年(1964)鈴鈴唱片的「紀露霞歌集」(FL-587)。與我從收藏家陳明章與徐登芳原來知道的217首歌比對,發覺這兩張都是全新的唱片,但就歌曲內容而言,中外唱片的黃昏嶺將原來發現的7個版本推向第8個版本,可知由周添旺作詞,楊三郎編曲(原曲應是日本曲目),紀露霞演唱的黃昏嶺當時是怎樣地轟動與流行。而鈴鈴唱片正反兩面共8首歌則為從未見過的曲目,很令人振奮!所以,目前我已知的1960年代紀露霞演唱而且還留下來的歌曲就推進至225首。雖然離那千餘首的紀錄還很遠,但總是有進展。這是一種台灣人的責任,我需向王昭旺先生致敬,他的父親是地方耆老,收集幾千張的黑膠,可說成痴。但有次有某個知名黑膠收藏家到他家去後,王老先生珍藏的周璇的蟲膠唱片「夜上海」竟不翼而飛,其痛苦無處訴。在這樣創傷經驗下,王先生仍願意請其  父親找出家傳和紀露霞相關的黑膠,特地回永康攜至台北讓我轉錄,我的心中非常感動。我們如何在私有財產制的世界裡保持一種無私的公共性,並不據為己有,這是每個涉足流行音樂和社會研究的人都應虛心思考的。王昭旺先生和陳明章,徐登芳先生一樣,均是讓我們能繼續保留寶島歌后紀露霞絕美婉轉永恆歌聲的辛勤憨人,台灣民間臥虎藏龍,力量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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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53年鈴鈴唱片的「紀露霞歌集」(FL-587)(王昭旺先生提供)





以下為民國53年鈴鈴唱片的「紀露霞歌集」(FL-587)之「簷前雨」(陳君玉作詞,鄧雨賢作曲) (王昭旺先生提供)



 簷前雨:時雨綿綿,令我於音樂採集北投素白花朵中感動不已的歌

 






文藝復興人:石計生在上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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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權威與教條融入人文美學精神中(社會統計學,2002)




作為一個相信自己能夠「把權威與教條融化於人文美學精神中」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和中國道家精神暗合、結合美學與科學的「文藝復興」式「找尋失落的自我,肯定萬物間的關連」整體,是你進行各式文體著書寫作的根本動力。



En un lugar de la Mancha, de cuyo nombre no quiero acordarme, no ha mucho  tiempo que vivía un hidalgo de los de lanza en astillero, adarga antigua, rocín  flaco y galgo corridor



 (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甭提了,不久前曾住著位貴族。他那樣的貴族,矛架上有一支長矛,還有一面皮製的盾,一匹瘦馬和一隻臘兔狗)


小說家賽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的著名(反)騎士唐吉訶德(Don Quixote de la Mancha)的挑戰風車(幻想為巨人)的行為。你堅持著過去長期的觀點:「那裡存在著一個學術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有關連。」你拿著長長的矛,皮製的盾,騎著瘦瘦的馬和解我憂傷的狗跟隨,就這樣去完成一個夢想。



那時已過,是你英雄挑戰旅途熱情的顛峰狀態,是科學與詩學的完美結合,現在你捋鬚坐在楓樹紅透了的秋季與素白花朵圍繞著的完成使命的風車前撰寫回憶錄,以純粹詩的語言:

以專心漫漶的眼神,統計生命風雪的累加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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