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號與其他





◎ 石計生

1.

老師,您現在應該還在沈睡吧!在您睡著之後您所熱愛的台灣最近流行看一部電影《海角七號》。我也看了。我終於看了。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試著走到台大醫院前理出一個頭緒說給您聽。我先走進一個夢境般美麗的公園,就在您家不遠處的新生南路上的大安森林公園,我在音樂台上席地而坐試圖調動那天邊的雲彩。仍然是的老師,我從永康街那邊來帶著丹堤咖啡來,今天的天好藍好亮,雲好白好近,雖然偶而會有烏雲交疊在音樂台前演出著,從北向南趕著路,老師,坐在排成弧形的數不清的長椅上,暗下來的世界我彷彿看見年輕的那人摔爛的吉他兀自彈唱著,回到那恆久是春天的南方國度。為了瓶中沙。無限水平線。芒果結實纍纍的南方。老電風扇吃力地搖擺慶祝著永遠新婚的溫存。是的。我就是那年輕人終於離開我操他媽的該死的開不完會的台北。回到土土的,飄著雨的國境之南的滿州里蔚藍海岸,什麼都不做就躺在那沙灘上,讓低垂呢喃的星空擁有我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愛淹沒我以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素白花朵埋葬我過勞的閃亮胴軀。老師,我想您一定去過的,混和著鹽味的風催促著在地林投樹驕傲地茁壯著,混和著國語、台語和日語的全球音樂語言,從那天我在外雙谿308研究室迴廊所瞥見的彩虹這頭,經過台大醫院也一定就這樣一路跨越北迴歸線到了國之南境那頭吧。老師,我多麼希望此時和您能長久比肩,跟您說著我的夢想,屬於浪漫去流浪看山看水組個搖滾樂團的夢想或者也拍齣電影,說說我們那時代的故事。屬於雪霸之上稀有台灣種鳳仙花的故事。因為路途遙遠。完美而虛幻。我沈迷不可自拔於其中,老師,我故意說些令您經濟理性擔心的事,虛幻的事,希望能讓您能夠專注於醒來的事業,坐起,以炯炯有神對我訓誡說「你要試著欣賞不完美的美」。

2.

老師,您在沈睡中還聽得見我說的話吧。如您所知,台北每天都有超載的事情發生,今天我撿這有趣的給您聽。一齣票房已經破了四億的台灣自製電影《海角七號》。我也看了。我終於一個人看了。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試著走到台大醫院前理出一個頭緒說給您聽。我從紫藤廬出來後完全無意識地在溫羅汀隨便亂走。這個轉角,那個轉角,什麼花草,怎樣建築都熟悉自然相遇。老師,我從戒嚴時代做您的學生以來,已經在這裡閒逛二十幾年了。老師家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不經過的。我看著粲然明備的天空,似乎在趕路的藍天裡的浮雲自北徂南,剛好經過您家的屋頂,刺眼的光芒黯淡了家的視野。我止步。我拿起已經不太用的手機發個你收不到了也回不了的簡訊。這哀悼的浮雲我無力蹲在路旁,我想起現實是您身上插滿管子躺在加護病房腦死,老師,我想我是絕望了。如同無法寄出般。那電影裡的七封要寄到恆春郡海角七號的信箋,在一個時代轉折中絕望地塵封於記憶中,在此時眼前不遠處的加露林魚木初開或者殘餘之花分不清地被光影照得晃搖生姿又似乎顯得有些生機,說「我會假裝你忘了我,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我會假裝,一直到自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咀嚼著那第七封信裡無法完成的愛,我想我已經來得太遲的加露林魚木前,風起,花落繽紛如秋之殘酷天問。

3.

老師,我曾從您的角度揣摩若來看這齣電影最喜歡那些橋段呢?我覺得會是那住在恆春郡海角七號的台灣友子的暮年背影。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橋段。住在那雨的國境之南的偏遠地域,白髮蒼蒼已經胖了老了的青春皺紋滿佈的手遲緩地打開精緻木盒遲緩地拿起裡面的照片和七封信箋。鏡頭緩緩拉遠。淡出。淡入。來到碼頭眾人送行的場景。你提著想要一起走的皮箱。落寞地張望。終於捎來。消散顯像的彩虹。海灘上的嬉戲倩影。無限地平線。你是那六十年後堅持挽著夕陽的人。

這些交雜著日語的敘述,曾遭來台北知識份子的強烈批判,說著些「媚日」「沒有台灣主體」的論點。老師,我對這些言論沈默懷疑很久。直到自己看了作品之後,我才能斷定這一切是無的放矢。使用日語不就是二次大戰結束前出生的台灣人民如同您或我的母親那輩人很自然的生活語言與記憶嗎?即使平常不講,但在面對日本人的音樂公關友子或者久遠記憶的信箋,老師,在那樣時代轉折中的人民要表達屬於他們私人的情感使用日語在電影脈絡中是那樣貼切自然。難道我們要如同1960年代的國民政府壓制台語般,要在電影中不用日語硬以國語或台語來敘述那段櫻花般淒美分離卻在六十年後文字再見的感情嗎?這會是怎樣荒謬的橋段呢?相反地,這荒謬性也表現在對於那對戰敗的日本離開時的碼頭送行一幕的詮釋,說成是台灣人痛恨中國人而懷念日本殖民母國,進一步從「媚日」走到「仇中」,進一步狹隘化我們本來活活潑潑包容全球的視野與無限創造力。我們要問的是:劇情裡有哪一點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呢?還是觀看者因為自己的政治立場自由心證地橫加解釋呢?這荒謬性也發生在硬要在最後的演奏時安排茂伯演奏代表台灣主體的陳達的「思想起」的論述一般,老師,難道是要純粹台灣人演奏演唱台灣人作詞作曲的歌才有所謂台灣主體嗎?我們的山風海雨如此多元廣闊吸納各方力量成就自己的美麗不才是真正的台灣嗎?E世代的年輕人今天以流行的西方搖滾風或者即時以月琴充滿實驗精神地表達混同各種可能的音符唱出自己的心聲不就是台灣主體嗎?「台灣水牛的精神是被剝幾層皮還是屹立不搖」,老師,沈睡中的您記得對我說過這些話吧。那緊抓住土地的堅毅生活,帶著土氣的、語帶髒話的流俗味道中我們卻看出一種可愛,人民在無法自己選擇的統治中混同著各種語言去表達愛恨情愁,這是生活中的真實,無可取代的雨之國境之南的彩虹情事。

4.

老師,我假裝您是醒著的睡著的人說這些給您聽,我知道您是聽得到我說話的。因為爆紅,這台灣自製的電影《海角七號》引起台北知識份子圈極多的抽象理論討論甚至意識型態論戰,但這一切恐怕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太沈重了,恐怕正像電影一開頭阿嘉摔爛吉他我操他媽的台北所詛咒的養尊處優的台北城裡的知識份子,只會用抽象的語言複雜的論述掩飾自己的欠缺創造力罷了。老師,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但這次我站在影迷這邊,一起感覺這是一部幽默動人的哀傷淡淡的好看的電影,發生在台北人不怎麼熟悉的雨的國境之南美麗的域土的美麗愛情故事。恆久春天的恆春裡兩條軸線:日治末期的老師與學生間純粹的愛情因為時代轉折而未完成,和今日春天吶喊裡的叛逆返鄉異國遭遇的可能完成的愛情,跨越六十年,懦弱的男人與絕望守活寡的女人,勇敢去愛的男人與獨立自主接受愛的女人,在七封信箋的中介下這樣意識流地超現實現實感人地交織了,而且還是全球在地化地交織。有一種聲音,老師,常在心裡。「這容不下愛情的海岸,總容得下相思吧」,這一切是以能觸及我們靈魂感覺的音樂形式來表達。完美的愛情易遭嫉妒,即使真心相愛,老天也不容,因為這樣的幸福會凸顯世人為維持形式掩飾矛盾的平庸。因此,戰敗的日本使得那恆春女子一身白亭亭玉立於岸邊的張望,與躲在名為某丸輪船上的懦弱的日本男人的書寫,這一令人心碎的離別是容不下愛情的歷史海岸啊。但老師,相思可不可以呢?我在您加護病房病榻旁喃喃自語反覆說著既往的掌故是不是相思呢?如果您象徵的是台灣的一段耐看美麗的歷史,我想就是相思了。六十年後。那春天吶喊裡被擔憂的搖滾樂卻完成了愛情上的,與我們土土的,醜美的,雜種的,混血的土地的相思。

5.

老師,《海角七號》電影的最後一幕某種程度上完成您的具有高度供給與需求彈性的台灣意識的夢想:曾為台北樂團主唱年輕歌手阿嘉,勤勞不懈的客家人小米酒推銷員馬拉桑,老婆跑了離開霹靂小組返鄉的原住民警察勞馬,閩南人修機車的暗戀老闆娘的水蛙、彈月琴的「國寶」固執可愛的茂伯老阿伯,中日混血的個性小孩大大在台上共同組成了一個屬於台灣恆春在地的搖滾樂團,以現在(會隨歷史變動)居於統治支配地位的外省人在影片中「缺席的主體」的國語歡樂動人地唱出由馬勞口中說出的「我們都是一家人」可以讓老少咸宜不分族群喜歡的音樂,這直接觸動感覺的全球在地化的音樂,就是台灣意識,就是老師您一直告訴我的寬廣無涯無入而不自得的台灣人的精神。

阿嘉把信送到孑然一身年近古稀的台灣友子那裡完成了海角七號詞曲無樂不作以搖滾形式唱出後就安慰了六十年的未完成,阿嘉對著年輕美麗的日本友子接著唱出慢版的情歌「請原諒我的愛,訴說著太緩慢」舞台旁的友子戴上那孔雀之珠虛構的投影與舞台上的真實觀眾所見的疊合就預約了六十年後的跨國之愛雖然我們不知道真正結局為何可能那日本友子還是會離開。而最後的舒伯特世界名曲「野玫瑰」,茂伯在安可聲中固執地拿著台灣月琴彈奏著,然後本來已經退出春吶舞台的恆春人組成的樂團又再次上場了。阿嘉以國語唱著。然後日本流行療傷歌手中孝介受到感染也上台用日語合唱著。阿嘉展現台灣這代年輕人的禮貌優雅想下台讓位卻為中孝介拉住一起歌唱著。台下的聽眾如癡如醉地吶喊跳喊著的台灣人的真精神: 土土的善良的包容的創新的浪漫的冒險的優雅的理性的,如老師您,如我們的雨的國境之南的美麗的愛情故事。

那整齣戲裡未曾發聲的恆春友子一身素白優雅佇立引頸找尋碼頭邊的找尋,「老師,我的愛,您在哪裡?」離港的移動腳步無人回應,六十年前的悲劇在六十年後未完成地完成了,現代的友子對日本來的中孝介說:「彩虹的事,謝謝您」,因為無言的天空超現實地終於調動了那些雲彩讓驚人龐大的彩虹從海灘音樂演出的那天早上一直七彩美麗至傍晚。我托腮聆聽,老師您說 「在消散前,你要試著欣賞不完美的美」。

6.

讓通俗笑聲不斷的只有說台語才能解的幽默與恆春水天相連的壯麗蔚藍地方所發展出來的搖滾戀情起伏與台灣的歷史巧妙結合著,精緻木盒裡的照片與七封信箋從自南徂北航行的夾板上起伏的感情書寫裡旁白適時貫穿全戲,每次當這齣戲快要淪為庸俗笑鬧劇時就被那底層六十年前的未完成的愛救回,如大提琴降八度的低音在電影中淡淡的哀傷低迴著一種悲劇美學高度溢出電影院的四面牆阻隔,「老師,我的愛,您在哪裡?」離港的注目找尋無人回應,這海角七號與其他,公館溫羅汀這帆狀雲聚合急行自北徂南出港離散遠行,翻騰蔚藍轉狂濤的暴雨過馬路的城池深不可測的太平洋海中那背影自言自語:「我要熄滅我自己,以免灼傷你,但啊吾愛,我如何能在黑暗裡尋得出路?」

7.

老師,然而電影畢竟是基於現實設計出來的超現實嗎?燈一亮,走出戲院後,什麼都沒有了嗎?恆春郡海角七號,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住址嗎?為亮麗海水沖刷然後漸漸地忘記那一切嗎?所有的歷史的美麗可能只剩下商品拜物的票房得獎追逐與明星崇拜,與熱潮般的知識份子論述也終將退潮化為虛無嗎?我也看了。我終於看了。現實裡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試著走到台大醫院前理出一個頭緒說給您聽。我先走進一個夢境般美麗的公園,就在您家不遠處的新生南路上的大安森林公園,我在音樂台上席地而坐試圖調動那天邊的雲彩。而在此時公館溫羅汀眼前不遠處的加露林魚木初開或者殘餘之花分不清地被光影照得晃搖生姿又似乎顯得有些生機,說「我會假裝你忘了我,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我會假裝,一直到自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然後,祝你一生幸福」,我咀嚼著那第七封信裡無法完成的愛,我想我已經來得太遲的加露林魚木前,風起,花落繽紛如秋之殘酷天問。

(2008.10.20)

法蘭西學院與紫藤廬講座–撰寫傅柯時的聯想

◎ 石計生

一九六九年,法國當代後現代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才四十三歲就獲選為法蘭西學院教授。法蘭西學院幾乎可說是法國最高學術機構,它的制度非常特別經由投票從研究者中選出最為優秀者,卻不問教授的學歷為何,既沒有學生也不具任何資格。每年,教授們必須舉行的公開講座對象是開放給一般的市民,完全免費內容呢?是教授們的最新所想的,所實驗的,所研究的最新努力成果時間呢?通常是每年的11月至隔年的5月,每次兩個小時,一年十二次。從一九七0年至一九八四年,傅柯十五年來的系列主題,是他生命裡一些偉大著作的內容構成部分,如:認知的意志(1970-1971)、不正常的人(1974-1975)、必須保衛社會(1975-1976)、生命政治的誕生(1978-1979)、主體性與真理(1980-1981)、主體詮釋學(1981-1982)、對自己與他人的治理(1982-1983)和對自己與他人的治理:說真話的勇氣(1983-1984)等,而傅柯每週三的課總是聽講者眾,常常擠爆了那民主而深邃的講堂空間。

法蘭西學院的開放演講制度讓學術與平民的距離化解了。

而台灣有沒有這樣的制度呢?我在寫作這三民書局版的四十五萬字力作 《社會學理論–從古典到當代之後》時,每天埋首書堆與撰稿,同時也想著我們自己的社會學教育的問題,直到已經完成的今日。

答案是沒有與有(no and yes)。學術界肯定是「沒有」,像檯面上的最高學術單位中央研究院離群索居久矣!甚至目前感覺它太接近政治權力核心而遠離平民,而執學術牛耳的台大也忙於開MBA自行籌措學校財源,多數時間看來更接近資產階級而非平民老百姓,學院結構似乎侷限了和民眾的親和,那麼「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何在?

「有」的答案可能在民間。在台北新生南路上,離台大不遠位於新生南路上的一個民間經營的茶館:紫藤廬。這始建於一九二0年代的古雅木造日式住宅建築,本來是日本中級官員宿舍;戰後日人搬走,由財政部接收,再由居住者後代開設茶藝館。這裡,傳遞一種精神性,屬於自由主義與社會改革者言論自由與實踐策劃的空間,本來因為產權關係面臨拆除,終於被有識之士奔走下,成為市定古蹟而被保留,條件之一就是要將茶館部分空間開放給市民免費使用,作為思想講座之用,這就使得紫藤廬成為整個台北城最具深度而民主的思想空間。

我的眼裡紫藤廬是莊子所謂的「無何有之鄉」,來此聽講是完全沒有負擔地喝茶聆聽,不爽就可以隨時離開;講者也是隨性之至,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有任何限制與規範,甚至超越所謂的「自由主義」或「激進」的論述,可以不為什麼講些什麼東西,考驗的是講者的演講魅力與才氣。

紫藤廬裡有許多的免費講座,以「美學策進會」名義,從2000年開始我在這裡至少和巴黎索爾邦(Sorbonne)大學藝術史博士高榮禧教授也開講了數十場以上。其實「美學策進會」,這個連在內政部都沒登記的地下組織,已經在台北街頭「逐水草而居」活動了十八年,簽名但形同廢紙的「會員」不下數千人。1988年開始,最早在公館地下道隨機演講,然後是木柵優劇場,新生南路台灣研究基金會,和平東路台北尊嚴,濟南路黃煌雄立委的基金會,然後再到紫藤廬。我們的演講內容環繞在馬克思主義、電影評論、當代美術思潮、現代詩學、攝影美學、後現代思想、道家身體美學和台灣文學評介等包羅萬象的主題。

來聽的人很像候鳥,有一種習慣性的來去自如,完全無拘無束年齡沒有限制,有五六十歲的退休的人,也有十五歲的高中生,少則七八人,多時達七、八十人,記得那是某年我講馬克思經典名著《資本論》時,整個一樓的花廳被人擠得水洩不通,正慶幸有這麼多人對於理解資本主義運作邏輯有興趣,革命有望時,比較好笑的是來聽的幾個提著公事包西裝畢挺的年輕人,中間休息時走過來問我:「今天不是要講關於資本的嗎?怎麼沒講到股票漲跌的看盤方法?」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講「後現代理論」的時代來臨了。不多久,「美學策進會」A4在街頭,唐山書店,秋水堂,和紫藤廬散發的演講宣傳單就出現了講「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後殖民的霍米 巴巴(Homi K. Bhabha)等人的思想介紹。我決心和大眾一起去尋找。

紫藤廬演講的有趣在於不知道會面對誰,會因為聽眾而轉換比喻與內容。最為經典的是講後殖民的霍米巴巴那次,我面對的是四十幾個人吧,其中坐在最前排左邊的是穿著景美女中制服的學生。我正講述著巴巴如何經由理論對於西方殖民社會秩序統治論述的對抗。霍米巴巴重讀十八與十九世紀初英國殖民的文獻,指出殖民主體,包括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是差異的主體,分別屬於另一個歷史,另一個文化。這會產生對殖民者的內在殖民和「不及物抵抗」 (intransitive resistance)。這時我瞥見那學生的一臉狐疑,或許是專有名辭的晦澀影響了她的理解。所以我就直接問她:「英語中的不及物動詞是什麼意思?」這學生對答如流地講出來沒有受格的動詞型態。從此例子,我就引伸出霍米巴巴理論的抵抗西方霸權的迂迴之路,是虛空化殖民主體的作戰策略,那學生恍然大悟是這個意思啊。說著「不及物抵抗」如以「擬態」(mimicry)的殖民策略的抵抗。「擬態」是相當複雜的權力策略,能將形塑後的雙方變得幾乎完全一樣卻又不是完全相同,這指涉到殖民者「凝視權威」(the gaze of the colonizing subject)的受到挑戰。本來殖民者希望經由如好萊塢或麥當勞的文化消費形式,來誘使從屬者效仿其文化來鞏固其權力。但是,「不及物抵抗」的行動是從屬者策略性地和主宰者保持距離,將「模擬」變為「雙向溝通的符號」(一種「借用」他者來進行改造、調節與控制的複合策略)或「差異系統」(在主宰者與從屬者之間建立一系列的區分,使得差異對常規產生威脅)。現在看來,這個「不及物抵抗」的最為驚人的成功,就是周星馳自編自導自演的2005年海峽兩岸賣座冠軍電影「功夫」,這以後一定會在紫藤廬講其中之道理。

對我而言,紫藤廬演講同時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不是學院教學的「外一章」,而是心目中的「正課」。最感動的一次是講「徐志摩的詩」,那天來的聽眾並不多,但都是上了年紀很有涵養的台北人。那是一個講期還排在星期三晚上六點半的寒夜。紫藤廬裡熱呼呼的茶煙裊裊,在我的朗誦徐志摩浪漫的詩行與解讀楊牧傑出的選詩中完成了一個古典的思念。不知怎麼的,是夜想起了去世的 父親與遠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姊姊,月影伸入這美麗的場景,老了的古典的心。

講三島由紀夫與班雅明人也很多,有時因為人太多,講到聲音沙啞得吃彭大海才行。針對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的演講是最具自我生產性而且危險的,我記得,那一系列係講三島的壓軸之作《豐饒之海》四部曲,持續至少半年之久,引了各式各樣傅柯所謂的「不正常的人」,詩人,同性戀,雙性戀,路倒者,蹺家者和厭食症患者等,與更多循規蹈矩對於「不正常」有所嚮往的「正常人」,我當然在那場域「正常人」與「不正常的人」的總代表。講三島讓人覺得奮不顧身想跳入一個漩渦,一池流沙,一團黑洞,自己知道根本不是對讀者講,而是講給自己聽,自我迷幻的陶醉與悲歡離合的現實與超現實想像,這種自戀式的憂鬱,卻和讀者產生了奇妙的距離的共鳴。記得那一系列講得過於投入,我發現自己完全陷入三島美學的自殺念頭與輪迴邏輯,常常幻想最後一講時拿起刀自刎完成一轉世的東方美學,一種死於年輕的悲壯實踐;可惜身上寫詩的能量太高,轉換了實踐的軌道,留下了這樣的「自我生產」的危險痕跡:

◎ 豐饒之海

向岸靠近的是命運的回聲
高拋弧度中貝殼滾動夾雜細瑣
珍藏卻糊了的幻燈片增補探照
隨波逐流凹塌的冷的洗禮

在更深處長出的種子,從海
綠光構成晨曦豐腴現在良田
荷鋤整理所見流動無邊失了根
仍然累累結實的夢

裝飾著距離寬幅的結晶
屬於墨綠的泅泳夕陽隱沒
印記,可以承擔身體停止呼吸
如同植物化的愛日夜滋長
眨眼星光普世晃搖,浪的來回
無非水中樹一念三千 (2003/10/18)

2.

多層次的滾動面見凝視靜止
感覺很近其實很遠的味道起伏
魚舟撒網鹹濕鰭鱗拍擊垂死
多想多看水的韻律一眼大快朵頤

上岸前,輪迴出現的折射之光仰望
林相單一箭竹染黃起伏一葉沉甸甸的秋
落入混合落入硫磺落入波濤,怎樣
化石化了的顛簸人生

推到盡頭,接觸的念頭為
堅毅的巖岩化解,行注目禮
遊行已經結束才出發的浪
遠遠的,墨綠翻白的想像靠近距離
之外,捧在手心的國度
旋蟄旋動的光速 起義獨立 (2003/10/26)

班雅明部分則進入另一種類似吃迷幻藥的境界,咀嚼其魔幻般詩意的文字,與自己曾經根深蒂固的馬克思經濟先行的思維進行對抗,在生活中從不情願到欣賞地走入shopping mall,無可救藥地轉換一種觀察姿勢:關於資本主義這回事。瞭解班雅明的難度除了詩意的文字外,也在於必須具有像他一樣的生活與感受思想分離的精神分裂能力,與和現實永不相交的逼近的常態分配曲線的生命態度,這些加總起來,理解乃至成為班雅明的同路人就像太極拳內功所謂的「鬆功」「退去本力」「聽勁」般超現實,困難。班雅明系列講了六個月後,就仿效傅柯的法蘭西演講,我也把班雅明系列及其聯想,結集出版為一本書,《藝術與社會—閱讀班雅明的美學啟迪》,它也奇怪地成為博客來網路書店上的暢銷書。

但「正課」講多也會累。遂於2005年後改到星期六早上後人少了點,但是早上演講感覺是非常美好的。可以看清窗外紫藤的猶疑與堅毅飄移的雲。

但這種演講學院派大概會嗤之以鼻,有一個聽我講「班雅明」的聽眾據說因為受到啟蒙丟掉工作不作,竟到東吳大學考社會研究所,被問起考試的動機,據實以告,乃當眾遭受揶揄;當然也有好結果的,譬如另一位聽眾也因此拋棄工作去考東華大學,順利錄取。被揶揄只能說自己批判性不夠,順利進入學院也只是另一生命旅程之開始。沒什麼好與不好,重要的是自己的心靈有沒有受到真正啟發,於社會化中揭竿而起自我辯證。

這些事情傳來傳去,基本上只顯示一件事情,「紫藤廬」具備「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性,只要隨機聆聽,隨個人領悟之不同自行去發展,獨立思考,自覺。我覺得這會是生命裡一件值得的事情,其中當然也涉及因此所做的選擇的自我負責。

但我也時常暗自想像傅柯當年演講心情如何?而紫藤廬這種演講對我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這和在學院教書完全不同。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這次會面對怎樣的聽眾,因此,每次演講都必須全神貫注地疏離以當時聽講者的表情與理解程度而隨機調整,所以常常和預計的講稿有很大的出入。我最大的喜悅是講到老嫗能解,空氣中飄滿了知識的花朵時我就覺得這一切是有意思的,雖然踏出紫藤廬的木門時常覺回到虛空中。

我選擇演講的題材也和學院上課不同。學院是官僚體系的一個部分。在其中會受到限制是必然的。紫藤廬的精彩之處它是無何有之鄉,莊子的理想國,充滿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開放性像上次學運系列時,我就重砲批判了當權時政,並同時指出一個理想的言說空間應該是從這樣的茶館,咖啡店等等開始,要滿溢著抵抗的精神,不為流俗所動。

紫藤廬演講我最近選擇的講題是「道家的身體」,這系列是和寫完了四十五萬字《社會學理論–從古典到當代之後》力作後「後殖民」的生命反省的結果。亦即,脫離西方及其資本主義的理論與實際支配的呼聲,在我的心中波濤洶湧地呼號著。即使後現代如傅柯,我們有要將之放在一個以「東方」為主體的「身體」架構下去思考。傅柯的「非連續性」歷史理解說:當一個歷史時期轉向了另一個歷史時期後,事物就不再是以和從前一樣的方式被理解感知、描述、表達、分類和認知了。但是身體詮釋的「非連續性」:宋代到現代,西方到東方,資本主義真的是一個統一的,標準化的控制力量嗎?還是有差異存在呢? 而且關於身體,傅柯在《性史》中提出的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的問題:在我們這樣一個到處充滿權力關係的時代,自我治理的技藝如何能夠行得通? 宋代道家身體的精氣神轉化的自我統治的技藝,在2005年的台灣,我們這樣一個到處充滿權力關係的時代,如何能夠行得通?

這在社會學學院是難以被承認,所以也是不談的。這個系列是逐漸知道有必須討論的深度。過去反覆在美學策進會的場合談過這次回來談,有其辯證的意義。大概有三:其一, 身體的東西方見解有距離,大體上是環繞在身體的社會性與身體的神秘性之間的差別;其二, 東方道家的身體論述的封閉性,必須經由西方社會的身體論述加以解放;其三,全面解放的西方社會性身體所指向的愛/欲,有沒有可能被東方身體的「身神說」的修行鍛鍊所超越?這種超越,被放回現今被西方標準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如何持續完成?或者是淹沒於一個永劫回歸的「後身體」中?

我練了二十餘年的全真派龍門宗道家氣功,精氣神之間,最後得自我對決。

而紫藤廬的美學講座,「美學策進會」的精神性,終究要以「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在學院體制外自力救濟,在據說沒有救贖的時代,與持續了十八年的候鳥般來來去去的聽眾共同產生一個奇蹟。從脫掉鞋子,步入燈籠構成的唐朝式為日人轉換的盤腿聆聽,每一個與胸同高的茶香與裊裊熱煙,啟示一個不懈的努力與追求,關於自己是誰的追尋,為一道射入眼簾的晨光,永遠不悔。

第一唱片行




⊙第一唱片行(2006.09台北大龍峒)





這是屬於跳舞時代被湮滅的記憶,由大龍峒的延平北路與保安街口一間小小的唱片行重新喚醒。奎澤石頭。你和計程車司機忽然聊起天來。因為車上放的台語老歌。婉轉清亮和曾經的FM96.6一樣迷人入室。那地下電台聽了四個月。沒有廣告。沒有主題。沒有主持人。只有幾百首反反覆覆播放的歌曲。斷訊時失魂落魄不知往何處去。這時老司機說就在「第一唱片行」。這些歌都是真空管錄音。音效很好。然後又過了一個月。斷訊的回覆。卻是充滿政治味的間歇。只剩九首的政治醫院。建國的口號穿插。奎澤石頭你終於受不了了。就這樣殺來轉口。令人吃驚的小小店面。與「第一」的封號背道而馳的印象。而且不打折的頑固。那守在店面已經四十五年的歐巴桑。你驚喜地將位於故鄉高雄的亞洲唱片有限公司灌錄的紀露霞、吳晉淮、陳芬蘭、顏華、洪第七、林英美、文夏等收刮一空。抱在懷裡有如一朵珍惜長久素白的玉蘭花。這樣聆聽。如此於後現代跌入1960年代的滿足。在網路搜尋美麗的,早已全球化的那時的倩影。為國民黨白色恐怖所中斷。你突然比那電台更瞭解必須激進的原因為何。意識型態的痛恨一個政權,今與昔兩相映照,是基於偏執政治的理由。但是,腰斬一種美妙的台灣歌謠,吸納本土,日本,英語和中國的文化於一身的完全創意,優雅。活潑。深刻。哀傷。快樂。從那源源不絕的樂音中流出,無法想像的美學高度,這腰斬,是不可原諒的。奎澤石頭。你以終生對抗這樣自由文化的敵人為職志。什麼黨都是敵人。你像個游魂般倘佯。足不出戶地反覆。窗外傾頹了的一株老樹,因為吸滿過度的雨水而從根腐爛了一種生的邏輯。陽光曾經努力映照。徒勞的完美,於記憶中刻意操練,旋律中保存,杳然的蹤跡。墓木已拱的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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