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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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苑(今之漢中街星巴克咖啡,2010.03.21)

在從事台灣歌謠研究的這段日子裡,我一直以為紀露霞老師當年行走歌唱的西門町,是我很陌生的域土。一直到那天學生帶我偶而逛到漢中街的星巴克咖啡,從那小小的門口進入,穿過斜度頗高的樓梯上到二,三樓時,我觸摸著堅硬的檜木內部空間構成,從高處往下俯視,才赫然發現這裡竟是我二十多年前台大學生時代常來的「蓮苑」!

說起蓮苑究竟是何時成為我失落的西門町記憶已不可考,應該是我出國到芝加哥留學後就忘了這事,但也可能是當兵後就忘了,不過最可能的情況還是跟高榮禧有關;因為,不管是現在的公館星巴克,或者過去的蓮苑,我都是因為他在那裡而我才會在那裡。甚至,現在幾乎每隔幾週就要去公館的星巴克「第四日閱讀圈」讀聖經,表面上的理由是為了基督教召會的福音傳播,更私人的理由是因為好朋友們都信了主,我若不跟著讀,很擔心就沒了話題,友誼也就漸漸散了怎麼辦?

但無論如何,蓮苑爾今又完整地再現於我的面前,是的,頗令我吃驚地完整。這個昔日我和高榮禧一起下五子棋,讀書寫詩與將詩送給覺得美麗的女孩常被退回的地方,除了外邊的街景的轉變與內部高聳原木巧妙交疊的屋頂天井垂下來的宣傳布幕從蓮苑改為星巴克外,紅磚外牆,木製內部整體結構,幾乎與當年是一模一樣。從我現在所在的四樓展示空間往下看,三樓左側的那個位置,我斷定就是當年我們下棋寫詩的地方。那時一杯蓋杯清茶我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35元,可以喝一整天,後來好像下午兩點有個清場時間,所以像我們這樣鬼混一整天可能要花上70塊新台幣。那時厭惡上學,這裡空間大又自由,我們都樂在其中。當時沒有捷運,也沒有手機,所以到蓮苑應該是搭公車,但怎麼聯絡就比較想不起來,應該有點像盧梭在《論人類的不平等及其起源》書中所說的「人的相遇是偶然」的時代,我常常進門時看見高榮禧的端坐充滿驚喜,「你也來啦?!」,他一貫冷冷略呈高傲的眼神一瞥,然後我們就例行公式地放任陽光從蓮苑大片大片的近乎落地的窗戶透進來,髣若受洗。

西門町蓮苑和當時位在公館的青苑都是救國團所設立的提供年青人聚會聊天的場所,為了矯正不良消費習慣所設的K書中心,那還是管得很多的時代。1985年,我們出沒的時候,正是台灣社會處於劇變解嚴前夕的時候。青苑我比較常「偶遇」的是廖乃賢,蓮苑是高榮禧,現在隔幾週就一起讀聖經的弟兄,當時都是文藝青年,左派與學運份子。因為是救國團經營的地方,有時候我們瘋起來還是會搗蛋,在青苑時我有時候會拿起裡面的中央日報或者什麼國民黨御用刊物痛罵一番,聲音大到讓經理出來請我離開。廖乃賢當時通常當時很緊張,除了幫我賠不是外,就帶著我趕忙離開那裡,去下一個羅斯福路或新生南路上的咖啡店或茶館繼續K書。乃賢右手會劃一個水平大圈,那個時候還會微笑溫馨補加一句:「Crazy Stone,那你對這整件事情的看法怎樣?」我那時心高氣傲沒什麼看法,現在覺得咆哮公共場合,十分慚愧。

而那時蓮苑究竟放什麼歌?我事實上也記不太清楚,或者說那是耳朵還沒打開的時代,是視覺勝過聽覺的時代。台灣那時正處於經濟與文化全面起飛的鼎盛時期,也是政治上黎明前的黑暗時光。去蓮苑所代表的,對我而言,應是一種暫時地從台大校園的學生運動氛圍離開的抒發。那時蓮苑放的歌依稀可能的話,應是西洋流行歌曲為主,校園民歌有可能有穿插,但是,那些都是背景音樂。這裡,視覺所見的才是重點。西門町,台北市最有流行娛樂傳統的地方,從日據時期迄今,其足下經驗的行走歷經百年而不衰。從紀露霞老師1960年代的「充滿紳士的行走」到現在的「日本青少年流行的台灣總先鋒」的層層疊疊記憶,我的記憶剛好介於兩者之間。但那時心不在此,而在公館的大學運動裡,來這裡,蓮苑窗外不遠就有歌廳,舞廳,與後來的紅包場,我們多半擦身而過。那時的觀看是室內的觀看,向內觀看,就在蓮苑裡,偌大的空間,滿座的男男女女讀書雜聊互相抵銷了聲音,語言像音符往天井飄走了記憶裡的冷井情深,冷氣吹動布幕飄飄如清風徐來,感覺脫離了塵世喧囂。

偶而向外觀看,還依稀記得的事情,是高榮禧有時會帶我於中午吃飯時間或清場時走出蓮苑,有時鬼混到晚上,跑到地下舞廳如green door去狂歡,一次記得在煙霧瀰漫的小小空間裡,西洋重金屬搖滾樂不斷轟炸著人的神經,我那時坐在吧台靜靜看著學長跳舞,右側有一聽來像是原住民的少女用我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你是哪裡來的呀?」在我來不及回答她之前有個禿頭老外已經把她帶走,消失在混亂節奏掛著一面大大英國國旗的沙丁魚空間。我回頭看見吧台右側掛著一幅英文字:Dirty old man needs love too. 似懂非懂,只知當時頗為憤怒。那夜哥倆兒狂歡至凌晨,醉臥在西門町的蓮苑前不遠的街頭地上,呼呼大睡被兩個經過的護士叫醒我們,說:「你們倆怎麼睡在這?還好嗎?家在哪裡呢?」那時悠悠然地說:「家?我以天地為棟宇,我沒有家」,那兩個好心護士就這樣被我們就嚇跑了。

比較溫和的向外觀看是從漢中街左轉武昌街到西寧南路口的獅子林百貨公司閒逛,最後的場景是哥倆兒面對車水馬龍的熱鬧西門町站在十字路口前,看著人來人往,無比孤寂又滿足。孤寂的是 Man is born free, but everywhere he is in chains.人生而自由,卻處處是枷鎖,戒嚴時期所有看來紅潤事實上蒼白的臉龐與靈魂;滿足的是我對於號稱「高不才」的學長那時波特萊爾式才華出眾的仰望,雖然在情感與實踐上有其詩性的絕對懦弱。在蓮苑,有時候我們鎮日討論,辯論,關於愛,悲傷與理想生活,把時間殺死在蒼白世界裡,或者像花朵放在口袋,期勉它好好發芽。結論有時是,原來,每個醉心於革命運動的人內在都給布爾喬亞預留了個位置。

蓮苑就是這樣一個記憶的空間。

但現在我看著已被跨國公司收購改為星巴克咖啡的空間,竟然沒有不悅,或許是因為他們將原來蓮苑的格局保留了下來,甚至帶著感謝之意。西門町因為做台灣歌謠研究,這年來來回也有十多次,竟完全不曾注意這裡就是蓮苑,物換星移,可以觸摸到的還是遠勝於記憶,我想,蓮苑,唯一遺憾的是那曾高懸于檜木空間裡的潑墨帶著粉紅花朵的水蓮已經不在,但我的友誼還在。

這時我心中幽然響起披頭四的 In my life,那不是背景音樂,是真實的生活寫照。在我的生命裡,曾經有過這樣的地方,如蓮苑,青春之歌,有她的時光,有些改變,卻是隨著歲月變得永恆,而不是更好,與我的朋友們,那些悲喜交加的追尋與愛。

而友誼是我們淚水的護城河,以蓮苑之名,阿們。

(2010.03.22)

城市空間裡的音樂人生:洪一峰焦點訪談

城市空間裡的音樂人生:洪一峰焦點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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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一峰焦點訪談(台北/敦化南路,洪榮良工作室,2010,02,04)

⊙ 洪一峰焦點訪談參與人員,由右到左:洪榮良(洪一峰之子),邱婉婷(台大音樂所碩士生,撰寫洪一峰碩士論文,研究助理),石計生(東吳大學社會系副教授,台灣歌謠與流行歌研究者),紀建良(台大城鄉所博士班,東吳大學GIS中心資深研究助理),李瑞明(洪一峰傳記作者),章蓁薰(洪一峰紀錄片導演)與張喻涵(國立台北教育大學音樂所碩士生,也是撰寫洪一峰碩士論文)。

這次到敦化南路洪榮良工作室,是為了參加這個我既是受訪者也是訪問者的洪一峰焦點訪談,算是過去做台灣歌謠研究裡比較特別的訪談形式,有點像相關有興趣或研究人員的交換情報過程,經由討論看清疑點。我因為主要是想從城市空間瞭解洪一峰老師的音樂生命史裡的住所據點,所以除了常帶的研究助理邱婉婷(她的碩士論文正是處理洪一峰的音樂分析,指導教授是台大音樂所所長王櫻芬教授)外,還請台大城鄉所博士候選人紀建良(夏鑄九教授高徒)來幫忙處理GIS的現場定位事宜,現場還有洪一峰紀錄片導演章蓁薰小姐,與另一位寫洪一峰論文的國北師研究生張喻涵。通過主要受訪者洪一峰傳記作者李瑞明先生的陳述和我過去訪談研究的交叉比對,我們大概釐清了洪一峰的在台南縣鹽水,台南市,台北市與台北縣三重等地的住所據點。延續我過去訪談的習慣,只要情況許可,會隨手抓一張紙紀錄受訪者的吉光片羽,幫助記憶與作為將來逐字稿整理好的對照。我聆聽時在紙上寫著大致上洪一峰音樂生命空間史中年前可分為三期:台南-台北時期(1927-1956)、三重時期(1956-1959)和台北-日本時期(1960-1975)。

第一期洪一峰主要是台北(演唱事業地點)與台南老家(洪榮宏,洪榮良等小孩住在台南市青年路與公園路一帶,鹽水則為早逝的父親洪文龍老家)兩頭跑,真正洪一峰的出生時地應該是日治時期(1927年)台北市堀江町335番地,是洪一峰外婆家,而非一般認為的鹽水,這部分還需比對昭和年間的台北市町圖才能完全定出位置。其他洪一峰台北住過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艋舺:包括西園路一段的阿姑家,貴陽街二段青山宮附近(非常接近紀露霞老家),環河南路二段一帶等,做個GIS環域大概會都在100公尺內。1947-55年左右,青年洪一峰在西門町圓環的橢圓公園唱那卡西,他可能是台灣第一個今日所謂的街頭藝人,與他的愛侶小鳳一起組織走唱班,也曾經在淡水河的露天歌廳唱過。洪一峰也於1955-60年間在台北西門町一帶的民本電台擔任歌手,指揮與樂師。從空間看,更加釐清了我過去的學術推論:紀露霞於1955年在貴陽街老家外聽收音機唱歌,被洪一峰樂隊的姓蔣的樂師路過時發掘進入民本開始唱歌,這事情並不是偶然,而是空間上的必然。因為當時西門町正是台北流行音樂的核心,大量電台,歌舞廳,唱片行,出版社等媒介迴路均聚集於此,而且,音樂人也有許多居住在這個空間,可能成為某種人際網絡,弱關係或強關係的網絡,有趣的事極可能在1955-56年間,寶島歌王洪一峰與寶島歌后紀露霞很可能曾經在萬華(艋舺)的貴陽街是鄰居!這點還需要時間點上更為細緻的考證。這時期洪一峰主要作品有蝶戀花(1946),幸福的歌聲(1954),台北春宵,台北樂園,台南春宵(1953,於中廣台南台駐唱時作品,均由黃敏作詞,洪一峰作曲)和山頂的黑狗兄(1957,由台聲唱片,女王,亞洲唱片等灌製,其中亞洲乃於是年開始灌錄台語黑膠專輯)等。

第二期的三重市時期雖然只有短短三年(1956-1959),住在三重這城市空間,卻是洪一峰音樂人生裡最重要的時刻,因為他認識了同樣住在三重的台灣著名作詞家葉俊麟(1921-1988),成為好朋友與一生最重要的創作伙伴,聯手為台灣歌謠寫出無數台灣人自己作詞作曲的傑作,擺脫了只是日歌台唱的混血狀態。洪一峰住過的地方包括正義南路34巷,文化南路24?巷附近。事實上,不僅僅和葉俊麟是鄰居,離台灣當時產量最豐富,著名的編曲家林禮涵也很近,另外一些著名台灣歌謠歌星林英美,陳芬蘭都住在三重。連現在的約四十幾位歌手都住在三重。三重市奇特的魅力有其空間基礎:1960年代三重作為台北的腹地,那時只有一條台北橋聯繫兩端,台北這端是首善之地,房租貴,重環保,而三重那端房租便宜,工廠林立,是流浪到台北大都市的外地人最佳落腳處。這個「流浪到三重」的歷史印記,物換星移五十年,仍然是一樣,三重,不只是現在台北配角般的衛星城市,它其實是生產音樂家的地方,充滿藝術潛能的城市空間,邊陲,底層,工作,茶店,奮力爭上游,無秩序裡的生命之光,創作,關於愛裡常常帶著些理性,理性中往往還帶著些瘋狂,無產階級的歌舞廳裡的滿足歌聲,流浪的心在歌的傳唱裡得到靠岸的感覺,看到了這些,感受到了這些,洪一峰,用他的大名與台灣歌謠上的成就證明了三重城市的無名磁鐵般吸納有才華的人聚集的偉大。這個時期洪一峰時常與葉俊麟在茶館裡創作台灣歌謠,有時還會相偕搭車過台北橋到台北圓環賣歌仔本,教人家唱歌。1957年,因為灌錄唱片不暢銷,接受葉俊麟帶去算命的算命師白文惠建議,本名洪文昌的歌手改名為洪一峰。這時期的作品幾乎都是洪一峰的經典代表作:舊情綿綿,淡水暮色,寶島四季謠,放浪人生,思慕的人,男人哀歌和寶島曼波等。特別是舊情綿綿,淡水暮色等,是大概凡是台灣人沒有人不知道的經典名曲。1960年台南亞洲唱片行為洪一峰出版第一張台語創作曲黑膠唱片專輯,主要就是洪一峰曲,演唱,葉俊麟作詞。

1959年底,洪一峰又搬至台北市,住在延平北路二段靠近第一劇場對面附近。1959-1975年這第三期主要是來回於台北與日本之間。其中夾雜的疑點是:究竟洪一峰是因為演唱歌曲在中視被禁唱才去日本,還是本來就因為哥哥洪德成留學日本常聽關於日本之事而心生嚮往去日本?李瑞明,我和洪榮良討論的結果極可能都有關連。這才能支撐洪一峰在這階段兩次去日本的觀點:第一次就是因為嚮往哥哥口中,日記中記載的上國,所以1959年他搬到台北後可能就去了日本看看;第二次則是在1968-1975年間,原因極可能如我2008年對洪一峰老師的訪談記錄,是因為1968年左右去中視上節目去在門口看到今日禁歌公告裡有兩首他要唱的歌曲(可憐的戀花再會啦,快樂的牧場)後的失望離開台灣,去日本發展。無論如何,洪一峰在這十六年間音樂事業主要是在日本,回台灣時就拍電影,錄黑膠,仍然是紅極一時,人民心中的寶島歌王。1962-1967年間洪一峰錄製了舊情綿綿等非常受歡迎的電影。當然,電視崛起,廣播與歌舞廳逐漸沒落是大趨勢,群星會國語歌曲成為主流,台灣歌謠被限定電視播出時間與節目都是事實(1968年台語歌節目寶島之歌,綠島之夜均遭停播命運,亞洲唱片可能也在這年因市場考量放棄出台語歌黑膠,這點還要研究),洪一峰的「隱蔽知識」迂迴抵抗權力擁有者的藝術意識型態與語言政策,就是堅持台灣歌謠創作與演唱!從日本盛名而歸只有為他的寶島歌王聲譽更為加分,但究竟在日本時曾經在東京,大阪,京都,名古屋等城市空間如何巡迴演出,其路線如何,因為洪一峰老師目前的昏迷臥床,可能會成為公案,但也可以去日本訪談相關人士進行二度空間建構。最好是耶穌基督聽到洪家人的禱告,與我們這些景仰洪一峰的歌迷的心願感動上蒼,讓他醒來,為台灣保留這一些記憶。

整個焦點訪談的最後是這樣未完成地完成著,會後洪榮良說要去北醫看洪一峰老師,說這兩天情況不是很穩定,我看了看婉婷,這個認真耐苦用心做洪一峰研究潛力無窮的碩士生,與我兩次招手請她入座卻羞澀謙遜坐於一隅的國北師音樂所研究生張喻涵,知道某種時機已到,就說讓學生們去看洪一峰老師好了,為他禱告禱告。我和建良就先告辭了。我緊握李瑞明先生的手,我緊握章蓁薰小姐的手,我緊握洪榮良的手,我緊握學生們的手道別,我就緊握住了一群為洪一峰紀錄一生傳奇的人無私奉獻的手,一種接近信仰的團體力量於焉形成。下了樓,一樣車水馬龍的台北城,沒有月光,微雨,老師你怎麼都放假了看來還比上課時忙,建良問我。我報以慣常的笑而不語。餓了,我就說走,我們就到另一學生陳真安家附近的大安夜市吃麵去,台北城這時沒有月光,微雨 (石計生後記,2010.02.03)。


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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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台北/西華飯店,2010.01.16)


(2010.01.16)剛好學生許怡雯和先生高嵩也帶著她們的新生四月的麟兒高梵清來看我,說了很久終於成行的這天,隨著紀露霞老師來到她的姊妹淘的聚會,這次是由台灣歌謠另一巨星林英美召集,在我從來沒來過的西華飯店地下一樓用餐。其實中午的時候,已經和紀老師與修復「運河殉情記」的有功人員,潘博士,陳明章和周至誠等在維多利亞餐廳聚餐了,之後還去成都路的南美咖啡聽陳明章收集的紀老師的黑膠,沈湎於60年代的音樂意識流,連隔壁桌的顧客都吸引過來,後來證實在我左側的是她們心目中的寶島歌后紀露霞後,兩位婦人竟然當場要求與紀老師合照,加入聽歌的行列,一晃眼就到了黃昏。晚上的聚會完全是臨時起意的,說要去參加紀老師姊妹會已經有好幾年,但總是無法成行。今天就這樣自然地跟老師來到,這其實恐怕是台灣歌謠與台語電影最重要人物寶庫的姊妹會聚會,有來的知道名字的有:林英美(當年與紀老師幾乎齊名的台灣歌謠歌星),小豔秋(台語電影最高票房紅牌名星,名作有「瘋女十八年」等,主題曲由紀老師幕後主唱),白虹(台語電影巨星,曾主演「運河殉情記」「大俠梅花鹿」等數十部電影),鄭雪雲(台灣歌謠時代著名歌星,以在夜總會,舞廳演唱國語歌曲為主)和鄭秀美(台灣歌謠著名歌星,台視群星會第一批成員)等,沒有來的還有藍倩等明星。有更多在場不知道到名字的人物,但我這時並不想刻意進行詢問或訪談去破壞這美好的聚餐氣氛,讓現實的快樂高於學術的分析,這叫做訪談者的道德。我也加入這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的愉悅,隨意吃著自助佳餚與閒聊。然後在聚餐的尾聲時,鄭雪雲女士主動到我們這桌來聊天,除了逗高梵清玩之外,就這樣自然聊起她當年在台北中央酒店,南京西路金門酒店等地的夜總會與舞廳唱國語歌或日本歌的日子,也說道在匯中酒店有天遇到竟需要歌星證才能唱歌的狀況,但因為她當時是著名紅星,還是老闆直接幫她弄了一張(根本無須通過從法律規定的20首國語歌選2首唱的考試)的「隱蔽知識」等等記憶,後來大家說要照相,這錄音就先中斷。
       這短暫的閒聊式訪談卻顛覆了我過去的許多研究想法。其實從我對李靜美的訪談所知的台北以北門為界的兩個流行音樂族群語言世界並不是絕對,唱國語歌曲又豪華氣派的金門酒店就是位於主要是唱台語的大稻埕。而歌星證也非絕對能杜絕台灣歌謠歌星唱歌的手段,考量此事可能還需回歸歌星本身的實力與市場價值,對於雪雲這樣當時實力派紅星是無效的,對於新出道的歌手拘束力可能較大。況且,通過迂迴手段的隱蔽知識獲得歌星證的手段應該很多,雪雲老闆的作法應是其中一種。做為研究者應該極力避免二分法的惰性思維,但一不注意卻很容易身陷其中。質化訪談的基本社會假設應該是社會是不可知的,研究者只能盡可能從多面向視角進入探究真實,交叉比對真實存在之可能。面對1950-60年代台灣的流行音樂社會,每一條線索都是重要的,和鄭雪雲的閒聊所產生的是另一個視角,直接挑戰著李靜美與紀露霞的演唱生命經驗所呈現的我們對於西門町大稻埕的音樂空間理解,每一個人的口述歷史都是片面的,也是真實的,可貴的,因為那代表著這個人過去獨特的生命軌跡,當有機緣遭遇時,研究者必須具備應有的基本研究知識(basic research knowledge),才能問出適當的問題,追問更為精彩深刻的問題,幫助被訪者喚起記憶。記憶是很容易被放置在意識深處,枉論潛意識。意義就藏在每一個質化訪談者平時累積的對於研究課題的念茲在茲的用心與閱讀之後的面對訪談對象的詢問中,當然,如何取得被訪者信任與建立適當的訪談情境,是一種高難度的情境定義,是一種生命經驗的累積,人情練達即文章的過程。離開西華飯店去搭捷運的路上,我是這樣回答研究助理邱婉婷的問題的。質化深度訪談研究是和日常生活結合為一的經驗研究,它拒絕套理論進行分析,它需要的是一種入世的熱情,problem-seeker,問題追尋者,如郭文夫老師所言,在明知永遠無法弄清楚的歷史社會裡儘可能逼近真實,limit趨近於真實的觀念,通過每一個人的真實接觸,慢慢不使我暈眩。然後就留下這樣一張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的數位照片,有認得與不認得的人物在其中,感覺充滿更深入訪問的可能,感覺每一個歲月刻畫的臉龐如此為土地所珍惜,親切,慈祥,又神秘 (石計生2010.01.17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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