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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的阿媽
◎ 我的中年出家的外祖母(台北縣三重市,約攝於1970年代)
我小時候時常反覆做這樣的惡夢:黑暗冗長的羊腸小徑,泥濘坑洞處處,破碎的陽光零星擠入這心裡知道會有座禪寺的終點卻越走越遠;好不容易到了半途,那蔽天遮日的巨大老綠竹樹叢開始沙沙作響著,陰風旋即帶來紅眼睛鬼魅從竹叢後竄出纏繞窒息掙扎;想回跑路已坍塌消失,往前,看見微弱燈光飛簷一角,我拼命往前跑,在午夜吶喊…高喊「阿媽!」
「阿媽」是台語,就是外祖母的意思。夢裡的路其實就是小時候媽媽帶我回老家的小路,小路盡頭有非常疼我的阿媽,時常把我的頭放在她鼓鼓的肚子,笑呵呵地說:「乖孫」,那感覺無比安詳溫暖。阿媽俗名林蔡備,中年出家後法號釋言定。誕生於日據時代,外祖母是尋常台灣鄉下婦女,不識字、生兒育女、操勞家事備極辛勞;她出家和我「阿公」1965年逝世後的一段故事有關。早就加入念佛團卻沒人知道,外祖父逝世後就有人送來一幅觀世音菩薩的掛像,說阿公早訂好要家人好好學佛。頭七那天,才三十出頭的我大姨卻靈異地被阿公附身,對著正在哭泣哀嚎的大家嚴肅說:「免哭。我沒有下地獄,我已經被菩薩度去修行了,大家要吃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一時眾人驚駭不已並狐疑真假。極端的像無神論的我爸從不信邪,偷偷去買了條魚回來躲在廚房煎來吃,被大姨發現,斥責說:「叫你們吃素還偷吃葷!」就端出去到庭外空地給狗吃,爸爸嚇得說不出話來。阿媽更擔心她的女兒是不是瘋了還是中邪了,一整年就帶著大姨去精神科檢查、求神問卜,直到給大岡山超峰寺的白聖法師看後開示說:「沒病,沒病,這是乘願再來,度化眾生」,還贈給大姨法師的白鬍鬚般的佛藤為證,終日以淚洗面的阿媽這才破啼微笑。原來有些人註定要走上絕塵出世之路。
經歷這事情後,阿媽老實念佛幾年後,1971年時終於出家,鄉下老家就逐漸成為座觀音禪寺,那幽暗路途一點光我夢裡絕路逢生的救贖預言實現。阿媽在高雄阿蓮的光德寺出家,靜心法師為之剃度後,繼而在台北圓山的臨濟護國禪寺受戒,戒師竟也是當年的白聖法師,彼時已成德高望重的長老。但不料阿媽卻在受戒前高燒至四十度不退,吃藥也沒用。已經信佛隨侍在側的大舅和媽媽心急如焚,就整晚念大悲咒祈禱。天明,阿媽奇蹟式燒退順利完成典禮。釋言定法師微笑說:「知道再也不能來,昨晚很多冤親債主來找我討債,大悲咒讓他們都安然得度。」1983年阿媽逝世,自知時至的她事前已經請橋頭地方的雕刻家棋仔塑了泥像,過了頭七才送來,說「老師父一月前訂好的。」老實念佛的我們都沒有哭,火化後燒出數十顆舍利子,置於阿媽泥像腹中,今猶供奉於深水觀音禪寺。超越時間與空間,阮的阿媽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暗夜明燈,而昔日惡夢早已消失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