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永恆的辯證:從「人間系列—三軍」談朱銘的創作精神性

⊙ 石計生

1.

來時稍坐,從美術館內的咖啡廳透明的玻璃窗往外看,剛好是「太極系列」視線的盡頭可見壟起的山巒,金寶山公墓與禪寺錯落在流動的雲朵之間。而這充滿海檬果樹與其白花的「人間」有一簇簇的買票進場的遊客,這裡,那裡,來往於好幾甲大的園區作品瀏覽,舉起具備機械複製能力的相機,擺出姿勢,希望留下屬於個人與作品之間的烙印;而山巒上,已經死亡了的,過去了的「人間」,以平躺的姿態俯視著美術館與其中絡繹的參觀者,與更遠的溪澗分離與匯流,與更遠處的法鼓山禪寺,與更遠的金山鎮,與更遠處的日復一日拍擊灘岸的海無動於衷。

但我們深受觸動。那甚至超越地域可以範囿的。由於精神性的內在醞釀。山與海。物與人。記憶與未來。現實與虛幻。都在那一刀一斧、一鏈一鋸的揮汗中凝固了。

雕刻,作為西方人較為擅場的現代藝術形式中,要能夠展現全球矚目的作品,其所需要的,除了技巧與素材上的國際接軌,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性的內在醞釀。這種精神性,一方面,是與在地的日常生活緊密結合;另一方面,又能從自然與文化的傳統汲取養分,產生歷史的深度與變化,兩造相互激盪,方有新意。

而朱銘的雕刻,作為我們所見的「死亡與永恆的辯證」藝術形式,所做的是將冰冷、堅硬、無生命的各種素材—如石頭、木材、不鏽鋼、彩繪漆和青銅等—經由作者靈魂充滿的手,與生活的閱歷、經驗與記憶交會,貫注其中,造型轉化,成為具有喚醒交流能量、溫度與姿態典型的永恆站立。

這一切,並不是演化的過程。論者所謂「鄉土」「太極」「人間」的轉變只是關切主題的改變,事實上,可以觀察得到的是,朱銘藝術創作的尋找「圓」的原理一直貫穿著他的作品表現,這點,或許對於朱銘自己而言也不知道,不是那麼重要須知道,或者懵懵懂懂,若隱若現。

「圓」的原理屬於東方的精神性又與世界高明思想家相通的創作方法,它不是對於細節的描繪,而是將「看起來很近,其實很遠」所謂的「氛圍」/「神韻」/「靈光」 (aura),透過造型的藝術手法捕捉。

「圓」是什麼?巴什拉 (G. Bachelard)稱之為「想像力現象學」、「圓的現象學」,它直接和道家的包含「有形之形」、「無形之形」無所不在的「圓宇宙」 (李仲亮,1996)化生變化遙相呼應。「圓」不只是幾何學式分析,「圓」是能以「詩意象」(poetic image)—那「原初狀態的印記」、「電石火光的瞬間完成」、「幽微的情感」、「特有的騷動」—所引領的掌握稍縱即逝能達無人之境的極端狀態。領悟「圓」的原理,是能超越形式形式束縛,而能「得其環中,以應無窮」(《莊子》,〈齊物論〉):就像站在環形土地的當中,來應付周圍無窮的對立變化。

掌握「圓」的原理,一切顯得自然,鑿痕就觀諸世界如虛空。

「同心協力」、「水牛」、「關公」等鄉土題材至「太極」;「太極」至「人間」—從具體到抽象、又從抽象到具體—在數十年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朱銘企圖經由造型掌握「陰」與「陽」的多重所指原理,是站在環形土地的當中,來應付周圍的無窮變化。雕刻,對於朱銘而言,是無時無刻都在變化的環形土地,他充滿靈魂的手則站在當中。這個「站立」既虛且實,一切最後均將轉化為可在可不在的「印象」(image)。

在場的印象是屬於「視覺形式」 (visual form)的,不在場的印象則是屬於「記憶」(memory)的,無論如何它們都是「靜止辯證法」 (dialectics at a standstill)的:「既不是將過去投射其光芒至現在,也不是將現在迴光反照至過去;而印象是,在當下聚合曾經的剎那所構成的一種配置。換言之,印象是靜止辯證法。」「因為現在之於過去的關係純粹是時間上的,而曾經發生的過去之於現在則是辯證的:本質上不是時間而是形象的。只有辯證印象是真正歷史的—亦即,並非陳舊的—印象。印象之被閱讀—就是說,在當下被認知到的印象—具有所有可被發現的解讀中的關鍵時刻的最深印記。」

「圓」力量因此是對「印象」流動的平衡、靜止的流動,在當下被捕捉,完成。

朱銘嘗自諺:「我不是一個擅長閱讀的人 。」應該這樣說,他不是一個擅長閱讀文字的人,但是,他擅長閱讀「印象」:由觸覺的雕刻所造型,被視覺形式「在當下被認知到的印象」。所以,他在製作「人間系列—三軍」,這他「自己空前絕後的『大系』與『大戲』」時,據說在安排海陸空軍人與船艦飛機等的空間位置時,都是「當場決定,隨機配置」而成的。

2.

從美術館內的咖啡廳透明的玻璃窗往外看,沈思,忖度著,在朱銘長達數十年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應該就是逐漸領悟「圓」的道理讓他的雕刻藝術整體而言,展現了一種兼具「群性」與「個性」的「群中有個」「個中有群」的獨特精神性。就這點而言,朱銘2005年作品「人間系列—三軍」可以說,不論是在創作素材上,或者整體藝術成就上,均是「圓」原理的「集大成」的表現。

朱銘雕刻的「群性」從他慣常的以「系列」作為其特別的語言系統可見一斑。這種語言系統就東方人而言,並不意外;就藝術社會學而言,基本上呼應了(他成長過程所經歷的)台灣社會承襲中華文化「群居」的「求合不求分」、「集體大於個人」的「家庭主義」(familism)的傳統特質,證之以他自己的以「家族式企業」經營美術館、畫廊與經由「開家族會議」解決紛爭等均說明這點。但從生活習性到創作語言的「群性」表現,就需要一種對於藝術家叛逆「個性」的把持、提升,在近乎束縛的社會規範中找到「群中有個」「個中有群」的精神性展現。朱銘如何在創作歷程的實驗中找到出路,我們無從得知,但我們知道他深得「圓」原理精髓:「群性」雕刻的永遠紮實流暢/動和諧,把衝突與不安隱藏在線條與塊面的最不經意處。又如關於結合「群性」與「個性」的「圓」原理最為直接和相關的「太極系列」的產生,朱銘自己所說,「出自他在追隨楊英風期間每日的健身活動,久而久之,他卻在其中領悟到太極的精神境界,直到滿腦子都是太極,乃至於萌生隨時都想雕刻太極的意念」,可以猜測其恩師楊英風的藝術「精神性」傳承必然起了關鍵性作用,這是屬於創作的「心領神會」的「不可說」部分,我們只能景仰、讚嘆此一因緣,讓朱銘從「工匠」技藝脫胎換骨,造就了「藝術家」的新生命。

脫離雕刻「工匠」的大量製造卻毫無個性的群性商品,達到「藝術」境界的大量製造卻個個不同的群性作品,「人間系列—三軍」作了最為驚人的示範。

就熟悉「圓」原理的藝術創作者而言,因為要對某主題說出一個明知無法窮盡的感受,就必須「站在環形土地的當中」反覆地製作各式各樣的姿態、角度和組合去捕捉那隨時變化的「鄉土」、「太極」與「人間」。而美術館(也是出自朱銘自己之手鉅細靡遺的設計,它本身可說是迄今最大件的單一作品)就是以「系列」的「群性」分區展示:如美術館心臟地帶的「太極區」、本館室內的「鄉土分區」以及這裡所要分析的對象「人間廣場」:位於美術館的東北角落一帶,包括「抗戰英雄」(五十八件)、「陸軍」(一百二十三件)、「海軍」(九十九件)和「空軍」(二十六件),再加上軍艦與IDF戰機等共三百零八件作品,就這樣大面積地錯落凸顯在處處有湖泊、長不高的海檬果樹、比足三里穴道還低的路燈、和軍營般的休息站的足堪閒逛的展覽場景中。

從「太極系列」到「人間系列—三軍」的群性,既有可以被理解、論理與直觀獲得的「有形之形」,又有「無形之形」的「圓」力量展現:它是以同時呈現「具象化」、「超現實化」和「極大化」的拼貼方式,表現出的「奇觀」(spectacle)的精神特質。

「三軍」的創作精神性既來到了「人間」,其創作的精神性,與在地的日常生活緊密結合,也把歷史的深度記憶拉入融合。那數以百計眾將士是以與真人等比例的高度製作,其「具象化」自不待言,並且,朱銘直言不諱地指出,其中有太多屬於自己過去所經歷的真實生活與歷史記憶的指涉:「以兒時記憶,軍隊撤退來台的印象為念想」、「抗戰英雄這就是大刀部隊」、「三軍創作裡的陸軍連長,就是依當時服兵役時連長的樣貌所創」。但是,深究其「具象化」的「三軍」,卻又相當「超現實化」:如陸軍的連集合場點名場景,拼貼了男兵、女兵在一排中(這至少在朱銘那個時代不可能發生);工兵用的圓鍬、為數眾多的救護兵(朱銘說因為喜歡那紅色的十字架醒目的效果所以多放幾個);水壺、防毒面具、七五步槍、行軍背包和所有可以想像得到的陸軍用品等均集中呈現。這對「三軍」的「超現實」拼貼重組的結果,令曾服過兵役,來自不同軍種的參觀者都能在其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記憶與共鳴,想起那昔日的紀律嚴明,保家為國榮譽感的油然而生,於是走入其中,成為行動藝術的一部份,舉手,向朱銘的陸軍連敬禮。

又細觀「三軍」系列中的每一個人,「群中有個」、「個中有群」,但判斷其個性並不是來自於一般所熟悉的臉龐面部表情,而是由看來「長條形」、「方形」的刀法所構成的「姿態」(gesture)展現。「長條形」、「方形」的刀法在「太極系列」就使用很多,其巧妙地化有形之圓為無形之圓,引發諸多讚嘆;而這「無形之形」的「圓」刀法在朱銘的「三軍」將士中展現在「面無表情」的豐富整體上;簡單地在塊面上劃個幾道痕跡,就是眼睛和嘴巴,它不是對於細節的描繪,而是將「神韻」透過造型的藝術手法捕捉;但是,這種簡單,卻產生了類似中國山水畫的「留白」力量,在由上了PU彩繪漆、青銅等素材撐起的「死亡」活靈活現姿態的再現,竟然喚醒了一種早就在今日台灣沒有了尊嚴,被遺忘了的、被標籤化政治符號化了的「軍人」的令人景仰的「永恆」印象。「三軍」人間系列所啟示的,原來該記住的不是英雄的面孔或者名字(即使抗戰英雄部分人物名牌上的姓名也是朱銘隨意放上),而是超現實地集合所有軍人元素產生一種保家衛國的「群性」,一種「對純然的形象與價值的景仰」。這種景仰,並且必須「軍容壯大」地以「極大化」的方式呈現:除了為數眾多的將士外,那艘由鋼管、H型鋼等鋼材結構焊接組成的「廣達號」戰艦,長寬高為4200X1400X3900(cm)的巨型作品「陸上行艦」聳立,我們必須不斷仰頭才能盡數,鏤空的不鏽鋼間海軍官兵的打信號、整隊與雷達旋轉的出航,更遠處是金山與隱約可見的太平洋浪花點點;而IDF戰機也一旁即將飛起,空軍飛官信步帥氣昂揚,這都在人間廣場視覺震撼地出場,拼貼重組了一想像力於現實投射的「奇觀」,死亡與永恆於是任由觀看/行動者重新介入詮釋、辯證,與時間拔河。

3.

「奇觀是社會現實的超現實的核心。在其所有特定的表現中—新聞或宣傳、廣告或娛樂的現實消費,奇觀體現了流行的社會生活方式。奇觀是對在生產領域已經做出的選擇以及那一選擇帶給消費的結果的普遍性讚揚。」「奇觀是幻想和虛假意識的場所;它所展現的統一僅僅是普遍化的分離的官方語言」 (Debord, 1994)

走前小憩,從美術館內的咖啡廳透明的玻璃窗往外看,死亡與永恆交會的雕刻藝術展現,我們目睹了「人間系列—三軍」後,又在朱銘的昔日工作工廠繞了一圈,午後山風海雨微微襲來,這時不禁起了一個對於「創作精神性」構成上的懷疑。

作為「幻想與虛假意識的場所」又與社會現實結合的「三軍」的「奇觀」性的完成,所需的不只是藝術家本身的才氣與意志力而言,這樣巨大作品系列的完成,已經完全脫離傳統印象的那藝術家拿著雕刻刀一點一滴獨力刻畫著心目中的完美;它需要許多的助手、素材、時間與空間來完成,這意味著物質性需求在今日朱銘創作中佔據越來越重的比例,這於是就顯示了一個雕刻「創作精神性」的危機:本來是以一無所有的「圓」原理的手的精神力量主導,在各種自己關心的主題間,或者狐疑思索、或者游刃有餘創作的過程,卻逐漸被「資本」(capital)的力量所範囿,宰制。如那碩大無朋的軍艦的受制於贊助者的命名所赤裸裸標示的金錢邏輯印記;如所見那昔日工作工廠中堆放著的,由朱銘所構思,鑄模,助手們所大量複製、修飾的未公開的新作品,看來與「三軍」的精神差別不大,某種程度上竟一時讓人有著從「藝術」退化為「工藝」的錯覺,如果其千篇一律性不能被突破的話。「人間系列—三軍」印證了「奇觀是社會現實的超現實的核心」,我們為之眼睛一亮,可是,它的在技巧與語言上「集大成」表現,同時也標誌了一種朱銘式「普遍化的分離的官方語言」的時代來臨的隱憂。

藝術獨特的語言系統一旦被「資本」標準化,「圓」原理遂長出了對立的稜角,在環形的土地中無窮無盡循環生死,在風的憐憫中飄盪。

作為台灣人的重要文化資產,得過國際無數文化大獎的朱銘,已經六十八歲但卻仍令人吃驚精力旺盛地創作著,或許將在其有涯的雕刻生命裡展現的無涯藝術深度:「死亡與永恆的辯證」的未來課題,是如何超越如此「容易」徬徨完成的作品所帶來的無聊感,與動輒以百萬計身價的作品背後逐漸褪色的青春記憶,與路突然岔開了的創作精神性。走前小憩,從美術館內的咖啡廳透明的玻璃窗往外看,含著花苞將開未開的海檬果白花風中搖曳著,一隻鷹盤旋往群山遠方雲深不知處展翼飛去:「漂泊就是我的美學」、「貢獻給予我們的民族以偉大的靈魂」 這時,我們竟以對待方才嶄露頭角的青年藝術家心情這樣期待著。(朱銘美術館季刊No.28,2006.12.)

建築作為一種奇觀東方主義

⊙ 石計生

「時尚是一劑藥,是以集體的規模,針對忘記的命中註定的結果的補償。」

–班雅明/巴黎拱廊街(The Arcades Project)

1.

從視覺經驗上來說,我所認識的台北城市之美從來不是以西方摩天高樓式「建築」為基礎,而是以自然為主體,人的行動為輔的城市,不與天爭的低調。它原來充滿登高必自卑的俯視,土庫岳山、二格山、天上山、大屯山、七星山、陽明山、觀音山、五分山、姜子寮山、五指山至雞南山等大大小小山系,從南到北,從西到東選定任何一座我們美麗的山,可以目睹豐饒水系江河的交會、分離,與謙卑到比樹高不了多少的樓房群點綴其中。台北城之美在於它的東方式的含蓄、內斂,它是群山環抱的盆地,快樂是在人的行進間有意或無意的抬頭所見,一片雲往某個山頭隱去;這種快樂現在原則上還有,但是要靠運氣,因為高樓越來越多,在地下化的捷運經驗越來越多,而且時時會受到建築「奇觀」(spectacle)的干擾。

2.

如果延伸法國後現代思想家德波(Debord, 1994)的論述,這「建築奇觀」可以說其本身只能為眼睛所感知,其棲息之地就是技術理性的不斷部署,是在一個實踐力量已然分崩離析的現代社會中經由空間所生產出來的類似宗教幻覺的物質性重構。並且,建築奇觀作為資本主義經濟秩序的空間展現,其火車頭主導形象並不存在什麼目標,而是「為奇觀而奇觀」(spectacle for spectacle’s sake)的自我發展,以一種自戀的姿態在城市空間中傲然獨立;而經由階級消費的作用,將「建築奇觀」的幻景般的形象與其他傳統的建築分離,它是以形象(image)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一種社會關係,是具備以金錢為衡量空間進入性的排除與否的社會關係。對於這種建築奇觀的形象消費,其實是對於城市空間的奇觀消費,要在炫麗,驚奇,意外和超現實的具體中經由資本的生產和金錢的交換價值邏輯完成安全消費的驚嘆號。

3.

第一次不經意瞥見台北的「建築奇觀」是一天的午後。那天學生帶我從第一高速公路從桃園內壢一帶往台北開,過了泰安收費站後不久,有著悠悠淡水河的迎接,加足了馬力馳騁於國道上,已然因近鄉而溫和了的我的眼神瞭望著心中地景圖像,明明知道存在卻仍覺突兀地發現台北101與新光三越摩天高樓似真若假地在這盆地的東西兩邊對峙著。就這樣霸氣十足地插入了我們潑墨留白美學的天,破了個洞的雨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落下,雨落在,全世界被東方主義支配的屋頂上。

4.

西方加上「西方化的東方」等於「東方主義」(Orientalism)。建築作為一種「東方主義」,是從空間上表現了巴勒斯坦學者薩依德(Said)論調中西方理性的、進步的「自我」(self),對於神秘的、落後的東方「他者」(other)的共時結構的同質化與文本書寫,是在以建築作為文本的豎立詩篇的書寫,這是一種同時可以放在現代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城市空間消費架構下理解。

5.

這種「建築東方主義」是以科比意(Le Corbusier)的理論為代表的現代建築,強調人為世界的建築探索,從自然與直線中解放而朝向曲線與機械的城市世界美學。他所認為的都市「新建築」,根本上是幾何形體的藝術,是物體在光線下的表演。建築也是機械精神之確認。「機械精神」之表達為機能主義(mechanism),一種經由機械而操作自如的人為韻律。滿足生活,也滿足美學視野。標準化是邏輯、分析、精密研究的事情。標準化即是一貫作業。這種標準化的穩定來自於理性與平衡思維,如規線(regulating line)的維持幾何形體各部份之間的單純關係的三角形比例法,它成為一種心靈秩序的滿足,它使我們能追求巧妙與和諧的關係,給予作品一種韻律的特質。並給予有形的造型一種不可見的數學關係,保證一種秩序感。

而台北盆地起伏的山巒與天際線,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在幾何形體的建築秩序中。自然與人造的倒置同時註腳了奇觀社會:「奇觀在其一般性中是生活的具體倒置,而且其本身就是無生命之物的一種自主運動。」(Debord, 1994) 建築體作為一種無生命之物,其自主運動是以資本積累為本質的現代人消費意識侵蝕行為,並且隱藏著階級與西方優越性的意識型態。

6.

其次,「建築東方主義」的標準化也可以滲入感性的成分,科比意在分析La Roche住宅內部時提到建築的感性原則—自由與不規則的表現;浪漫之如19世紀浪漫時期建築表現的肖像畫(picturesque)式具體手法:曲線,以自然的曲線的自己交會處是節點(nodes),從而產生詩意反應,宛若巴洛克的膨脹而使牆面彎曲,觸目所見的斜坡產生令人驚喜的重疊空間。這些都是人造的空間美感,讓建築是一種視覺化的辯證過程。經由點、線、面與光影交織而成的造型,是站立起來行走的詩篇。在駐足與移動之間,透過視覺的詮釋與感受,使得外在的物質介質構成,與我們的內在心靈相互映照。一種流動的重疊。無所不在的阻抗。無所不在的穿透。漲大。縮小。在眼簾完整。對於這樣的建築文本的理解看來一目了然,是於幾何學的震驚行走經驗中感受都市的奇觀,但是當我們進入其內在與場域,時常會覺得陷入一條隱蔽的深淵,在暈眩奪目的商品世界中找不到停止購買消費的出口。

7.

「建築奇觀」,它是以龐大資本的理性計算與技術為基礎而產生的感性視覺驚奇,但事實上資本的交換價值從來不是中性的,而是傾斜的,帝國主義式的,「建築奇觀」因此與「建築作為一種東方主義」有著姻親關係,我們稱體現西方外顯式美學、生活方式與霸權意識型態的建築為「奇觀東方主義」(The Spectacular Orientalism)。當這兩個力量結合後,東方是毫無招架能力的。「東方主義」的批判性本身成為隱性的存在,甚至已經被商品化為一種知識奇觀了。在知識上理解了傾斜關係卻在視覺經驗上被建築奇觀所瓦解;在視覺經驗上努力移開奇觀建築的吸引卻在生活世界被資訊媒體帶回西方的論述。

「奇觀東方主義」是一張西方撒下掙不開的甜蜜之網,東方人多麼愛被它纏住。「東方主義」很難被發現,大家喜歡看簡單又直接的「奇觀」:這是一個合乎西方深輪廓高鼻子大胸脯俊男美女加上流行歌手與摩天高樓的時代。

8.

而作為現在是「亞洲第一高樓」的shopping mall的台北101的巨大,人們只有從近距離才能感受,那設計上號稱「建築造型宛若象徵中國哲思生生不息的綠竹,勁拔柔韌,節節高昇,連結世貿中心,君悅飯店與紐約紐約的空中渠道,創造出光彩漫遊,虛實交錯的量體。頂樓的觀景台更提供了一個嶄新的平台讓人們跳脫以往習慣的水平,以全新的視野層次觀看生活場域。」(2005台北VISA都會購) 這樣的消費生活經驗,說起來是具備「全球性」的,如果將全球化界定為一種羅斯諾(J. Rosenau)所謂的「商品,資本,資訊,人員,價值和行為模式的疆域擴張的過程」的話。所謂「中國哲思生生不息的綠竹節節高昇」的建築設計是個假象,並且沒有人在意;人們在意的是101的高聳與在這寬敞筆直的街道上閒逛,不用出國就能複製一種紐約的,芝加哥的,巴黎的,倫敦的從旅遊或媒體影集廣告而得的「標準化繁華感」,體現在摩天樓mall內在的玻璃櫥窗內LV、GUCCI、BURBERRY、DIOR、CHANEL、FENDI等精緻商品陳列,廣場前耶誕夜的巨型聖誕樹傳遞的價值,與路過時帶著紅帽唱著聖歌的問好,從外在來看,原來應該是「豎立起來的詩篇」的建築奇觀,在夜裡更是極盡所能的以聲光裝飾其幻景,其親近至擁有的可能,是經由以口袋裡有多少銀兩決定可不可以抬頭挺胸的「階級消費」而達成。


(台北101夜景,2005)

而充滿現代化意識型態的台北市政府,服膺科比意的「現代性的感覺是一種幾何學的精神,一種構造與合成的精神」,迫不及待地將這代表進入全球的「標準化繁華」的101與其旁的建築群以空中走廊連成一氣,成為「信義商圈」的西方的在地經驗,以飛行船的二00六跨年活動自戀炫耀注意到千萬煙火秀的尾端原形畢露打出BY SONY。你只要看看有多少人搶進台北101觀景台等待第一道曙光與那幾十萬人聚集信義商圈的二00六年第一天就知道,亞洲城市間競爭有多激烈,忙著蓋摩天高樓,忙著招商,忙著絢爛製造建築奇觀以與全球接軌。而摩天樓玻璃帷幕牆在落日餘燼中閃著冰稜般的光芒。

9.

進步已經喪失了其關鍵的能力,當西方在陽具崇拜的摩天樓制高點征服了其權力位置。我想我這「自然主義」的取向,應當被歸類為非常傳統地,以台北城的物質變形(physical transformation),用視覺來紀錄這個宣稱。當建築「奇觀」與「東方主義」產生姻親關係後,台北城除了「台北101」外,加上「京華城」、「微風廣場」和「美麗華」等似乎使得天堂的俗世實踐成為可能。作為台灣人的首要城市,以及最終所幻想的全世界,均戲劇化地轉形為光彩奪目的玻璃陳列櫃(glittering showcases),展覽著新工業的承諾和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技術。台北,自我在這些購物商場中成為光彩奪目的人造的代表性城市。

「台北101」的高聳、「微風廣場」的造型、「美麗華」的摩天輪和「京華城」的球狀拼貼城市之光,抹去了夜的黑暗是霓虹燈—在世紀的空間中。城市之鏡—在其中群眾成為展覽的景象—這反映了人們作為消費者而非生產者的印象,讓生產的階級關係在鏡像的他端被視而不見。因此,「奇觀」又和班雅明(W. Benjamin)所稱巴黎的景象合而為一,那「幻景」(phantasmagoria)—透明幻象的奇異穹窿,迅速變化大小相互攪拌滲透。

10.

馬克思(K. Marx) 用「幻景」一詞說明市場上的戀物/拜物 (fetishes)商品所表現出來的欺騙本質。班雅明的拱廊街則將資本論的商品拜物寫了的現代章節:不但描述交換價值如何模糊了生產勞動的商品價值泉源,和馬克思分離的是,班雅明的拱廊街計畫,是一種歷史經驗的哲學,而非資本的經濟分析。親近都市幻景的鑰匙並不這麼依靠市場中的商品(commodity- in-the- market),而是展覽的商品(commodity-on-display),那裡,使用價值比交換價值喪失更多實際意義,而且,純粹代表性的價值(representational value)登場。每件事都是慾望可及的,從性欲到社會的,都可以被轉換為展覽用的拜物的商品(commodities as fetishes-on- display ),即使個人的經濟能力無法購買,大眾仍為之目眩神移,在觀看中著迷。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價只會創造商品的象徵價值,猶有進者,當新鮮成為戀物,歷史本身就是商品形式的展現。

11.

京華城:宣傳單「視耀眼時尚為煙火、全方位的娛樂為前導/綻放的熱情為禮炮、歡迎光臨京華城全生活世界/親身體驗萬象京華的魅力/1000各品牌全新組合、國際級之超量體/商場總面積達62,000坪、15樓層的峽谷精品區、7.5公里的歡樂街道/400家旗艦店與專門店/超過50家世界級精品/超過300家女性流行服飾/配件品牌/100多個男性服飾配件/休閒用品品牌/100多個家俱家飾品牌/最豐富的兒童歡樂王國/85家美食新選擇/喜滿客影城、24小時誠品書店」

班雅明的巴黎拱廊街作為象徵,是商品資本主義的根本神殿。是拿破崙三世的第二帝國巴黎的夢幻石室。而台北「京華城」的內部「7.5公里的歡樂街道」拱廊街則是「建築奇觀東方主義」的當代台灣印記。

時尚是一劑藥,是以集體的規模,針對忘記的命中註定的結果的補償。

作為建築奇觀的京華城「拱廊街」的論述主軸,是藝術與技術的關係:「1000各品牌全新組合、國際級之超量體/商場總面積達62,000坪、15樓層的峽谷精品區、7.5公里的歡樂街道/400家旗艦店與專門店/超過50家世界級精品。」這不只是美學的物質基礎與藝術社會學的變化,而且是一種意識到真實的結構轉變—特別是對於生產力的幻想—擁有普遍的理論顯著性,並從中傳遞一種西方優越的「東方主義」文化實踐可能。對於西方而言,進步的文化實踐,經由有意創造社會烏托邦的慾望,將技術與想像從神話之夢中解放出來,而且,經由將慾望翻譯為其物質形式的「新語言」,新的自然隨之誕生。技術與藝術的融合過程,並非歷史的實際進程,而是結構化的傾向(structural tendency)。展現在空間的具體,即是京華城所複製的內部「拱廊街」的建築風格,是工程(以新技術創造的玻璃屋頂)和藝術(帶著古典品味的商店街的裝飾外觀,如拱門,三角楣飾等)的衝突傾向之象徵表現。這是一種雌雄同體的位置。

12.

這樣的「建築奇觀東方主義」,同樣在上海進行。我曾經的旅次目睹了在黃浦江外灘的浦東對岸更為華麗,更為誇張的「西方化的東方」的複製。坐船從外灘到南浦大橋的來回,蜿蜒婉轉的沿途所見盡是由五彩繽紛的燈光所塑造出來的「建築奇觀」:由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所領銜演 出的高高低低的摩天樓群,就這樣站立在曾經是一片農田與荒蕪之地的陸家嘴地域上;而其對岸則是黃浦區昔日外國租界的連棟建築群,沿著山東路、中山東二路和中山南路,金碧輝煌的燈光將英、法等國所建立的殖民象徵轉化為一種深具觀光價值視覺上的「標準化繁華」,其中摻雜著船的穿梭任何方向都可見的NOKIA、SONY和PHILIPS等全球性產業的廣告。


(上海浦東摩天樓夜景,2005)

今日上海的「標準化繁華」,較之台北有過之而無不及。最明顯的是離開江岸往內陸的帶狀地區走,南京東、西路上整個租界區被改造的新舊混同,噴出五彩水池的廣場與三層樓高突出的可口可樂廣告,帶動了城市奇觀的視覺震撼,人們對於城市空間的消費,就這樣透過了足下經驗的行走與不時掏出的錢包而得到滿足。

「奇觀是社會現實的超現實的核心。在其所有特定的表現中—新聞或宣傳、廣告或娛樂的現實消費,奇觀體現了流行的社會生活方式。奇觀是對在生產領域已經做出的選擇以及那一選擇帶給消費的結果的普遍性讚揚。」(Debord, 1994) 上海的比台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建築奇觀」,體現了一個從清朝末年以來更為源遠流長的被殖民歷史的「東方主義」的作用。過去是國恥象徵的英法「租界」,現在是在跨國資本的「廣告或娛樂的現實消費」的體現,在昔日「狗與華人不得進入」的租界公園與只允許洋人進入的黃浦江岸華麗絢爛地招搖著「去意識型態」(de-ideology)的建築奇觀視覺消費這樣的城市空間。這種建築與奇觀社會生產的選擇,與其說是上海市政府或台北市政府的選擇,不如說是在資本主義與東方主義攜手所創造出來的流行的社會生活方式渲染下的被動選擇。

13.

中西合璧,新舊結合,如江海之納百川地吸納曾經的殖民與現在的全球文化,拼貼為自己的永世繁榮,上海人還主動宣稱這叫「海派文化」。

14.

「全球化,不然就是社會排除!」(Globalization, or be social exclusion!)

可以想像,每個上海或台北權力擁有者每個晚上都聽到這樣的警句。「建築東方主義」就是這樣走大路,開大門地長驅直入東方,甚至不需要八國聯軍,直接打入了北京城。

15.

在北京城,「建築東方主義」與「建築奇觀」合而為一,產生了更為細緻的運作方式。它的他者–「西方化的東方」,不一定是以外在的視覺震撼為奇觀的基礎,它可以創造一種「內在化的他者」(Internal Other),以表面平衡或差異的方式進行。這種東方主義與奇觀的新型混種,表現在北京什剎海的胡同改建都市更新現象中。「奇觀表現為一種巨大的實在性,不可企及,不容爭辯。它所說的就是:凡呈現的就是好的,凡是好的就會呈現。它所要求的態度原則就是消極的接受。」(Debord, 1994) 表面上維持了「東方的」傳統四合院建築,實際上內在已經成為西方的酒吧或者咖啡店。在資本所創造的巨大利潤驅動之下,一種事實上是「西方就是好的,凡是西方的好就會呈現」的意識型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滲透入即使曾經如銅牆鐵壁般的共產主義中國裡,而日漸商品化,娛樂化的北京城市,面對這樣的城市空間消費,人們作為「非對抗性他者」,在什剎海胡同或四合院酒吧夜夜笙歌消費中被形塑。


(北京什剎海星巴克咖啡,2005)

建築「西方化東方」的內在化,是奇觀與東方主義攜手創造全球性的「標準化繁華」的最為精緻的機制。北京什剎海星巴克連鎖咖啡店是登峰造極的例子。將原來老北京活化石般的四合院買下或租下,中國古意盎然的朱紅大門與樑柱,然後是一行全球連鎖資本的現代零售業象徵的「星巴克咖啡」字眼橫幅招攬,絡繹不絕的顧客,和台北,上海,芝加哥,紐約,倫敦,巴黎,東京一樣的國際化,標準化。於是,北京城市空間的胡同消費所帶給我們的,是「黃皮膚外表、白皮膚內心」。

16.

另一「黃皮膚外表、白皮膚內心」的代表是「上海新天地」。

曾經獲得美國建築師學會香港分會頒發的「AIA Hong Kong Citation 2002」以及美國都會土地協會(Urban Land Institute)的「2003 Award for Excellence」的「上海新天地」,指的是位於上海市中心盧灣區的太平橋地區,建築面積達六萬平方公尺的「中西合璧、新舊結合」,外國開發商建造的東方風格的「石庫門」海派文化建築群。「上海新天地」位於昔日租界內的「石庫門」,分為南里與北里。表面保留了上海傳統里巷的以厚實花岡岩構成的門框、門楣、樓房等樓房等的設計,內部則化身為多家高級消費餐廳與酒吧,菜色包括來自法國、德國、英國、義大利、巴西、日本、台灣和香港等地的國際化內容,也拼貼了購物中心、時裝精品店、時尚服飾店等於其中。


(上海新天地,2005)

「海派文化」的建築風格就是一種建築上的奇觀東方主義。當我走在其中,那時已經是暗了的夜仍然人潮洶湧地穿梭在十九世紀中葉,為了躲避太平天國進軍上海而大量湧入租界的人而興建的「石庫門」建築群的現代拼貼,尋覓的不是一種懷古的探幽造訪,而是在各種以西洋高級酒吧為主的間隙中,複製一種留學期間在芝加哥的約漢˙漢考克中心( John Hancock Center)下面露天酒吧餐廳的感覺,環伺周遭主要是金髮碧眼的爽朗笑聲與時而傳來的爵士樂。這「上海新天地」的置身與世界摩天大樓的起源地芝加哥downtown是同樣的感覺。

那麼,「建築奇觀東方主義」帶給我們東方人的到底是什麼?台北101、京華城、上海外灘、北京什剎海胡同、上海新天地這些亞洲著名的地標,其共同特點,所展現的不是中華文化的美感,竟然是西方加上「西方化的東方」的「標準化繁華」!

這「標準化繁華」所展現的為什麼不是「東方」加上「東方化的西方」呢?

17.

我所看到的是,台北,上海和北京,東方城市的建築所內含的社會關係深深陷入一不可自拔的以金錢為衡量空間進入性的排除與否的社會關係。於是被久以遺忘或以為不存在的「階級」在號稱民主的或者共產的社會悄悄浮現,並且是以表面上可以自由逛街事實上不自由的「階級消費」為實質內涵展現。政府或者國家作為一種權力施為者,面對奇觀東方主義顯得無能為力。於是,仿效「上海新天地」,台北的士林紙廠要被設計為「士林新天地」,北京什剎海曾經百千廟宇道觀古鐘繚繞與煙香裊裊的胡同已經成為「奇觀東方主義」的實驗場。

「東方主義」很難被發現,大家喜歡看簡單又直接的「奇觀」:這是一個合乎西方標準的速食酒吧混同有剩餘(後現代)價值的東方情調的「西方化的東方」時代。

「奇觀東方主義」是一張西方撒下掙不開的甜蜜之網,東方人多麼愛被它纏住,至死不渝。

18.

2006年跨年夜作了一個夢。群山陷落的台北城退化回到億萬年前的「台北大湖」,只剩十公尺見方的總統府前升旗典禮,一個東方人帶領十四億兩千一百萬魚蝦一起高呼口號:「建築作為一種奇觀東方主義萬歲!更高!更屌!更拼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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