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流浪下去,就到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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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大立:一直流浪下去,就到了南方


——第8届流浪之歌音乐节综述流浪之歌音樂節




9月26日到十月4日,台湾第8届流浪之歌音乐节完美举行,台湾推动世界音乐的舞台得以再次壮大了一圈。在台湾,每年都会举行几十场大型的音乐节,而流浪之歌音乐节无疑是最独特的一个。因为它立足台湾,把目光面向全世界。无论是哪个洲际的乐人,只要你的音乐是独特的,只要你‘幸运’而又刚好被策划人相中,那么就可以参加这场一年一度堪称亚洲最重要的音乐节。而流浪之歌的发起创办人、大大树音乐图像的负责人钟适芳,同时也全程包办了第1到第8届的节目策划和音乐节筹办。她每年都不停的飞往世界各地参加各种民族与世界音乐节,在发现到独具特色的乐人与乐团后,就会想方设法的把他们采集移植到流浪之歌的舞台,台湾乐迷得以‘守株待兔’的在家门口就欣赏到来自全球的音乐豪华大餐。在前六届,大多数都在台北市大安区的大安森林公园户外举行,但由于举办时间刚好是在秋季,而这刚好撞上台湾的台风季节,影响到观众参加,于是从第7届开始,主舞台转移到台北中山堂进行。当然,这样大型的音乐节仅仅靠一家民办的唱片公司举办远远是杯水车薪,在这场一年一度的音乐节中,台北市文化局和台北县政府文化局在财力等方面的大力扶持是非常关键的。在这一方面,台湾各种大型音乐节都是有效的得到政府方面的协助才得以延展至今。而这其中,流浪之歌音乐节的至高口碑和它的巨大风险也是成正比的。如果政府方面的资金赞助不能支付音乐节所有乐人的国际交通费和食宿,那么策划人就只有采取个人倒贴。

不过,在十月4日晚上的中山堂中正厅,当策划人钟适芳告诉观众,由于长期无法解决的问题,流浪之歌音乐节从明年开始将会暂停,希望可以尽快再和大家见面时,人们对这个‘噩耗’尽管惋惜,但似乎仍在意料之中。尽管大大树从1993年就开始以唱片的形式不断引荐全球优秀的民族与世界音乐到台湾,但台湾关注世界音乐发展的乐迷,其实一直没有大幅度的提升。在今年流浪之歌主舞台可容纳三百人的光复厅,有些场次的观众上座率几乎只有三分之一,而容纳七百人的中正厅,两场上座率也不到一半。当钟适芳对大家说,她其实也想当观众时,一些流浪之歌的忠实乐迷隐隐感到了心痛。今年流浪之歌音乐节的主题是‘南’,从台湾的南部、中国的南部、亚欧大陆的南部,搭建一个‘南’国音乐风景的舞台。而当我们不小心的触及流浪之歌的声带,在‘南’的背后,何其不是另一个‘难’呢?


不过,聆听的喜悦总会淹没思索的感伤。在今年音乐节的这9天时间里,来自西非马利的吉他诗人Habib Koite(阿比·科提)、法国的六人手鼓民间音乐团体Lo Cor de la Plana(拉布蓝之心)、法国的阿尔及利亚古派摇滚三人团Sam Karpienia(卡别尼亚)、以色列的犹太乐三人组合Kol Oud Tof(声·弦·击)、菲律宾的母语民谣乐团Nityalila Band(妮提雅里拉乐团)、台湾高雄美浓客家创作歌手林生祥与日本冲绳吉他手大竹研为台湾乐迷各自展现了不同民族文化背景下的音乐溯成,而音乐节一个特别的单元则是撮合了芬兰古乐器久黑克琴手Pekko Kappi(培可·卡比)、日本吉他手大竹研、台湾琵琶演奏家钟玉凤联合嘉义市布袋镇组建六十年的传统乐团北管庆和轩共同创作完成的‘南计画’。在9月27日‘流浪到嘉义’的一站中,他们的越界合作让古老的北管音乐发出了新的呼吸。



按照惯例,今年的流浪之歌音乐节依然由旅者说故事、流浪驿站、市民工作坊、户外启幕和主舞台演出组成。在旅者说故事的单元,第一个出场的是知名客家作词人钟永丰,他的讲座主题是“寂寞是在南方向南看”。钟永丰的社会身份是原台湾行政院客家委员会主任秘书、是前交工乐团主唱林生祥作品的专有填词人,他们在今天客家音乐新浪潮中的突出位置,犹如一个客家版的“周杰伦+方文山”。在今年6月林生祥的‘野生’南中国巡演中,本来钟永丰也准备参加,但因故没有成行。9月26日上午,在台北国际艺术村的讲座中,钟永丰就今年台湾八八水灾为引子,阐述了台湾人民今天对土地的态度。全台湾最大的生产基地在南部,但为什么台湾最穷的地方也是在南部?他回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台湾烟酒业开放给美国后,台湾农民于1986年3月16日举行的示威游行。台湾的农业结构转换,但对台湾南部的农民却没有实质性改善。至九十年代初,台湾经济泡沫化,农业子女在都市没办法生活,只好回到农村,再度失业。钟永丰和林生祥从交工乐团的《菊花夜行军》专辑那时起,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钟永丰指出,台湾农业从一九九零年开始就处于被高度剥削的处境。他说,他希望他写的东西南部人看得懂,北部人也看得懂。钟永丰说,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国语,因为台湾南部发生的事情如果用国语来记录,他自己会恶心,会觉得做作。他要用美浓的母语客家话记录南部发生的事情。他说他最早的创作就来自南部民谣、歌谣和童谣。他表示,童谣一直在嘲讽大人世界,它没有受知识分子和统治者的干扰,那里面没有统治阶级喜欢的东西,所以会有一种遥远的魅力的召唤。当童谣演变成大戏之后就是给员外、给统治于我们的人听了。在古代,统治者用民歌教化百姓。他对比了客家童谣、广州童谣、江苏童谣的各自特点。钟永丰说,我们其实可以从边缘看问题,从边缘看核心。在谈到创作时,他说,他从来不接触家族、亲情的东西,因为他会腻、会自恋,一个人二、三十年历练的东西会废掉。他回忆以前在台北的生活,傍晚5点下班之后慢慢走到街头,却不知道吃什么。他说,


“我很孤僻,但我很想与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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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坊环节里,音乐人和艺文工作者们围绕‘南’的主题,延展开‘南’音的流浪之旅。妮提雅里拉的讲题是菲律宾的独立音乐场景,台湾的许雁婷讲题是声音的风景在南方,越南的罗漪文讲题是越南的诗歌,而来台任家庭帮佣三年的范氏祥则用古韵的节奏吟唱自己的诗歌,台湾的吴欣霏则结合吟诗和南管,诠释‘河洛雅言吟咏-千年古诗歌在南岛’的讲题,来自广州的王亮(林生祥今年《野生》专辑的版画创作者)的版画讲题是‘南国少年的生活与思想轨迹’,而以色列最具影响力的乐评人、前欧洲世界音乐节论坛主席杜比·蓝兹则解述了由八十多个国家的移民所构成的犹太族群是怎样把以色列作为一个音乐熔炉,烧制出一道道古色古香的以色列音乐。以色列的声·弦·击的讲题是摩洛哥犹太音乐传统。十月2日音乐节的户外开幕演出,是在新店的碧潭高滩地举行。当地的气象局一直传闻说三场台风将接连在十月初集体袭台,但2日的晚上,一场小雨并没有驱散人们聆听各国音乐家作品的兴致。林生祥用一把月琴带来了最新的客语歌创作,也带给人们无数惊喜,这一次,他的创作轨迹是沿着钟理和的生命思路,回往梳理美浓朴素自然的乡间生活。当阿比·科提从台上走到离观众不到1米的对方开始歌唱,他只想和人民靠得更近。他温暖湿润的歌声搅合着同样质感的雨丝,成为音乐节最难忘的一幕。他的吉他演奏已经不能用‘风格’、‘技术’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从他吉他里奔跑出的节奏,让非洲大陆的呼吸栩栩如生的呈现在人们眼前。他在演奏时那种全身心的放松,让人觉得吉他早已不再是一种乐器,而生长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妮提雅里拉乐团的菲律宾母语歌谣已经是第二次在碧潭高滩地放送,东方音乐特有的和谐曲风自然让台湾乐迷感到亲切。


音乐与创作在今天正成为音乐人需要作出艰难选择的矛盾焦点。在林生祥的专场演出时,林生祥提到一个细节,他说他的母亲今年准备退休了,她准备让自己的儿子接手。林生祥说他今年真的有两次都在考虑这件事,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最擅长的还是唱歌。虽然是一个轻松的插曲,但插曲后的细节却并不轻松。正由于这样的一个个插曲,才加深了人们对歌曲的理解。以色列乐团声·弦·击在十月3日的主舞台演出时,三位成员才全部到场。一身黑色长裙的女主唱说,因为在她准备参加音乐节时,她的母亲去世了。本来她准备取消这次行程的,最后她还是决定如期前往。她是十月2日晚上才抵达台湾的,那时离犹太教的传统守丧期一周还差一天。在唱第3首歌时,她说这首歌献给她的母亲,在唱到一半时,她情不自禁的开始擦眼泪。而在唱下一首时,她突然把一块红色的布包裹成一个婴儿的形状,抱在怀中,仿佛一个幸福的母亲哄着自己的孩子睡觉。她一边幽幽的唱着,一边轻轻摇晃着这个幸福的孩子,她在揣摩一位母亲的心情。我们听不懂她的语言,但我们听懂了她的灵魂。


每一首有感而发的歌都是我们的母亲。


每一个接收到这个讯息的听者都是她的孩子。



闭幕式的‘南计画’是一场crossover的大展演。而这个单元绝对是一次艺术的冒险,因为所有乐人合作排练时间只有当天下午短短两三个小时。在晚上演出中,难忘的细节一个接着一个。在阿比·科提和林生祥、大竹研合作时,他根据林生祥中文名字的发音,幽默的把林生祥的名字蓄意读为‘Sunshine’,让观众大笑不已。这位51岁的音乐人在台上彻底放松的精神状态让所有人叹为观止。相信几乎所有的音乐节乐人都已在心底把阿比·科提拜为了老师(至少林生祥用了一个词‘强壮’来表达他对阿比·科提音乐的激赏)。阿比·科提对音乐的理解是非常饱满的,所以笔者甚至认为,他可以和所有类型的乐人合作。声·弦·击乐团和妮提雅里拉乐团令人惊奇的跨界合作也是本次音乐节的惊鸿一瞬。两位女主唱在对方唱完一首歌的前半段后,很自然的接上下半段,而且毫不生硬,这种音乐的神秘融汇实在令人感叹。最后,当音乐节所有乐人集体谢幕时,那一定是在场每个乐迷心中永远惦记的一幕。当笔者看到拉布蓝之心两位成员头顶青油油的一层头发时,不禁非常感慨。9月底音乐节启动时,他们和我一样,才刚刚剃了光头。我们已经在流浪之歌的营区里共同度过了十天。


阿比·科提唱的是马利语,拉布蓝之心和卡别尼亚唱的是欧舒丹语,声·弦·击唱的是希伯来语,妮提雅里拉乐团唱的是菲律宾语,林生祥唱的是美浓客家语,培可·卡比、大竹研、钟玉凤以琴代唱。语言聆听的惯性已经打破,奔流而出的只剩下丝弦的问候和鼓乐的召唤。当耳朵聆听的方向逐渐脱离核心的控制,而朝着边缘地带移动时,听觉的流浪就已经启程了。如果你问什么是南方,这就是南方。


歌为什么流浪?因为它不愿永远只属于某一个地区或某一个族群,所以它一直伺机去越过边界,赶赴下一个现场。


人为什么流浪?因为他们一直幻想要去浏览不同的风景,去验证很久之前编织的一段想象。然后,让想象和真相汇合。


而人为什么要去听歌呢?因为歌中的人,一直是我们中间某一个化身,因为他们一直干扰着我们的内心困境: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是‘我们’的几分之几?就这样,思绪的流浪一直鼓励着我们去寻找下一个聆听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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