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石計生教授新作《社會學》(三民書局)將於2009年9月出版

石計生教授新作《社會學》(三民書局)將於2009年9月出版


 


自序


 


獨自完成一本社會學的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時我終於孤獨地寫完了,即使費時,我對著研究室窗外被酷暑曬得綠意盎然的參天老榕樹仍相視而笑。天氣預告今天高溫攝氏三十四度左右,到外雙谿研究室進行這書最後修繕時,發現以為會永遠存在於河左岸的中影文化城正在經歷被拆除的工程,心頭微微一震。怪手可怕的鑽洞毀滅節奏同語反覆觸動,傳聞已久那塊緊鄰大學校園的地將變成豪宅云云,不知結局如何。「資本主義的歷史具有在生活步伐上的加速的特徵,同時又克服空間的各種障礙,以至世界有時顯得內在地朝向我們崩潰了」,我書裡最後社會變遷章節,引用了哈維(David Harvey)的這段話,現在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奇特的地景空間變化聯想。我很悠閒地搭乘比較古老的交通工具公共汽車來到學校,經歷了再普通不過的一場都市更新,每日在世界各大城市如火如荼地除舊佈新地翻轉土地建築與其剩餘價值,絲毫不用時空壓縮地感受到「世界有時顯得內在地朝向我們崩潰了」。原因為何?我在308研究室中敲下最後一個字電腦游標閃爍不定地不知怎麼回答我。我的腦海這時飄移過許多在這裡渡過的美好的與離別的時光,講完課如雷掌聲響起,青青子襟的徘徊,傳道解惑與驪歌初唱反覆這麼多年,鳳凰花朵飛揚的六月。我也記起在芝加哥博士留學的時光,當大一社會學助教的日子,震驚於當時蓄著長鬚眼神深邃的教授竟然讓全班讀《資本論》。我問「為什麼?」「大一學生讀得懂馬克思嗎?」著名的政治社會學家安東尼‧奧羅姆(Anthony M. Orum)教授平和地對我說:「因為這裡是芝加哥」「教得好,一定會懂。」剛到美國的那時我真的不懂,以為不過是一種知識的炫耀,心想這些學生又沒有跟我一樣有學生運動的經驗怎麼懂呢;到我要學成歸國教書前,生活裡累積觀察到或經歷了關於芝加哥階級的、種族的社會不平等後,我就完全懂了,某種程度上而言,社會學的當代性就是面對資本主義及其衍生的概念與問題,原來以為解決的事情消失的只是它們的輪廓而已,它並且以各種面貌再現於不同的時空之中。奧羅姆教授,後來成為我尊敬的師長與老朋友當時的用心,就是要讓大一學生通過他上課時有趣生動的例子,將馬克思理論裡的資本主義問題闡釋地鞭辟入裡,從此,學生於芝加哥走路彷彿打了預防針,彷彿洞悉了這世界的追求利潤詭計與商品拜物教走向,在其中,因為看清社會而更能進入社會,走入社會而不迷失自己,成為其中而仍滿懷理想與批判。


        離開美國已久,芝加哥的世界這時內在地朝向我崩潰了,僅記得這樣的吉光片羽。我回到這外雙谿已經是暑假的安靜校園完成書寫,對完成這樣超過二十五萬字的書寫感覺滿意,雖然享譽國內的三民書局邀約迄今已經斷斷續續持續約三年,總有一些什麼會議或者講學打斷。但因為有了幾年教導大一社會學的經驗,我完全看到了從台灣制式高中升學上來的有點童騃過於規矩禮貌的臉龐,在我上課有時運用馬克思、全球化與後現代理論挑戰他們原來思想框架時流露的吃驚眼神,我確信在該知道的傳統東西鞏固自己之外,某些學生得到了更多對於當代社會的理解產生獨立思辨能力,因為偶而闖紅燈而繼承一種思想,並且這些理解有助於他們昂首闊步於這五光十色的資本主義世界,在其中,因為看清社會而更能進入社會,走入社會而不迷失自己,成為其中而仍滿懷理想與批判。於是,在台灣的台北外雙谿,幾乎是首善之地北方的化外安靜之境,這時內在地朝向我崩潰的世界忽然又聚集起來了。我想起自己是如何用自己的文字風格,與上課所舉的台灣實例,貫穿於本書的不同章節之中,把最為艱澀的社會學觀念融化於案例之中兩相輝映,書寫的章節之中,我甚至是帶著這些大一學生的困惑與隨後的笑容印象完成的。這書當然無法涵蓋所有的社會學裡該知道的現象或問題,因為這樣才是真正的社會學,因為人與技術不斷在變化,所以我們就會面對不斷變化中的社會。我在本書裡的社會學書寫原則,是以兼顧傳統與當代變化的方式進行,這聯繫間偶有縫隙疏漏,可以當作聚合的世界裡的某種自由嘆息的呼吸吧。


而這時惱人的中影文化城的拆除聲也歇息了,迷人的夏日蟬聲一波波地由遠而近地接近我這忙於緣聚緣散一如清風吹白雲飄移思緒,終於解構地安靜下來了。過了四十五歲,我堅信我仍然是一個有感覺的人,關於存在或者家國之事;況且我很嚴肅地看到,在我的周遭一條讓感覺逐漸邊際效用遞減的人生曲線正以超光速潛行之姿入侵許多業已乾涸的人心。「你要好好教育後代,繼續理想」,來自芝加哥的聲音盤旋於我的心裡,窗外被酷暑曬得綠意盎然的參天老榕樹與我相視而笑,那時空中飄滿了音樂。


 


石計生 戊子盛夏於台北外雙谿


 


 

石計生教授社會學理論新書自序



自序


自從二00三年七月動筆以來,本書經歷了將近兩年的時間,終於在一個孤燈閃爍的寂靜深夜中完成了。一覺醒來,在楓樹與黃蟬花落的綠蔭盡頭散步,我幾乎無法相信這潛藏在學術與藝術創作生涯的間隙中的堂堂大戲,竟然能夠真的以近四十五萬字之姿出場;它所依靠的不只是書架上參考的上千本的理論相關書籍,而且是一種耑索真理的天賦與專心致志的毅力,雖然過程干擾與困難重重,我終究是親手拉開了首演的舞台了。

可以這麼說,這是迄今我所寫過的耗時最長,投注心力最多的書。社會學理論的書籍在台灣數目可謂不少,但是大多數是以外國學者的中文翻譯為主,國內學者自己所撰寫的並不多,本書算是少數中的一本。當兩年前老字號,聲譽卓著的三民書局編輯群至308研究室拜訪希望我撰寫本書時,秉持著長期在大學教授社會學理論課的經驗與學術研究的興趣,便欣然答應。在寫作風格上,我極力節制自己詩人的筆鋒;而以相對沈穩,邏輯論證清晰的方式導引文句但同時拒絕陷入令人打瞌睡的過度理性;也就是說,本書不是一本教科書,而是一本充滿個人文體風格的書,一本有創意的學術研究。本書是從一個台灣的社會學教授的角度,去旁徵博引把握整個西方思想的各種向度,並嘗試釐清各種流派的概念與立論基礎,凸顯每個理論家的特色。而在撰寫的過程中我發現,不論任何偉大的寫作者,事實上都無法將所有的社會學理論家納入書中,其原因除了必須顧及一本書的篇幅之外,還包括英美與歐陸的理論家間明顯的對峙,所造成的輕重取捨的各家說法都有所不同;這使得我在選取本書的理論家時顯得特別躊躇與謹慎,所求的是將最具代表性的理論家介紹給讀者,幾經變動,仍然不免割捨一些事實上十分重要的大家:如伊里亞斯(Norbert Elias, 1897-1990)、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和後殖民理論(Post-colonialism)諸重要理論家等。

在穩定下來章節結構與介紹人物,我的寫作並非是從第一章往下寫到最後一章的,而是有點像在擲茭一樣,過去兩年來,根據某種命定的感覺去拜訪某一位社會學理論家,和他聊天,喝咖啡,整理,做筆記,然後總是在靈光乍現時動筆,一氣喝成地完成對於一個思想家的撰寫,等到算一算篇幅,常常是三五萬字就誕生了,接下來面臨的就是困難的刪減的動作。本書撰寫時,通常都是在這樣的感覺中進行的;但也有例外,特別是在今年年初整本書已經接近完成時,我突然生了一場非常嚴重的病,那流行性感冒鬼魅般斷斷續續地纏繞著我令我咳嗽並且發燒不止,讓計畫中的後現代理論尾巴與結論的部分因此耽擱了約四個月。這期間的好處也讓我重新審視自己撰寫此書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當我邊擰著鼻涕邊一頁頁翻閱著自己研究室左邊第三個抽屜的厚厚手稿時,起身如廁;虛弱的身體那天在蟬聲四起,忽然暴雨的黃昏時看見一道強烈的光芒從走廊盡頭的窗櫺射入,在磨石子的地板上映照出一道長長的光廊我在其中手執星巴克的薑糖小孩保溫杯呆立受洗心中浮現這段時間的前塵種種放棄獲得放棄獲得的反覆中,終於了悟這四十五萬字的跋涉所為者何?

去除掉屬於詩的與神秘經驗的部分,可以這麼說,這本鉅著的撰寫顯示了一個祖籍在中國安徽省宿松縣,誕生在台灣高雄縣橋頭鄉,長大在高雄市,在台北修完大學與碩士班,到美國芝加哥完成博士學位的知識份子的自我與社會的對話與反省。我的反省是,本書所介紹的諸多理論家雖然立論與派別有所不同,但是因為社會學的學科的特殊性,自孔德(August Comte, 1798-1857)以來是建立在對於工業革命與資本主義的反省與批判之上,即使到了當代的後現代社會,我們仍然看到各家理論閃爍著雄霸一方的解釋力。正是因為資本主義的力量全球化的擴散,其所建構起來的經濟、社會與文化意識型態具有某種基本的範型,這使得我過去所時常狐疑的由西方所建立的社會學理論如何對於我們的東方社會是有用的問題,因此得到適當的解答。我的看法是,凡是資本主義運作的社會型態中,西方這些理論家的理論就有某種解釋效力存在(不管是強調整體還是差異),台灣不例外,中國大陸不例外,整個亞洲,世界都不例外。但說實話,作為一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的學者,運用西方理論解釋台灣社會現象並不是件特別令人高興的事;因為我總覺得總有些什麼東西,是超越了西方的視野與理論解釋力之外,屬於東方社會的特殊性(即使仍在資本主義社會架構下),被無情或刻意地忽略了。或許有人會說,目前被廣泛討論,本書所無法涵蓋的後殖民理論就是屬於這樣的一個「非西方」的理論反省的一種;基本上我是同意的,但相對於「後殖民」的殖民之後的文化研究傾向,我的企圖心是更為接近在於實證的本土經驗研究與理論的反省交織出來的新理論,這應該是包含對於社會的經濟與文化政治各方面的特殊性考察;舉例來說,我們如何拋棄西方理論橫的移植去解釋SARS、網路電話詐騙、外籍新娘、檳榔西施和援助交際等屬於台灣或亞太地區的近期發生的特殊社會現象?有沒有可能這些其實都和馬克思、傅柯和布希亞的理論無關,它們是嶄新到連過往諸思想家都不知道的東西,或者,有關但是無法完全解釋的東西。這個「本土的」、「東方的」或「非西方的」社會學理論的完成,我認為在寫完四十五萬字的西方描繪,看清一些理論脈絡與生成條件,在逐漸不崇拜這些偉大的逝者與續存者後,絕對是可能的,可能需要幾代的努力來完成「台北學派」或「濁水溪學派」的解釋東方社會特殊性,進而發現其普遍性而影響世界的社會學理論,我認為這是每個閱讀本書的讀者身受啟迪後心中應該油然而生的氣魄,也是身為學習社會學的知識份子捨我其誰的理論之路。

石計生于外雙谿308研究室
二00五年六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