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許人也

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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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計生


 


在這陰霾低溫的日子,實在不適合外出。但過年期間,不知哪天開始,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要去樹林海明寺看我的佛門皈依師父  悟明長老,兩岸碩果僅存的百歲得道高僧。這聲音從未歇止終於這天下午由學生開車來到這久違的海明禪寺。風大寒冷,車子停下時就聽到熟悉的梵音點點,我們一行人進入大殿後就直接加入晚課課頌,繞佛與念大悲咒。二十年的往事歷歷在目。海明寺我於1994年曾經帶領龍門師兄姐十餘人上山皈依,參與早晚課。後學成歸國後曾數度上山卻都未能見到師父,甚憾。爾後大學教研忙碌之後去樹林的機會就少了。今日上山,也不確定是否能夠見到  恩師,但必須服膺內在的聲音來此千霞山鳥瞰雲海與山林。


 


等了十分鐘說  師父可見。乃欣喜步行穿堂去禪房面謁。 然後鐵門推開,左側古色古香木椅上端坐著  悟明師父。我行大跪拜禮遞上準備好的過年紅包,師父面無表情地回應我熱情無比的呼喚,只說了一句請坐。冷冷棒喝澆熄。我心頭一驚,旋旋於剎那間領悟了一個三島由紀夫在最後小說《豐饒之海》最後一部曲〈天人五衰〉裡的情節不是小說而是真實的境界:


 


當本多繁邦於經歷人世滄桑後,想起他的早逝的好友松枝清顯青春愛侶,已是月修寺住持的綾倉聰子,遂至奈良問她是否還記得過去春雪般浪漫美麗的戀情裡的男主角。已然八十歲聰子月修寺住持,歲月對她而言是從庭園湖水上拱橋的這頭走到那頭,變化的只是林樹光影的變化而已,頭顱發青目光炯炯地對著佝僂老病纏身的本多繁邦說:


 


松枝清顯何許人也


 


而石計生又是何許人也。這時海明寺寂靜無聲。你並沒有坐下就告退。整個寺院籠罩在一片大霧陰雨之中,你走在雨中,走入雨中,無色無味,默唸二十年前在洛杉磯護國禪寺  悟明師父對你行皈依儀式時所說的話:


 


恆順眾生,常隨佛學。


 


2011年的冬天,離開前你回首那片紅花綠葉的庭園,在莊嚴海明寺綻放著一種奇特的入世又出世的姿態,彎著腰,如此風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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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信仰兩三事

◎  石計生


 


事實上,在我決定相信有沒有神之前,我已經被決定要有信仰,但這信仰是閃爍不定的。


 


雖然爸爸明顯是從大陸安徽來的無神論者,但我媽則生長在一特異、充滿神蹟論的台灣鄉野家庭。我父親1945年渡海來台時,據他說只是隨國民黨軍隊來休假,還要回南京去,誰知突然風雲變色,再也回不去他的故鄉,所以在台灣幾乎完全沒有親戚。我常忖度他是孤獨且充滿漂泊感的(這到處尋找回家的感覺的鄉愁日後深深影響著我)。爸爸常出門打麻將三天三夜不回家。講到信仰,出身黃埔軍校23期的父親常說「神是不存在的,信仰主義就不怕。」堅定的語氣就像下象棋時的果決過河。然後小時候我就會興致勃勃地聽他說關於在金門八二三砲戰時夜裡站崗如何以大聲喊「三民主義萬歲」驅趕黑暗的事蹟。但這靠意識型態或精神意志力驅魔對我而言作用有限。喊了也沒用。小時候我很怕黑,有次自殺的經驗就是因為姊姊頑皮把我反鎖在關燈的廁所中,感覺有無數黑影朝我襲來就做了傻事。媽媽從高雄加工出口區趕回來抱我去醫院救活,掉著眼淚請求父親要常在家之外,還做了一件影響我一生的事情:帶我回老家皈依佛門。


 


現在還記得的場景:媽媽帶著我和姊姊從高雄回到橋頭鄉白樹村的老家觀音禪寺。鞭炮夾雜著木魚課頌聲越靠越近,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空地上擺滿各式各樣素食的祭品。空地的前方十五步之遙有檜木沈重雕花構成的大門,內是挑高通風的佛堂,因為高鏤的氣窗讓人感覺涼爽舒服。佛堂裡檀香裊裊花果處處擺在二進供桌上,前上有約一人高的千手觀音金身被裝在巨型玻璃裡;三個身著袈裟的僧人正在誦經,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大姨,法名釋開良法師。我的大姨是母親家族這邊第一個出家的人,過程還頗傳奇,她其實本來就有特異能力,才十幾歲就會突然被「七歲」力量附身,在鄉野為人燒符治病,後來據說是睡夢中受觀音指點,「不應拘泥小道,該走向涅槃大道」,乃毅然中年削髮為尼。影響所及,我的表姊也出家。媽媽或許是因家族傳統,或是對父親的不顧家的怨懟,成為念佛居士已凡六十年,那時帶我回老家皈依時才剛開始加入助念團,也幫忙廚房燒菜和插花。釋開良法師唸完經蒙山施食後,要欲皈依者在空地香案前跪成一列低著頭等待,然後一一灑淨惠賜佛名,我記得那時得了個「信」字,遂名「石信生」。旁邊一些信徒被法師指點後,有的竟然震動倒地,有的受到感召跪拜不已,我小小的身軀真實的說是毫無感覺,但為配合演出我也跟著撲倒。媽媽則高興的淚流滿面。


 


我聽話地走完全程。但真正是被大姨莊嚴深信不疑的姿態所感動外,也與我心中不時浮現的擔心牽引有關:「爸爸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以他渡海而來的漂泊感打著心不在焉的麻將呢?1993農曆115我父親因為癌症凌晨三點多過世。釋開良法師兼程於早上六點從已經成為宏偉禪院的深水趕來誦經,離開時說:「初一十五沒有枉死的,安心,計生你要幫父親課頌二十四小時佛經。」無神論者與虔誠信仰者這時在我的血液裡第一次和解,我傻呼呼地進行課頌。夜裡三點多有一素衣僧人來訪,在未入殮棺材停屍間外沈默撥動念珠,以炯炯有神的眼神直視上下打量我三遍後微笑點頭後嚴肅地說:「要加課頌三大卷地藏經」云云。我照著做。那時也已經是道家身體的學徒。接下來一整年我幾乎完全按照出家人的生活以茹素、不殺生、早晚課、初一十五課頌地藏經與金剛經等儀軌紀念我父親。也在木柵指南宮旋轉煉功。過程超現實現象感應不斷,而我已經無暇思考那是什麼意思。我才知道所謂「信仰」不是領受佛名,或者逞口舌之論辯,而是生命的真實歷程中的遭遇實踐。但我現在又開始吃葷、打蚊子與寫些引經據典的文字。我不覺得有罪惡感。


 


無神論者與虔誠信仰者從此在我的血液裡的和解。這兩天寒流來特別思念我的父親。事實上他大腿開完刀取出癌細胞後一星期復原的非常地好,卻是在寒流來襲的夜晚突然心臟病突發過世。這時腦海裡顯現出一段我在父親重病時在醫院讀《楞嚴經》第十二圓通的句子:「心見發光,光極知見。」當我們有一天能像如來藏心周遍法界沒有邊際時,這時我們的心見會生出無礙智光,智光達致極點成為佛的所知所見。但佛所知所見的沒有邊際的「如來藏心周遍法界」究竟是怎樣的狀態,至今無法得知,故懷疑仍時常在我心裡徘徊。而「如來」與「佛」作為一個神存在的「信仰」證據或符號實玄渺難測或無法重覆操作,是以我想終究還是得回到我們自己誠實以對的生命經驗起伏與情感附著感覺從中學習,如海浪之拍擊海灘留下的記憶痕跡彎彎曲曲忽明忽滅,這其中能不能見著那光,以及光之後的大智慧,隨著機緣深淺,議論與存悔,閃爍不定,也是自然之事。靜靜地抽著一根長壽煙,我想我父親也會這樣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