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堅持不散:三見文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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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見文夏(台北/東吳大飯店地下一樓玉書軒, 2009.04.26)

          


這時文夏猶如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心底那「害怕不偉大」的自己。第三次見到他,我想我終必須不過於苛責他的自我中心,絲毫不變的想成立文夏博物館,想像自己仍有的巨星風采與排場,與完全起不了作用的偏見。說他腦袋不得閒,閒來時就想創作個什麼。奎澤,過去我們不也是如此忙碌嗎?說是為了詩,為了什麼的,我們曾經正眼看過一個老人的寂寞嗎?一定要聊出個什麼和台灣歌謠歷史相關的東西才算訪談嗎?能不能只是這樣看著一個老人,給予親人般的隨便閒聊呢?歷史雲朵飄移過大稻埕的上空,兩個獨特心靈在此遭遇。現在我能對資產階級的,哈日的七十好幾的文夏說些什麼呢?說來你所向來敬重的楊牧先生不也布爾喬亞階級性格濃厚?你二十來歲時批判他,為何現在不了呢?是不是奎澤你自己也是其中一員?資產階級是否一定就是不好呢?那麼韋伯新教倫理說出來的又是什麼?對著鏡子,我要你自己好好對自己說說。七十好幾的文夏,那舞台大戲裡閃爍燭光已經燒到了盡頭,將要黯淡了,門開著的光閉合著,光加深他的輪廓,他的戲就要散了,他堅持不散,以絕對堅強的意志,與完全沒有經過我的同意的任命和對我不知從何而來的信任感:「石教授,你是我博物館的館長,要努力,我在世的時候要風光剪綵,舉行徹底喝醉的慶功宴!」。奎澤,該害怕他超越你的自戀意志與讚嘆他的沈溺世俗宴饗的瘋狂,我想我們該更溫柔地看待他,況且他來自台南,你的靈魂所窩居的古都,南方仰望,風吹彩翼素花飛舞,簷前雨落,穿越宮牆,憑欄招手楓紅葉落貼近門扉,窗影裡,鏡中映照這一切。以老人為師,不管正面或反面意義,那花朵說,通過了諒解與轉化,平靜看命運,在時空記憶與現實裡,那時我會對也是老人的你說,「你終於回來了」(石計生,2009.04.26)。

文夏的日本情結

文夏的日本情結

◎ 石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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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台北/微風廣場,2009.04.09)



2009年4月9日,這天文夏約了我們繼續閒聊,使我有更進一步瞭解他這個人的機會。到微風廣場地下一樓的日式supermarket之前,還是在林森北路森咖啡,這次就沒限定時間天南地北地談。文夏從他在台南商職自主樂團走紅後就有意識地覺得自己是「偉人」:保留自己所有的演出照片,黑膠和相關報導。而且這種「偉人」情結是非常資產階級式,日式的的呈現。就在紀露霞老師在台北貴陽街養父租的房子蹲在路邊聽收音機裡的周璇,白光邊哼邊唱時或前幾年,文夏帶著他的「文夏四姊妹」坐著英國進口的白色敞篷車到處招搖走唱,所憑藉著的就是他口中的「我家裡就是有錢!」和在大部分人處於二次世界大戰後百廢待舉,餬口邊緣的台灣人不同的境遇,國中時代就有經濟能力遊學日本。「文夏命好」,我訪問洪一峰關於文夏為何可以在亞洲唱片出十幾張時,他這樣帶著微笑淡淡回答。
 
三年後,好命的文夏因此一口流利日語回到台灣,在國民政府查禁日本歌的同時,他就以「愁人」名義作詞的方式翻唱原來他就很熟悉的日本流行於台灣的歌曲,成為混血歌的一種型態。台灣史專家莊永明對這點是強烈批判的,我訪談他時曾說,「就因為文夏,葉俊麟等的混血歌,才讓真正自己作詞作曲的台灣人,如李臨秋,陳秋霖,蘇桐等人在戰後面臨晚景淒涼,幾乎斷炊的命運。因為李臨秋等作詞作曲七天才能寫一首歌,文夏等一天可以寫七首啊。」這說法現在看來有點過於嚴厲,其實混血歌本來就是台灣歌謠的一項特色,不必過度強調本土。

為天所眷顧的命好的文夏看來一生優渥,不曾苦難過。言談之間,表現一種和從小刻苦,嚴謹自持的寶島歌后紀露霞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觀。文夏以一種近乎嘲諷,睥睨的語氣,說他現在「常為三餐煩惱」:喜歡日式美食的他,每天物色好餐廳卻吃到不知道要吃什麼的煩惱。文夏又說到日本人話我也很難跟哈日的學生說,在一個後現代的世界裡,文夏的歌其混血歌多半是演歌翻唱,對於社會底層受苦的人的愛與同情卻也是那麼真實呼吸著,聽聽文夏唱的快樂的工人,媽媽我也很勇健等,傳唱者迴異於紀露霞的國台語雙聲聽眾,多半為社會底層人士。如此這般,布爾喬亞階級出身的文夏,其日本情結的台灣化決定了他的歌的迷人與多彩命運,代表著台灣一大部分人的生活記憶。

雖然我問文夏他和紀露霞合唱亞洲唱片錄製的「荒城之月」對紀錄霞有何感覺。他說「普通」「我從來不跟人合唱,只跟文香,我的文夏四姊妹」,這是可以理解的睥睨,站在台灣歌謠頂端的歌王歌后,在荒城之月後分道揚鑣地展現自己的璀璨光芒。在日式supermarket裡一一仔細審視清酒,生魚片,壽司,啤酒和其他日式食品,針砭其好壞,他喜歡隨從護衛,服伺的感覺。在逛超級市場時,還有一路過的上了年紀的女歌迷舉起大拇指說「你文夏吧,加好,加好,台灣人的歌,好聽!」文夏微微一笑地繼續走。七十幾歲的文夏是個「老頑童」,此時展現一種日本情節的真性情,站在台灣的土地上,無論這世界如何拼貼強加於我們的國度,文夏的混血歌聲還是在那裡,撫慰著一種非常貼近底層生活真實的無奈,輕佻又認真的厚度,傳唱其歌,直到工作開始。

(2009/04/12)


 


 

必也狂狷者乎:面見「寶島歌王」文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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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與石計生(2009.04.06於台北林森北路六條通森咖啡)



◎ 石計生



在我執行國科會的台灣歌謠研究迄今,訪問文夏可以說是最為曲折且困難的一位;也讓我真正瞭解到社會學質化研究的滾雪球事實上是最為高難度的研究方法,它需要不只是科學,還需要鍥而不捨的完成熱情、厚臉皮的信心與有耐心等待的運氣。即使有了文夏老師夫人的摯友李靜美女士去年(2008/12/15)的引薦,我仍然花了近四個月的時間,親自打了三次電話,請助理韻庭和映翎打了兩次,千辛萬苦等待文香所說的文夏生病,去南部,去日本等各種狀況的結束,才在今日見到文夏。文夏,這幾乎是台灣歌謠的代名詞,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事實是,文夏從二戰後1950年代迄今,曾經組織過台灣第一個樂團「文夏四姊妹」,唱過上千首台灣歌謠,在亞洲唱片出過十八張唱片(以量而論,洪一峰五張典藏集,紀露霞四張典藏集都離他的記錄很遠),以「愁人」之筆名寫過300餘首歌詞(曲主要是來自日本,中國與西洋的混血歌),十一年間演過十一部台語電影,當年所到之處可謂萬人空巷,文夏從台灣歌謠的歷史而言,真的是影歌雙棲的巨星。



他的狂氣來自於輝煌的記憶吧,在林森北路六條通亞士都飯店的森咖啡,這一帶的居酒屋與日本料理處處,感覺就是應該聽歌中浪漫的文夏出沒的地方。我們師生一行三人等待遲到近半個小時的文夏,迎接到他時仍然非常高興,誰知他劈頭第一句就是:「我從來不接受訪問的!今天來是我太太文香說你們和那個誰有聯繫,李靜美介紹是吧,我想來也不是,不想來也不是,最後還是來了。」這擺明是一種拒絕訪問的姿態,所以當下我就決定收起大部分預備紀錄的東西,用最原始的腦袋記憶紀錄配合寫在紙上的重要句子以便日後梳理文字稿,開始和他閒聊。我同時使了個眼色給學生們,就開著錄音筆若拒絕就關掉。文夏卻並沒有拒絕。我開始感覺他說話的表面與實質的想法是搖擺,隨機甚至是隨性的(這事實上和我身體裡的詩人奎澤石頭個性部份很像)。在韻庭與映翎學生們的天真爛漫交談氛圍的協助下,我逐漸感覺方才走進來的那座冷漠冰山慢慢融化了。文夏不減一分的驕傲開始帶著幽默,談著他如何在小學畢業後到日本學習音樂,和中廣與亞洲唱片的因緣,怎樣進入台語電影表演成為影星,以及筆名「愁人」的真正來源究竟是什麼,說地讓我們三人跟著笑著,感覺到文夏的可愛。



言談之中,,常常談到錢的問題,讓人感覺他好像很「現實」,但奇怪的是,文夏談到他的演唱生涯迄今時,他突然從厚厚的大衣掏出三張DVD,送給我們師生各一張,上面寫著「Wen Shia  文夏and文香 夢幻音樂會特輯」,上面還有他們倆的親筆簽名,並且笑嘻嘻地說他如何自豪自己唱台灣歌,並且到現在還在作曲作詞,寫了「大台灣進行曲」。這些都讓我認為在我訪問他之前的傳言,文夏很「張狂」這件事,需要重新去思考。況且做為社會學家,一個質化研究的專家,我的現象學還原的態度,去除帶有偏見,先入為主的「自然態度」是第一要務。長期訪談,我早已經學會將任何面對面接觸之前的觀念或論點先「存而不論」。文夏這個笑嘻嘻送DVD的動作讓我感覺到他骨子裡其實好相處,只是需要適應他講話的分裂與喜歡自誇的習慣,穿透那些迷障,很符號學多重所指的語言裝飾,才能看到一顆有台南古都孕育的優雅熱情之心。他喜歡說他「空前絕後」,這種事,自己說很怪,但我其實很想跟文夏說,「以您對於台灣歌謠的貢獻,您不說,其實大家都知道啊!」但我想文夏是不會甩「謙受益,滿招損」這樣的訓誡。



或許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深怕被遺忘的寂寞吧,森咖啡裡幾乎客滿的客人,看來大多是上了年紀,應該都知道文夏,也有年輕人。看見文夏隻身進來,沒有騷動,沒有驚呼,也沒有爭相簽名(我們師生三人其實很想歡呼,請他簽名)。對於曾經叱剎風雲的影歌雙棲巨星而言,或許就是狂者本色,與時間進行一場對於地球傾斜角度不服氣流逝生命的拔河。他很忌諱人家問他年紀,「我是永遠的十八歲」「我二十一歲後就不做生日」,文夏一直強調他的與眾不同,他的與一般台灣歌手不同,在於他是全能的,能詞,能曲,能彈,能唱,能演,這些事情,很驚人地,到現在文夏還是保持同樣的自信與創作。我想,人在四十歲之前張狂,是應該的,之後到六十歲時還張狂,就是矯飾虛偽了。但是,過了七十之後仍然張狂(紀露霞老師曾跟我說文夏出道比她早,卻少他幾歲,我因此推估文夏必然也過七十了),仍然目中無人,則這樣的人就不是普通人了,他的張狂展現了一種孔子所謂的「必也狂狷者乎」的稀有性,因為歷史總是循環重複,同樣在我們這樣一個矯揉造作的時代,「張狂」的文夏展現了一種破除民主齊頭平等的睥睨,讓平庸無所遁形,卻也使自己的獨與天地音樂精神往來的驕傲為人詬病,他的張狂性格字典裡沒有反省二字。結束面見時我在想,如果文夏能夠放低一點身段,提攜文家班以外的後進,或許今日文夏在台灣歌謠的人緣會更好,歷史定位會更清楚。但我想文夏是不會甩「廣結善緣」這樣的鬼話。





於是,在我訪談滾雪球史中,時間最短最困難,聯絡過程最複雜的經驗就是與文夏的面見了。當我們師生三人的真誠融化了他的防衛與距離,我們終於能一一和「寶島歌王」文夏合照了。大家輪流與心目中的偶像照了一輪後,突然文夏脫了外套,露出裡面黑白交間的花襯衫說:「來來,我們重照一次!」嗯,這還真文夏。我想,我們所面見的第一次重門面,重形象,一代巨星的形式主義的春天,就這樣完成發芽了。在看完他的DVD後,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跟文夏繼續接觸,探索一著人議論的靈魂的究竟張狂到何時,那裡的樹的姿態如何飄移呢?「我三點約了人,已經多給你們時間了」「下次見面就不只是喝咖啡囉,要請吃飯,地點我選」「不許有其他人,就你們三人」臨走前文夏拋下這些充滿他風格斷言式的話。原來客滿的森咖啡人煙開始稀少,我們離去,感覺他與他已經來到下一個見面的朋友就這樣侷促一隅,冷清,長鏡頭地遙遠,寂寞,繼續著邁入二十一世紀的活在自己夢想裡的文夏驕傲。



(2009.04.07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