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時光的海拋–記喬伊斯的生命與文學





⊙石計生


一個活著時就知道自己完全創作能力的人,時時接收那來自上天的能量,蜂擁而至的意象左右著日常生活的方向與視野,在家庭暴力與沒有轉圜餘地的宗教信仰之下,我們的青年喬伊斯,以「多疑、叛逆」回敬所有束縛他天馬行空想像的力量…一八八二年地球的天空神祕地破了一個大洞,一種無聲無色無臭的新的親水力量,躲在氣漩之中片灑,隨著汪洋四處拍岸,防風有年的自信的樹杞從此沾惹了致命的快感、讓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沉睡的人類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他成為一體,並賦予他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那個人遂一睜眼便說:「漂泊就是我的美學(註)。」 那是我們的喬伊斯先生,從此,酒。貧窮。痛恨責任。善疑。嗜欲。流亡。希望被起訴。搬家。懊悔。衝突的一生以強迫性重複(compulsory repetition)的行動完成他的逃離的意志。以意識流的文學讓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固遲於鄉愁印象,從交織的反面、非理性、屎尿發現解構中的「道」酖酖後現代。以川流不息的語言。艾德娜‧歐伯蓮(Edna O’Brien)的那本關於喬伊斯的傳記文學,精確地捕捉了這一主軸,並且顯露她多重深度的喬伊斯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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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燈光灑在海上,照耀著沙灘上的沙子與巨礫」,而滔滔不絕的海水則不斷地流入,潑進杯狀的岩石裡面,彷彿有無盡的話語要訴說(O’Brien, 2003:2)。失落時光的海拋。想要訴說的是。一個活著時就知道自己完全創作能力的人,時時接收那來自上天的能量,蜂擁而至的意象左右著日常生活的方向與視野,在家庭暴力與沒有轉圜餘地的宗教信仰之下,我們的青年喬伊斯,以「多疑、叛逆」(O’Brien, 2003:5)回敬所有束縛他天馬行空想像的力量。出入青樓來造就自己的罪人形象。陷於困境以便用文字超現實。離家出走超越日復一日的坐困愁城。母愛作祟。父權壓扁大寫的I。在世界流浪者故鄉巴黎體驗波西米亞式的頹廢。鬍鬚留長而連續「行文迅速而不加標點」(O’Brien, 2003:13)的獨特風格。不斷變換興趣遊蕩街頭以承接靈光乍現。逐漸茁壯的心靈,渴求經由更偉大的陰影明亮自我。有時是抽象如墨水瓶沾滿激動是喬伊斯與易卜生間的精神聯繫,有時是具象如都市空間裡的一座蹲在旗桿上的神像,與其旁的爛菜酸臭味和那一樣腐爛的愛爾蘭同胞靈魂。喝個爛醉。教堂懺悔。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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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就好像是河流一樣,總有其必經的流動路線」(O’Brien, 2003:25)。超自戀。一切都是注定的。在大街上的邂逅。一隻孤雁單飛因為比翼的加入而離家更遠。失落時光的海拋。巴黎。都柏林。的里亞斯得。羅馬。的里亞斯得。都柏林。蘇黎世。的里亞斯得。巴黎。渡海。不渡海。渡海。不渡海。不渡海。不渡海。不渡海。離得越遠鄉愁的重量越巨大。「女人」完成了我們的喬伊斯先生新的時代失落的人生必備的「強迫性重複」元素:性愛、兒子、女兒、管教、爭執、貧窮、情色思想、疑心、酗酒。複製原生家庭的一切。考驗為痛苦而生的才華。退稿與出書波折是一八八二年的天空大洞的計謀的冰山一角。「作品是為了遙遠的未來而寫」(O’Brien, 2003:67)。我們的喬伊斯的「淫穢的」、「揭私的」、「反動的」、顛覆的文字,只是在身體上感受到不遠的當代人的必然解放,精神並且隨之無所限制了。雌雄同體的虛實靈肉。在時空之間交錯。寓意。意識流。川流不息的語言。一個黑洞長在後腦勺。吸納所有一切。物質與反物質。因小說聲名大噪。「名聲」是一個人的名字所能造成的最大錯誤。但里爾克(R.M. Rilke)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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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理解了體內天外力量的錯綜複雜的結構了。最後的十七年。「骨子裡充滿活力與危險」(O’Brien, 2003:87)的喬伊斯先生,靈魂已經簡化為植物性的生命了。其實是黑暗的。世界本身有病。剝落一切難堪的謊言。平靜面對。纏鬥一生的眼疾造就偉大的蟄伏藉口。晝伏夜出的攀緣試探,學習黑暗的深度與廣度。後現代的「道」。變形。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河流、灌木叢、山丘、男人、女人、與轉換不定的身分。高岸為谷。凹下的突兀。桌子下的暴露狂與會議中的儀式規範藩籬盡失。扣緊未來的後退。瘋人院。精神病院。醫院。身體與心靈的圈地運動。規訓用以懲罰瘋狂。傅柯(Michel Foucault)擺。「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祕密」(O’Brien, 2003:100)。瘋狂必須外顯為卓越文字。骨子裡無力透了的理性。超越圈住的啜泣。「露西亞,我的女兒,為何至此?」戀父與二十世紀夭折的破折號酖酖成就的是虛空中的無聲無臭無色。「挖掘前往地獄的鑰匙,挖掘各式各樣的文句」(O’Brien, 2003:115)。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評論人與讀者均無法理解的真實。是自我生活集體甦醒的靈光乍現。四個十元。只有今天。一九四一年地球天空破了的那個大洞又神祕地縫合了。筆被抽離了。人倒下了。敞開無聲無息的一體。完整的缺陷。親和的疏離。等待下一個認識的人。失落時光的海拋。繼續。繼續。繼續。

註:James Joyce: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NY: Viking Press, 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