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記

七日記


 在那些日子裡,人要求死,絕不得死;願意死,死卻遠避他們。」 啟示錄(Revelation) 9:6


「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啟示錄(Revelation) 21:4


石計生


【第一日】


習慣地我選擇木柵線動物園站的最前面的車廂的進門左轉靠窗的第一個位置,進入褥夏的當口,因為這裡可以放置那沈重的背包與夫眺望捷運沿線的山水與臉龐日日再出發。你這次以一老者的形象出現,頭戴著花格子的灰帽,一臉未整理的稀疏鬍鬚,帶著一付黑框老式眼鏡,蹣跚地由後方上車,從木柵站。我其實是認識你的,不然的話為何我會警覺你濃厚凝重的呼吸聲裡夾雜著嚴肅的咳嗽聲訴說著你習於獵取人們的靈魂的化身,就這麼坐下來,就坐在我的左側。車行迅速穿越麟光站後的詭譎山洞,長長黑暗的山洞10秒瞬間而過,你,我可以以眼角餘光瞥見你,陰暗皺紋滿布的眉宇透過黯淡的節奏依然的咳嗽向我傳來一個訊息,就像你向所天下人宣示的訊息,像汪洋中絕望的號角,吹奏著過往風帆的輓歌:


我的陰影,將降臨於你的身上


這訊息淡淡的、如茉莉花開放在六月的枝頭


或將是美麗而明確的萎索?


【第二日】


你在什麼站下車說實話我渾然遺忘,回國以來捷運裡人來人往我不曾記憶著些什麼,你是我唯一有印象的人,在失速的過往與未來支離破碎的你我。上次你以和尚的形象帶走我摯愛的父親時我沒有哭我只是十分想念他,他的背影在熊熊火光中煙消雲散,只剩下夢裡似真非假的問候與家居。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你這次清楚認真的也想帶走我,就像你七年前帶走我父親一樣。我說,但此時我並不能像20歲時那樣堅決地相信你,相信美殉宛若從月光瀑布的一躍而下,順著彩虹而下的完美,之死,是值得的真實。我說,此時我並不能和年少摯友共同的承諾一樣堅貞跟隨你,「決不活過公元2000年!」,那虛無主義時代的你的信徒高高貼在牆上的標語,就像你在柏格曼的第七封印身著黑衣的行走,你,跟隨我也有好一陣子了吧,也想像電影一樣對我說:「是時候了啊!」是吧。我說,但此時我並不確定我想跟你走了,雖然可怕的咳嗽已經在我抵達教授研究室就已開始如瘟疫蔓延開來了,如萬丈波濤排山倒海向我的五臟六俯襲來,特別是肝臟,你知道的我身體最弱的地方。我想起了父親、童年歡樂的家庭、詩與師父們、自己年輕時追尋過的愛與誓言,那些餘溫猶存的記憶如照片,泛黃。此時的我依然似年輕時無所眷念,我說,但並不確定我想跟你走,只想透過你對於我的折磨觀察我/你。


【第三日】


 整個月我喪失了對於身體慣有的自信,我喪失了助人的能力,這是唯一讓我覺得沮喪的事吧。練功場所仍然有許多期盼的眼神等待下手,與心靈的開導。你時常在我的左側冷眼旁觀我知道。那不算什麼,師父會這樣說我知道。我想起月前和師父去高雄看一個重症男士,曾經商場叱吒風雲的他已瘦如材骨,求生意志薄弱中帶著家庭的重荷嘮叨。,三十七、八歲得了末期的癌症,原是商場上叱吒風雲的青年企業家,瘦骨如材眼睛凹陷至深處,一股不能磨滅的英雄氣短的悲傷流傳在空氣中,兩個稚子與愛他的妻子。讓我回憶起這麼多年來嘗試從你的手中挽救許多人的歲月是否是樁騙局?自我欺騙的騙局?是不是當你的大手一揮,眼瞼一眨眼,其實我們所有人都必須跟你走?我不禁深深猶豫起來了,所謂的「隨緣助人」。於是你就看看錶,說我的時間也將至。整個六月我陷入可怕的痛楚,我也將自己隔絕於眾人之外,上課、說話、吃飯、做研究的我都不是我。你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手錶,我說,你怎麼確定他就要跟你走,遺留一對稚子與未完成的夢想,尚未而立的年輕生命。你看著我們在卦中祈求奇蹟的傳遞,源源不絕的氣息傳入他虛弱的身體,他重重的咳嗽穿越時空撼動著我對自己的信仰,雖然可怕的症候已經在我抵達教授研究室就已開始如瘟疫蔓延開來了。你冷朝熱諷著我自以為是的幫人理療加氣的歲月,「沒有人曾因你的慈心而受惠」,你說,「他們終將皆死去,隨我而去!」你企圖有系統地打擊著我熱情入世的心,企圖讓愛口吐白沫在炎炎夏日中自取滅亡。我確實氣餒,但虛弱中不曾放棄。身邊的珍藏事物不吝給予,給予需要的人吧,我說,我曾經是你不二的信徒,換來的是贏弱的身軀與流浪的心靈,在多變的城市風候中兀自哆嗦。我遭受各式各樣的痛擊,來自黑暗界,但不曾心慌;因為死而復生的勇氣導引,「尚有許多期待救助的人啊!」,隔著厚重的隔音玻璃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雨中呼喊著暗啞無人理睬。


【第四日】


理性所構築的世界正面臨黑暗界力量輕蔑容易的摧毀。「凡存在即合理」是這個時代的標語。心靈隱藏最深的壓抑慾望肆無忌憚地在今日地球行走,其姿態宛若億萬年前獨霸這個星球的恐龍,經由價值中立的媒體、符號、政客與學術。我是一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你經由一個被學校判定為精神病的陌生學生口中說出。她在暴雨的午後坐在H教室二樓的欄杆旁,身後的雨瘋狂淋濕了半身,她的眼神堅決攔住我:


「以上帝之名我認得你,你這校園裡最著名的老師,不要說不認識我,我千百年來反覆和你認識,你,你,你這熱血濟世的人,為什麼到此時還在堅持?看,看看我左臂上的刺青,921,我的傑作,我知道你此時是上帝,人們將信仰你,但你是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不要排斥後代,不要排斥我,要讓你的後代目睹我還有不斷的傑作:地震、火災、山崩、洪峰、戰爭、狂瀉的股票、與愛恨離別。不要說不認識我,我千百年來反覆和你認識,就在廁所,人們覺得最為污穢的地方我們換帖結交,蟲蛆爬過我們欣喜的心情,頌揚黑暗之光吧,你這深受學生愛戴的,校園裡最著名的老師,你這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以上帝之名我認得你。」


瘋狂倒影著文明這我們共同擁有的湖泊,我的心微微晃蕩,但是舟船不曾翻覆。她/你游離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你們對於我的篤定深感恐懼。我說。因為,你已察覺對抗你最為根本的武器已在我心萌芽。「相對於整個校園裡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你的非理性是真正的理性。」我藉故從一偽善、輕挑、甜點形式的學院官僚會議中逃出時,對著雨後教室二樓的欄杆她/你坐過的地方,說了這樣的話。感謝你。虛無主義時代的我之後第一次感謝你。


【第五日】


你在世界蔓延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我說。雷雨答伐研究室我批改學生期末報告的清靜間隙時我發現,自己無法回答〈藝術社會學〉課程中,一極為優秀的學生以下的詰問:「


首先,必要的是存在感的重新確立。近乎儀式性的招喚。


招喚那樣一種在生活的恬謐安逸中漸漸褪乏的曾反覆糾纏以倉皇悲切著的姿態的自我認證。


『怎麼樣才能證明我與眾不同? 』湖面上,楊牧以此詰問。


然而,在認定了必然的與眾不同之後呢?我們還可以拿什麼來面對存在?我們怎樣可以在虛妄的時間之中把握這當下不斷絮叨著的唯一主體?究竟,究竟人如何可以活著,而不僅僅只為了活著本身?


 老師,我曾不斷不斷地想這麼問你,尤其在每一個你談到死亡的瞬間。


今年二月,我遭逢人生頭一次劇烈的背叛。關於情感,也關於我所仰賴的生存基石–相信。此時此刻我必須急切逆流回溯,回溯那曾教我瞬間崩解,如今卻僅僅如同皮膚上淡淡沉澱的暗紅印漬的疼痛。是傷痕嗎? 我甚至無法確定,然而,在那其中卻孕育了我頭一次完整自覺的蛻變。


並非一覺醒來發覺自己長成了一隻巨大的毒蟲,而是一點一滴詭異而瑰麗地,意識地看著骨皮肉的四肢逐漸幻化為繁多綿密帶著絨毛的細腳,背上拱起堅硬無比的厚殼卻也相對地擁有極其脆弱的柔軟胸腹,並沿著自己走過的痕跡沾染上黏膩稠濃的透明汁液。據說,這便是最明確的存在感。
 


正是為了存在本身的饑渴,亦同於對死亡的熱望。不是雪菲爾悲歌般殷切於對美的呼喚,然而那陰冷絕美的環墟的背對著自己的自己的影子,卻同樣迎面朝我踱步而來,在錯身的一剎那穿透置換,暗渡了腐敗,也暗渡無所謂傷害。於是人們以為我變得強壯,靈魂彷若愈加堅實。


只有我自己知道,文字如何同時拯救亦摧毀我,眼淚又是如何滴落在紙上卻化為矯飾的字詞,化為意識翻覆間我再也再也分不清的真實。


是嗎?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但卻不為了傷害,而為了執迷於自己的存在姿態。為了這唯一的、絕對的、訴諸以靈魂為名義的、凝斂壓縮所有形容詞的卻早已亡滅的存在?


如果狂悲狂喜早在意識的辯證中得以層層剝落其灼熱的覆面,那麼楊牧的擔憂終將成為多餘。在創作的抽離中根本不存在有真正的狂悲狂喜,更遑論以此搭構藝術的殿堂。但如果,如果存在之神賜予以最後一次的真誠悲哀,我將致悼念於這些不復在的、關涉於活著的燃燒溫度。


在顧著舔舐傷口的時日中,我嚮往陳屍於雪山的淒美,渴求沉落寧靜的湖水,攜著雪菲爾一般明媚的面容,在皎潔月光下映出死亡的白肌。永恆,烙印在背叛者晦暗的瞳仁中。曾幾何時,背叛者的眼睛被鏡中的雙眸取代;我深切凝望著自己,只緣於那崇高無比的意識之遠離。在翻越之後我果真確立了自己的存在高度,帶著不可一世的自傲和睥睨的神情,明白終將沒有什麼可以重覆對我執行傷害。這具真真堅實的靈魂,『我答應賦它以永恆擴充,超越的潛能。凡經我心神鍛練者皆如是。』


除了,除了被拋擲的茫然和焦慮;我試著揣摩那道弧度。


除了,除了終於將赤裸裸地貼近於自身作為唯一的目的;竟無關於道德,只關乎美感。


是嗎?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


或者,說愛太浮泛,然而我卻預視著自己即將成為『孤獨的孤獨的人』。


於是復原了之後我卻比以往更加疼痛難擔。如果致命的傷口不過是一道無謂的笑話。


或者在完全對稱的另一個半面上,我僅僅奢望擁有飛行當下的官能快悅,在穿破雲端的那一瞬間決然地背棄語言,再以極其委靡的醜態墮落,在急速下墜之中輕蔑於時間之神的任何眷顧。空氣承載不了我沉重的軀體和靈魂,整個整個地撞擊上堅硬的土地,霎時迸裂四散,碎末漫天覆地。

『若是如此純潔可以死去』,『在我還保有完整的真情和不著邊際的愛的時候』。


時而決定毫不猶豫地腐爛,化為天地的一部分;但時而卻又認真地感到羞恥起來。作為一個絕對者,怎麼能夠恣意放縱著自己最最直接純粹的欲望?!


便永恆地晃盪在兩個極端之間。日益擴大的裂痕,只要一不留意便將陷落,動彈不得;連渴求死亡都是多餘的幸福。


軟弱和堅硬的交相辯證、疼痛的收服以釀造更為巨大的、意識抽離之後無能於愛的感傷對比著近貼官能的狂悲狂喜……,或者,一切只不過又是舔舐了另一種同樣單薄的傷口,並且採取了如此悲情的形式來成全我再一次的文字療癒接連著暗地裡焦躁的自我認證。

但老師,那股注定自我摧毀的痛楚,你能明白的。」


【第六日】


「還能有所摧毀的時代才有幸福。」今日我突然想起年少時光所寫下的這句子,你一定記得的,二十三歲的我,拿隻土產的甘蔗凌晨兩點和虛無同黨騎著野狼摩托車狂奔台北城的時代你的容顏是無法抹除的完美問我歸鄉何在那時的痛苦只有能以勝過死亡的瘋癲和你分享。我說「沒事了,真的沒事了,謝謝你載我一程。」俟你離開後,我面對一盞孤燈與夫一坪大的斗室拿起美工刀就往手上的血管劃去而復返的你撞開木門立刻奪掉我的刀說怎麼這麼傻這一切是為什麼?你看看我小小的床頭,凌亂的紙筆上面書寫的一改再改的詩稿隱約標題為給奧菲莉亞的十四行詩之類,你看看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每日必須翻越公館旁的小山頭到森林系館去與不愛我的奧菲莉亞編織一道只有自己相信的愛煞世人的高牆你說我如何苟活於世?在系館的留言簿我的心血結晶句子串成的詩篇卻必須兀自忍受著業餘與競逐者的嘲笑與冷漠我如何能保全對詩之愛?「沒事了,真的沒事了。」現在,我聽到這樣的謊言像瘟疫一樣的蔓延在這冠冕堂皇的國度,無所摧毀的時代有著精神分裂的幸福。


【第七日】


這將是不能完成的一日,我鄭重告訴你,以浮士德之名,因為你尚未以梅菲斯特之姿出現,讓我對著世界說「我滿意了,請帶我走吧!」我將以最為頑強的意志與你對峙如查拉杜斯屈拉,以最柔軟的聲調和你共處如老子之水,以這沒有日期年月日的不能完成的一日之樹之名



 


 

石計生「楊牧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2010)

用戶插入圖片孤獨的幾何:楊牧詩的數學美學
楊牧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 2010年9月24-26日

◎ 論文題目:
 孤獨的幾何:楊牧詩的數學美學
 
◎ 時間:2010年9月26日
◎ 發表人:石計生(東吳大學社會系副教授)
◎ 主辦: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 
◎ 會議議程: http://tailit.nccu.edu.tw/app/news.php?Sn=144

                                                                                        摘要


從綴飲、授業與登涉等生活視角,以一種作者與研究對象來往的書寫方式出場,本文所提出的探索楊牧詩的「數學美學」,指的是通過數學中的幾何原理:點、線、面與空間之間的位相關係,穿透楊牧詩時有詰屈聱牙的文字表象,裸露其中的日常與哲學沈思美學奧義。葉珊作為楊牧的生命連體,其與常人更為接近的有血有肉追尋,被視為是造就楊牧孤獨的幾何詩學的必要構成;而楊牧經由王靖獻的學術閱讀,加深了他的輪廓,逐漸的抽象洞察,印象浮水印為詩,仍不忘回眸凝視葉珊的具象入世,受困迫的愛與熱情。兩者相互滲透,內容與形式互為動力,雖隨著生命史變化有所傾斜。

對於情感的完全依靠到完全抽離,是冷暖線條與點面的交織作用,它必然會達到某種美學空間的了悟,其中可有詩的抒情與敘事。楊牧詩「冷抒情」地由水平線逐漸向任意離心的線過渡的戲劇暗示還不是秘密的全部,因具象空間裡的鮮豔色彩終要飄浮在畫面的空白中。本文指出,楊牧數學美學所掌握的是等待詩回家的火候,多層次,複疊音的內面空間鍛鍊完成,不是螢火,月亮,而是成為自身是發光體的太陽,抽象超越一切,又成為具體的一切,印象疊合,滿溢著色彩的美術讓詩轉透明為秘密全部,以孤獨的幾何學。


關鍵字: 葉珊、楊牧、幾何、詩的內面空間、數學美學


楊牧紀錄片:訪談奎澤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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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紀錄片:訪談奎澤石頭(台北/東吳大學/錢穆故居旁,2009.12.25)


那天非常寒冷。台北。外雙谿。文舍前。錢穆故居旁。紅楓落滿地。對於楊牧老師。我說。約好訪談的這幾個月來。我第一件決定做的事情就是儘量忘記他這個人與作品。就像想儘量忘記奎澤石頭般。然後等這天來時我還會記得什麼。我以為我什麼都忘了。結果我什麼都記得。通過必要的遺忘而獲得的印象才是真正的印象。我記得。班雅明。單向街。弧燈下。認識一個人的方法就是不抱希望地愛他。關於詩與詩人。不會從生命裡消失。世界還在那裡。消失的只是我們的輪廓而已。我瞥見殘存的第一片楓葉飄忽不定地委地兮無語。我就回到了雄中時期的植物園。斜倚在參天老樟樹下閱讀赫塞,楊牧與傑克倫敦。我瞥見殘存的第二片楓葉飄忽不定地委地兮無語。我就回到了重考大學時期的補習班旁的釣魚池。因為閱讀楊牧海岸七疊過於入神而掉進了池中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我傻傻地從水中爬起來繼續閱讀感覺好像信仰詩的神聖受洗般。從此奎澤石頭就真正誕生了。剩下的只是命運安排的在台大文學院前的短暫素面相見。你大二的時候。給奧菲利亞的十四行詩。森林系的梅石道上你急急搜索每個屋頂與黃昏掃瞄每雙瞳孔與腳步。甚至。遞給每個陌生人一朵你手植的薔薇,因為羞澀的沈默是你唯一的言語。當夕陽落入廢墟時你從戰火歸來。一株燒的火紅的木棉冷眼旁觀你。楊牧收下了你自費出版的詩集。再見面又過了十八年。你逐漸忘記曾經用生命書寫雪菲爾悲歌。碰觸。世界只能醉臥在那裡。語無倫次。感覺退位理性昇起你轉化為一個學者。我瞥見殘存的第三片楓葉飄忽不定地委地兮無語。我就回到了外雙谿的學院之路。茁壯的奎澤石頭也寫了四本詩集。我則以美學批評掩蓋急於裸露自我的光芒。有次在他家時楊牧很溫和地對我言外之意地說些當時不懂的話。我揣測意思是由創作走向批評表現頹勢。一種對於生活與存在的純粹性的提醒。又過了些年。奎澤石頭。你終於理解了。那些抽象化記憶裡愛情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風生水起。楓紅此時瘋狂地萎地兮無語。詩是唯一的。其鍛鍊就是從最為根本,簡潔,幾何原理的地方著手。先忘記。再記起。先擱筆。再書寫。等待詩的回家。孤獨。我說。是楊牧最好的一首詩。不是嚴謹詩學上的最好,而是奎澤石頭眼睛通過自己的感覺成為理論家後看到了孤獨的幾何。孤獨這首詩裡的點線面幾何學原理的作用。其所觸發的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廣遒新世界。死亡的左右蘊含著新生。黑暗裡包容光明。曾經的接近恨的感覺一筆上升為體諒的愛。不帶感情的感情。我因為深受震撼而無法言語。繼續擱筆。那應該是。你說。楊牧詩藝的邊界了。美學評論家的直覺。那天非常寒冷。台北。外雙谿。文舍前。錢穆故居旁。紅楓落滿地。我說這一切所紀錄的不應是一種楊牧造神運動,而是通過不抱希望地愛他,從人的角度看待這個表面嚴肅,卻處處是溫暖的長者,我私淑愛詩學恩師,雖然那天在他家裡面對幾個他真正都成為教授的外文系學生感覺異常孤獨。胡適說,這是五十歲後的人做的事。楊牧遞給奎澤石頭一杯馬丁尼後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舉杯。就口。放下。一條漂亮的線條眼前一閃即逝。孤獨。如這訪談尾聲裡逐漸風止的起身。乾枯的。半乾半黃的。鮮紅的。紅透的楓葉。我踩在上面感覺那裡有人在啜泣。奎澤石頭抬頭。參天的楓樹間隙灰濛天空裡一朵魚狀雲游過。沙沙地聲響此起彼落浮沉素白花朵我把它藏滿懷。要節制自己容易浪漫的情感。楊牧說。你悲傷地點頭。跟這群其實不是很清楚是誰的楊牧紀錄片拍攝團隊道別。告別很冷的台北去向更冷的南方。你上車。往蘭陽平原的一個詩人的葬禮而去(石計生後記,2010.02.04)。



孤獨的幾何

孤獨的幾何


    石計生


1.


楊牧在某篇散文段落或者專訪裡似乎曾經說過,因為對於數學的厭惡,使得他曾經逃課至太平洋的花蓮海邊隻身涉險,孤獨接受浪花洗禮,想像風暴席捲,讓自己「找一個他們夢想不到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那個地方,後來證明,就是詩。詩,對於楊牧而言,就是思想,信仰與力量。但究竟詩從哪裡來?你曾提供過多種解答。那天,己丑年中秋颱風前夜的晚宴造訪,你在楊牧家透明落地窗客廳聆聽蝴蝶夫人的端坐時,看著每次來他同樣的動作:於柏克萊求學時期養成的習慣,端著透明高角杯,慢慢綴飲一杯加了橄欖的馬丁尼。這次對著窗外拔次漸高、花色黃褐相間秋之台灣巒樹,然後開始噓寒漫談。但這個尋常重複的舉杯就唇動作,卻讓你靈光乍現瞭解了一件事,或許過去你用班雅明、浪漫、寫實或其他什麼主義去詮釋楊牧的詩尚有一個地方不曾知曉;弔詭地,和數學有關,那是楊牧詩中展現的感情、佈局、用典和譬喻的精簡和精確性,那是一個年少躲藏任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經過數十年錘鍊形成:孤獨的幾何。 


2.


 


 


 


 


 


「孤獨不涉情感,孤獨是一種由點成為線,再回到點的運動。」這時,你面對窗外的青山與參天老榕樹坐好,秋之暖陽早晨,再度端詳楊牧那首著名的詩〈孤獨〉,竟像素面相見,又是熟悉的場景裡確定地畫/寫下這樣的線條/感受。這首詩裡其實只有一個動作:楊牧在家裡尋常的傍晚又照例喝了一杯加了橄欖的馬丁尼讓孤獨從心裡出來走到酒杯,再從酒杯送回心裡。 


如你這時讀的康丁斯基《藝術中的精神》這樣說:「水平線因而是一種能夠在不同方向向上延伸的冷而基礎的支座。冷與平構成了水平線的基調,它可稱作是以它最簡潔的形式表現出運動無限性,冷峻的可能性。」「垂直線,它豎起來正好與水平線構成直角,在那裡,平直被豎高所代替,即,冷為暖所代替。因此,垂直線以它最簡潔的形式表現出運動的無限的、溫暖的可能性。」 


將孤獨比擬為一匹「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的「衰老的獸」,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所言者是常人皆有的「一個人」時的感覺:「眼神蕭索,經常凝視/遇遠的行雲,嚮往/天上的舒卷和飄流/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他委棄的暴猛/他風化的愛。」這些浪漫優雅的句子只是一種表象、因人而異卻又雷同的感覺、情緒,這裡詩的構成是一種鋪陳,是一種運動前夕的「點」的醞釀。從孤獨的幾何學來看,這潛伏,蠢蠢欲動的「點」出發,會有兩種可能:一是水平線,二是垂直線。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且用他戀慕的眸子/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雷鳴剎那導引,孤獨的獸費力移動,其衰老可能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甚至是結構上的疲憊。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所謂者是進入馬丁尼酒杯裡的苦澀的美感,具象世界裡咀嚼,綴飲終將化為烏有的存在,原來熟悉世界裡嚮往遇遠的真與善浪漫結褵流浪,和杯酒之中實際的美與愛的平常規律並不是同一件事,而這時詩才躍然成形構成。詩回歸最為原始的不帶感情的數學邏輯,卻弔詭地蘊含了藝術夢寐以求的真善美。冷冷的水平,向上延伸的冷而基礎的支座,是必須的鍛鍊;而豎起來正好與水平線構成直角,那是「舉杯就唇」的尋常動作,在那裡,平直被豎高所代替,冷為暖所代替,慈祥地把那隻衰老的獸送回心裡:點走向線,線又回到點。嚮往遇遠的彼時或者曾為天上的舒卷和飄流的水平吸引其冷峻猶然,而這時楊牧孤獨的幾何垂直線,不論親炙或者私淑的人都知道,一直都是溫暖的。


3.


這是颱風中秋前夕,你和楊牧走在敦化南路的寬敞大道上目睹的,粲然蕭索巒樹晃影,關於孤獨的幾何,關於藝術的精神裡的點與線,然後逐漸成為「面」。這線隨著路燈慢慢延伸變成了影子,拉長至一定距離後又變成了線,水平的斑馬線與垂直的月光線交織,隨著楊牧身影的移動與月光難以察覺的挪移,與你的佇立距離逐漸成為一個面,一個銳角三角形,並且很快地就變成了立體錐形,然後烏雲遮掩,蕭索巒樹在預料之中的雨勢霧起裡花落滿地,然後想像的形狀煙消雲散,只餘最為堅固不變的孤獨的幾何:楊牧的背影,是這個時代藝術的精神裡在上部的最頂端孤獨的背影。


你這時閱讀康丁斯基:「一個巨大的銳角三角形分割成彼此不等的幾部分,其頂點和最小的部分朝上這就是對精神生活總括和準確的描繪」;「精神匱乏的時代。精神不斷地從較高的部分滑向較低的部分,整個三角形就凝止不動了。這個時代裡的人耳目失聰,只關心物質利益」「在上部的最頂端,有時只有一個人。他歡快的眼光是內心無比憂傷的不露痕跡的標記。那些離他最近的人也不理解他。」


過去隱約猜想是這樣,現在完全知道,楊牧的給人最初的不苟言笑印象並不是偽裝,而是真實的不受情緒影響的自然;從繁複多變的現象還原,來到數學顛撲不破的原理,賦予藝術軟化科學的能力,以耐心等待詩的幾何的造訪,有時賦予神秘的色彩,如風霜雨雪、洪水地震的疑神神學,揉合,醞釀,發酵,通過內面空間讓點、線、面構成詩的畫面。有時只有一個人,他詩裡總是平靜的眼光是內心無比憂傷的不露痕跡的標記。這一個人,不僅僅是藝術上的幾何精簡掌握甚為含蓄的完美隱喻抽象指涉,生活上則延伸對於真善美的追求謹守著入世處事的簡單原則,有時看的出來,他忿忿不平,甚至指名道姓,關於政治、棒球與古典失落的愛,孤獨的左外野手孤獨地等待捕捉奇襲彈跳或者高飛高難度接殺的一刻。離他越近的人越理解,楊牧總以「眼神蕭索,經常凝視/遇遠的行雲」與「慈祥地把他送回」的雙重眼光凝視這個精神匱乏的時代,當暴猛的愛被風化,在風雨鞭打中被委棄,人耳目失聰,只關心物質利益,無法浪漫,追求時;這時,楊牧就任由那匹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的名曰孤獨的獸重出江湖, 順著垂直線,一道閃電從天而降,雷鳴剎那,讓他挪動走進斟酌的酒杯,且用他戀慕的眸子,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高聲歌唱,無懼風雨,如你沈醉聆聽蝴蝶夫人的端坐,不曾察覺年復一年,對著窗外拔次漸高、花色黃褐相間秋之台灣巒樹,然後開始問暖漫談,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孤獨的幾何,抽象由點成為線,再回到點的運動,這時,你終也受到了邀請,慢慢綴飲一杯加了橄欖的馬丁尼。




(二00八、十、九)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遇遠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卷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詳地把他送回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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