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木棉花開時:公館/溫羅汀那個年代

⊙石計生


聯合書報攤 / 歷史月刊
http://mag.udn.com/mag/newsstand/storypage.jsp?f_ART_ID=21994

1. 那些西風經手的衰亡

從一種同語反覆的過程中醒來,窗外,有十分清脆的引磬聲,沒有緊接著的木魚與佛號,我狐疑著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已經過了午夜,而方起身想一探究竟,那聲音也旋旋消失,如夢似幻。而其所牽引的靈魂同時撩起遙遠而近的記憶,屬於無神論的時光,夜晚不睡覺的杜鵑花城佈局,摸黑在今日被稱為「溫羅汀」,亦即由溫州街,羅斯福路和汀州路所構成的公館的既往,其中有著大量實質與象徵的死亡,愛恨情愁狂狷者乎伺機而動,對黑暗造反的那個年代,危險境地,以不懈地閱讀支撐與化解。

「公館/溫羅汀」可以說是孕育台灣知識份子的核心搖籃。這些縱縱橫橫的街道,歪斜交叉或者直角相遇,在大學區旁,所像磁鐵般吸納(與發散)的,是上面行走的人和書店,咖啡廳,人和人,人和樹,人和地景,人和天空,人和記憶的停雲流水遭遇,層層疊疊地如玻璃櫥窗地透明,柏油路面的年年翻修添加,與白千層樹皮的隨著季節剝落的吉光片羽,不論在場或離開,在溫羅汀不經意轉角書店翻書的姿勢彷彿能夠被這樣空間定格,時間化的空間,就以數著落下木棉花的份量積墊,輻射至這城市的邊陲,這國度的角落,乃至芝加哥的湖畔或哪裡,讓我離開又回來的這街道,而冷冷的雪,跨越時空將歷史的事件一一映照,一九八0年迄今,二十五公分厚。

讓我們說那是開始於一九八0至一九八六年解除戒嚴之間的歲月,我的包括降轉的從森林系到經濟系的大學生涯。對我而言,就像其他許許多多年輕人一樣,那年代,是一個極端的年代,屬於不知道自己將會是什麼的懷疑,與整個噤若寒蟬的台灣社會也不知道會演變成怎麼樣的不確定的年代;凡是關心社會局勢的人,都時時會有烏雲罩頂的感覺。對於個人而言是知識與愛的飢渴的蒼白,實驗,虛無到了極點,連沙特,卡繆存在主義與尼采的虛無都無法自我拯救的光陰,但還是不斷地需要以踏進書店感受一種死去或仍存活的偉大靈魂沐浴身心加持的儀式。因此,即使轉到法學院的時光,0南公車還是一直把我的鞋子帶到溫羅汀,腳踏進聯經,唐山,香草山等書店就是一件快樂的事。

聯經書店藏書豐富,其社會與歷史方面書籍我最喜歡,像現在我的研究室書架上隨便都找得到,十幾年前買的聯經版的Leszek Kolakowski的《理性的異化》的書,紅筆藍筆劃得密密麻麻的線條,標誌著一種青春渴求思想出路的印記,不管是一知還是半解。迄今,聯經書店的位置記憶所及是不曾改變的,倒是旁邊本來應有一家遠流出版社,後來在大三還是大四的有一天就不見了。

唐山書店現在雖然還在,但是它其實搬過很多次家,不過大抵都是在溫州街比較靠近台大正門一帶遷徙。唐山老闆是個體經營的一個有點愛書如癡的人,不計成本地出版沒人要出的詩集與文學創作,上山下海去佈點經營書店,如遠在宜蘭礁溪山上的佛光大學,和今年在東吳大學校內的書坊等。即使到現在,到那地下室的現址,都可以看見我一九八二年自費影印的詩集與美學策進會的文集,這實在相當令人吃驚。香草山是我最喜歡的特色書店,我記得《楊喚詩集》就是在那兒買的,以文學為主的內容,每次購書時都會贈送一張淺綠底白色圖案的書籤,上面大都是泰戈爾的詩句,十分優雅。但是,在有一次木棉葉落,踏著失戀的步伐,感覺早秋已近的寒冷時,它悄然消失在羅斯福路對岸的轉角中。

而木棉的骨架
已容易清楚勾勒
當麻雀成群驚起
一首適合你
翻踢落葉幾行
逐步寒冷的詩

你寫下這樣的句子,你從法學院搭公車而來,回來溫羅汀,宛如回到母親的懷抱。即使口袋裡掏不出一毛錢,走進任何一家書店光是瀏覽就足以的富足,走在傅園旁的公館木棉道,溫羅汀奇特的輻射力量就會帶動心神位移,飛翔,即使已經過了多年,保存下來一種完美,透過了詩所親吻過的羅斯福路的力量,

你走過昔日走過
時常心跳的街衢,徐州
路口或哪裡,一排楓樹
死守夏天最後的
據點。秋蟬對你說
這些西風經手的衰亡

在戰亂中絕種
那些西風經手的
衰亡

早秋的感覺,那些生命裡曾經在意的形象自我褪色,在充滿著一種幻想為主體的視野,以純粹的詩的追求,浪漫地守候人行道上被稱為「英雄樹」的木棉,我總癡癡地等待它開花:但結局總是錯過了花期的懊悔,於是,接下來,就以無比激進的遊行與抗議佔領傅鐘掩蓋內在焦慮,在集體行動中找到溫暖,在整個大環境的陰沈寒冷中。那一切,是伴隨著校園的一個突發事件,我知道我的浪漫時代即將告終。


2. 字字珠璣翻閱的啟蒙

事情發生的一九八0年代的台北,是一個戒嚴的時代。對「戒嚴」二字的最震撼的註腳,首先就是大二時在活動中心238室翻開報紙時的新聞:「台大陳文成教授昨天被發現陳屍於研究圖書館旁的草坪。」修得整整齊齊的韓國草,完全看不出了,有任何重擊的痕跡,我走過每日走過的椰林大道,拇指山在背面的夕陽餘暉中傲立,百香果,海濛果枝椏茁壯生長著,而方才經過的流蘇花開猶美麗如雪,熙攘來往的校園情侶騎著腳踏車擦身而過,女的立在腳踏車後座腳踏板上長髮迎風,男同學在前面騎著雙輪舞,最為經典的浪漫一幕,雲,在天上以蔚藍的流動告別新生入學的陌生,前面是嘉年華的廠商校園招募人才帳棚群。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但校園裡昨日卻真的死了一名教授,我望著人行道的木棉花,心中悲涼地想。

接連幾天,幾個月的追蹤,討論,報紙電視的無窮無盡的問號,由剛剛渡過美麗島事件的黨外菁英,以不畏強權之姿放大教授之死背後的政治動機,明顯與他的台灣意識有關。我思索著在灰濛氛圍下的自己,一度告別詩,我放下美目盼兮的美殉描摩,我沈湎於馬克思與其主義的經典閱讀。但這,與其說是為了追求真理,不如說是為了轉移心中關於愛的追求的創傷經驗,雖然,後來把那書讀了進去讀通之後,左翼真的就成為生命脈動的一部份了。

當時讀的是被國民黨列為禁書的馬克思《資本論》,《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這類的書戒嚴時的溫羅汀書店都買不到,透過大學新聞社的管道,我記得主要是從政大國關中心那兒弄來的影印本,我現在大學開設社會學理論課時,都會將那書拿出來讓學生們傳閱,「限閱」的字樣猶在,與我們當時頑皮地在中間加了一個「我」,變成「限我閱」。當時,那真是字字珠璣的翻動,在社團中的讀書會閱讀時,總有一些隨時會被軍警衝進來逮捕的恐懼。謠傳最多的,如一個叫做溫瑞安的學長,武俠小說寫得很好,是印尼華僑,因為讀了馬克思的書被剔除學籍,遣送回僑鄉云云。但或許是因為後美麗島事件的原因,許多黨外菁英都已經遭到逮捕,包括黃信介,施明德,陳菊等,恐懼歸恐懼,我們在活動中心238室讀了幾年,倒也都相安無事。我記得時常讀到了深夜,索性就住在社辦裡不回租房子的師大分部的家,從二樓的社辦往下面的魚池觀望,在長方形的有限空間中,金色的鯉魚悠哉悠哉地成群游來游去,等著更多的食物從水面以上而降,就好像心中感受的戒嚴時期的生存狀況,可以溫飽,卻沒有自由,特別是言論的自由。

「如果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
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

那夜讀到馬克思手稿中談論異化勞動章節這樣的句子時,深受感動與啟蒙。月光從二樓窗外輕灑而入,我想著這光芒是沒有分別心地映照撫慰著每個仰望的人,愛與被愛的不對稱關係,是構成個人哀愁乃至悲劇的根源,但要達到馬克思所說的層次,首先必須超越個人的情緒,在眾人,特別是社會的邊緣,底層的人的生存問題中著手,去以理論與實踐解決這不對稱的愛的問題。月影中的黃椰子在椰林大道旁搖曳生姿,二十歲出頭的我,如夜行穿過明月的鳥不停地飛,知道了初次長繭的心,慢慢也會變成森林裡的一株樹。

但可以這樣說,戒嚴時期的台灣有思想的青年沒有人不左傾的;這就好像現在的年輕人不談談身體或流行文化研究就沒思想一樣。 但那個時代的「左翼」是非常的行動的。我講的行動不是紙上談兵,而是真的規劃挑戰施行戒嚴的國民黨政權的行動,這我在後面一定會談到。在那極端政治的年代,說實話,我其實很幸運地加入的是當時的現代詩社與大學新聞社等社團,右手練習詩的技藝,左手讀馬克思,並且,在真實的事件的發動中,印證關於愛的邏輯與革命正義與的道理。

黨外,作為一種現在正在消失中的理想精神,在當時,對於青年起著理論與人格啟蒙的作用。作為現在已然日趨失能執政的「民主進步黨」前身,「黨外」真的是在任何組織化政黨之外的理想的可以,純潔的可以,我想,主要是因為沒有任何實質權力可以瓜分與運作。「黨外」基本上就與「理想」劃上等號。所以,從學生的角度來看,搞政治的人只是其組成成分的一部份,當時最為受到學生愛戴的文學家,如楊逵,陳映真等,其地下聲望都遠遠超過檯面上的議會人物。

左翼文學豐富了而且強化了行動的內在。經由大學新聞社所辦的生活營,我在淡水聖本篤修道院見到了寫「送報伕」的楊逵;在烏來則聽了辦「人間」雜誌寫「我的弟弟康雄」的陳映真演講。回想起來,現在,我仍覺得,看一百本小說不如親炙一個心儀的人,即使看來稀鬆平常的遭遇,這二十年後,我猶然能夠嗅得到楊逵香菸的裊裊味道與感受陳映真寬厚多繭的手;直到現在,我在東吳大學開授藝術社會學課程時,仍會不時提到他們。

後來才知道,我在聖本篤修道院和楊逵說話後的隔年他就去逝了。記得是他演講後的休息時間,我頂著淡水的冷冷夜風,一個人散步到修道院外的草坪上,觀看滿天閃爍的星斗。在不遠的前方席地而坐著的是楊逵和他的外孫女。他帶著一個簡單到像在夜市買的三頂一百元的帽子,如刀刻山劈而成的流暢皺紋四通八達地撐開一張堅毅而豁達的臉,嘴裡抽著一根煙,炯炯有神的眼睛溫和地打量著我這個狀似憂鬱的少年仔。大學時代的自我孤傲難馴,說實話,他剛才講些什麼我完全沒聽進去,只是聽見他去過綠島。後來我寫了一首詩反省地記錄了當時的場景:

指針重疊在恐怖的向上提昇的口號
戒嚴時期就在淡水的聖本篤修道院
那時年輕人劈頭就問你去綠島
做什麼?「去火燒島裡給火燒」
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那回答隨著
時序遺忘了歷史的飄動而離開
以火光熊熊屍骨曝寒為代價的
一個夢想成真的時代國民黨下台
然後虛無的年輕人成了教授楊逵
早已死然後一顆旋蟄旋動的革命
之心垂死。

楊逵絕對沒有想到,壓制他的思想的日本殖民政權垮台之後,接著壓制他的國民黨政權也在他逝世後的不到五年內也解除戒嚴了。「壓不扁的玫瑰」綻放在誓言的核心所顯示的,是《送報伕》小說最後船駛近基隆港時望鄉忐忑的心情,即使流著黑濁不堪的水,不對稱的愛仍然是愛。一直到戒嚴解除後許久,我才在唐山書店買到前衛版的《楊逵集》,我撫拭著這樣一本八0年代不容易見到的傑出文學作品,從溫羅汀的磁鐵般吸納與發散的街衢,轉角歪斜記憶的停雲流水遭遇,層層疊疊的韓國草上,坐著一個慈祥的老人,他的外孫女依偎著遞上另一支煙,裊裊地飄盪與天上星斗合而為一,字字珠璣我翻閱著他四通八達豁達深邃的皺紋臉龐啟蒙,而十一月的公館木棉花,請記得,又隕落了一朵不朽。


3. 那花落的思念像一條河

而走過那花落的青春,政治的與愛情的思念,羅斯福路像一條河,把我們城市的溫羅汀隔成兩個部分。從蟾蜍山往北看,右手邊是溫州街及其彎彎曲曲的巷弄;左手邊是平行發展岐出一些支脈的汀州路。渡過這條河的方式,可以在上面擺渡,等待一個綠燈指引,順著斑馬的線條而過,但我最喜歡的方式,是從地下道的穿越,一個社會邊緣生態極其豐富的差異空間,特別在那個戒嚴年代。

但那天經過的時候還真嚇一跳。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整潔明亮,拋光石英磚構成的牆壁柔和的探照燈從I字形的地底專注引領行人的視線停留在幾幅攝影上,細看,都是介紹台大如何是國際一流學府云云(沒有了顛覆與理想社會的憧憬,再怎樣華麗的裝飾與外表都是枉然,我心裡想)。你若從羅斯福路的入口往下,除了這些比較驚人的是古希臘的雪白廊柱,佇立在左彎或直行的選擇之上彷彿來到了一個公共的畫廊,一塵不染的匆匆。

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的心頭失落了

我在這現代化的地底隧道中來回走動,試圖尋找一種被「整治」之前的感覺,竟然一無所獲。大約是二十年前的戒嚴時期,這個地下道是我們最喜歡噴漆的地方。我被指派到這個破壞任務時常欣喜難以入眠

「記住! 要把整個牆重新塑造一種無產階級的藝術感」

通常是半夜三點,我從蟾蜍山那頭摸黑來此,寂靜的地下道仍然有光路倒在骯髒的地上的乞丐與遊民三兩,以微弱的呼吸應和著我初生之犢的心跳。以紅藍綠黑四種噴漆構成繁複的幾何圖形,然後大大書寫上打倒某某的字眼,迅速奔離前,與俯角的眼神會心交會。因為怕被便衣逮捕的恐懼,什麼藝術感早被拋諸腦後。

而總是過了幾個禮拜,才會看到重新被粉刷。之後的十年我出國留學的前夕特地回到這裡巡禮,一樣的地下道,噴漆不再有,卻有著更多的流民在這裡生死目盲的乞丐托著一個錫作的便當盒、斷了一隻腳的則匍匐前進讓癡肥了的肚子與地上餿水交媾、一個老邁不堪的婦人吹著單音的笛子每當有銅板掉入她的便當盒時叮叮噹噹迴響著我青春記憶。我曾這樣以句子記載著:

那些句子斜躺在這世界有雨的
地方。一雙漸濕的鞋履朝向
蟾蜍山腰僅剩的光源。光源,現在
呼喚你的名字的人都成為流水。

誰遺棄了我們?在這
豐腴的城市歷史卻是多風的夜晚
你搭公車回家看到的不是溫暖。
一雙濺濕的鞋履黏著花屍狗臭
那老婦單音的笛聲飄盪在空中
昇高,昇高,昇高,然後
摔個粉碎

那時代的理想青年,是憂心頭頂的戒嚴烏雲罩頂不知何時解脫的痛苦。下指令給我的當時的學運領袖,他的家庭遭遇,是那理想的單音摔個粉碎的代表。一九八五年,我們終於發動了一波非常激進的行動,在幾次會議後,決定以政治系李文忠被退學事件,佔領校園精神標誌:傅鐘,就在那年母親節的靜坐示威,是台灣一連串學生運動的起點,那把火點燃後,大約燒了十年,接下來是佔領校門口,佔領中正紀念堂,佔領台北火車站。雖不在核心指揮,但我幾乎每役必與,在邊緣的好處很多,可以便於觀察,詩,因此,如泉湧出。

戒嚴順利被解除了,民主進步黨也由黨外順利組黨了,台灣人民的未來似乎一片光明了。但下指令給我的當時的學運領袖的全家卻在一個晚上被闖入的殺手殺死,包括他的雙親,懷孕的姊姊和弟弟等。中國時報與聯合報只在桃園地方版篇幅很小報導了一樁「銀樓搶案」,說歹徒十分兇殘,殺了很多人,奇怪的是沒有搶走什麼金飾云云。

一九八五年的學潮起始點,佔領傅鐘行動還未落幕,軍警已經在羅斯福路河的對岸部屬,刺眼的陽光與黃昏拇指山的夕照恐嚇著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事情發生後,我剛好輪休至溫州街那裡吃了一碗麵,再回到校園準備接力抗議,就在門口看見了他: 一個人坐在「把門築小,是為了把愛放大」的台大校門旁的草坪,低著頭,抱著頭,這一景,陽光大剌剌地刺痛著我。我過去想要安慰他。他卻主動抬頭,以悲哀但堅毅的眼神對我說:「同志,以後可能無法再一起奮鬥了。你要保重。」

當年在傅鐘前抗議的人,有一大部分人都成為民意代表或住進駐了總統府或政府一些部會,另外一些人像我一樣留學後歸國成為各大學的教授,但是他,這被我們稱為living Marx,活生生的馬克思的人,就這樣淡出了學運圈,後來學醫的他聽說不顧優生學娶了自己的表妹,搬到德國去了。

像我這樣理想摔得半個粉碎還有重生機會的人,每次穿越公館地下道都會想起這段往事,噴漆,靜坐,示威遊行,聯袂去桃園他家弔喪,繼續回到校園,來來回回穿梭,溫羅汀的書店,冰店,咖啡店,餐茶店景象有時在我心中旋轉了起來,拼貼,揉合,分離,這些歪斜平行的巷弄,把一個地方,城市,國度的命運,風格,以風暴式地逆時針旋轉,卻讓我們看到了今日的表面秩序,光纖,亮麗,過去的記憶就像新生南路上的白千層樹群逢秋必然的加速剝落,從戒嚴到現代到後現代,彈指之間的印象重疊,如一張被重新數位化的泛黃照片,爾今想要有什麼顏色,怎樣的人事物在裡面都行,真實,已經遠離,那「擬像」(simulacres):模擬中的模擬的時代已經降臨了。

一些現在無法說的事情就先不說,但我仍須放任記憶去追索,應該是真實的吉光片羽,所為的不是任何目的而是彰顯一些生命裡的「刺點」,刺痛自己以及一個時代逐漸消失中的理想精神,是否酥醒,把那思念像一條河前行,航向汪洋寬闊無邊。

如同現在,我仍然可以想像自己拎著一朵木棉花,在誰都能在其中「站壁」的溫羅汀地下道,我想應是如此的:逐漸有了更為新鮮的人加入: 賣花的少女燦爛的笑容,擺滿一隅自己畫的風景畫,毛筆與硯台以陳舊的毛巾鋪蓋形成的揮毫,三國演義與三十年來所見奇案等沒有版權的風漬書以招手的方式吸引寂寞的路過群眾的眼光。我當然也想起自己曾經是其中的一員,在五月學潮發動之前,以羞澀的聲音,面對地上自己手帕鋪成的小小販賣台,擺著幾本自費出版的詩集白底黑字寫著《海的告解》,

顫抖地喊著 「詩集! 詩集! 自己寫的詩集」

冷漠的人群一波一波走過,沒有人佇足。有時會遇到經濟系或森林系以前的同學指指點點,最後收攤是因為一個非常大的學潮來臨了。那潮流直接衝擊到的是我的入世意志。我走了。告別了迷人的雜亂,多重人物的路倒與叫賣,我走了,承著噴射客機而去,在一個冰天雪地
的國度繼續唸書,但心裡不曾遺忘這群和我共同拋頭露面的記憶,充滿活力的記憶。在芝加哥宏偉瑰麗的壯麗一哩,每個地下道的穿梭,感受的是整齊清潔的冰冷,我總想起公館的地下道。

現在我又回到了老地方。尚且說不出口的一些既往隨著起了的秋風飄得在心中更遠的地方,前面是政治的思念讓著這一切起了個頭。而這地下道實在無比的虛弱與蒼涼,溫羅汀人潮繁忙依舊。我貼近雪白的壁牆仔細聆聽,一陣陣斑駁的低吟與記憶從放大千萬倍的顯微攝影中出現,一些悶壞了的種子,需要混亂的夢,與形形色色的回憶臉龐就這樣冒出來和我一起坐在這令人齒冷的光潔中,視覺所見的死亡中,竟從我們的殘肢,目盲,肥肚,風漬書,花朵,笛聲與泛黃的詩集匆忙地路過。



4. 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秘密

溫羅汀的街道既創造了支配這個世界的精神性,也創造了流行的身體,它的證據在於從這一帶大學不斷生產出來的知識份子與創作者;和經由在公館足下經驗行走視覺上所起伏生死的愛戀,服飾,店面,車種,與人本身作為文化風景的日復一日的變化所構築成的鏡像城市。而這兩者之間並非如表面的羅斯福路的河流,相隔兩地;總有一些擺渡或地下渠道,讓創造精神性的知識份子與創作者,同樣在這星羅棋布的街衢中成為流行的身體的一部份,而身體的時尚轉變與不斷興亡的玻璃櫥窗內的展示,也反過來刺激著知識份子與創作者的靈魂神經,被拋擲在記憶或與時俱進地創造新的概念詮釋。

溫羅汀所暗藏的這個流通,並且不單只是以貌似秩序的理性為基礎的,它更是建築在感情的,感官的,甚至最大亂度以完成最低能量的類似於物理學的熵現象或詩的藝術錘鍊,如何受惠,端看我們自己的心靈方向與高度。

現在就在溫州街這頭靠新生南的書林,也是老字號的書店。大二在店裡,我看見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小說《都柏林人》時,書林的地理位置是在羅斯福路那頭,靠近公館公車站牌群附近的巷弄內,我還記得當年拿著自費影印的詩集來這裡寄售時尷尬的表情,所幸有點瘦俏臉色趨於蒼白的女老闆很慈祥地接下了這個浪漫(那天去,真正的附帶原因是去偷看詩集「賣」的怎樣)。但不知怎麼了,此岸的木棉樹長得比較不好,和對岸的台大傅園旁人行道比起來,總是覺得矮了一截且葉落較快(我一直懷疑是因為商店群與摩托車的廢氣污染所致)。去書林進巷子前,我常喜歡觀察木棉,木棉花很奇特,是葉子落盡之後才開花然後整朵掉落,它從不囉唆地一瓣一瓣地掉落。

要維繫住這樣整朵花生死需要多大的內聚力的能量?

「地球的天空神秘地破了一個大洞,一種無聲無色無嗅的新的親水力量,躲在氣漩之中片灑,隨著汪洋四處拍岸,防風有年的自信的樹杞從此沾惹了致命的快感、讓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沈睡的人類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他成為一體,並賦予他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那個人遂一睜眼便說:「漂泊就是我的美學 。」那是我們的喬伊斯先生,從此,酒。貧窮。痛恨責任。善疑。嗜欲。流亡。希望被起訴。搬家。懊悔。衝突的一生以強迫性重覆的行動完成他的逃離的意志。以意識流的文學讓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固遲於鄉愁印象,從交織的反面、非理性、屎尿發現解構中的「道」—後現代。以川流不息的語言。」

答案是必須以「漂泊的美學」,或一言以蔽之,「瘋狂」。政治上的瘋狂,藝術上的瘋狂,基本上是一回事。

我在閱讀《都柏林人》時,以戒嚴時的所有體驗驗證了喬伊斯的自況。當時模糊的感覺,一直到了前年,這些句子出現後其具體輪廓就比較清楚了。生命裡的週而復始地焦慮與敗德的想像式行動,是被一「破了一個大洞」莫可名狀的創作衝動所指引,挑釁和左右,並且是虛虛實實地交織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經由理性的社會學或經濟學去掌握社會現實受過訓練看來容易,實際上那線性時間所構築的失落更多,通常這必須經由鍛鍊詩的眼睛捕捉才能表達,那實則有如毛線球一團亂般糾纏的時間與生活世界。但藝術的現實流變掌握卻是走鋼索的過程,身體的骨子裡必須「充滿活力與危險。」這種體內天外力量的錯綜複雜的結構,能夠洞悉其實是世界本身有病,剝落一切難堪的謊言,平靜面對,以文字的堅決筆耕蟄伏藉口,那晝伏夜出的攀緣試探,學習黑暗的深度與廣度,終究我們在溫羅汀的輻射介面面見了一個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

如我一向相信的記憶,戒嚴時期以挑戰箝制為職志,那時骨子裡充滿活力與危險的身體,一九八四年的夏季某一天,走進了新生南路上的最為著名的「臺一冰店」,記憶所及,這家冰店傳說也很多,有一度短暫歇業的原因聽說是老闆玩六合彩欠了一屁股債云云,但這家冰店的冰是真傳統,真好吃,是當年台大學生之最愛。帶我去的學運領袖之一,是我在醫學系的多年好友,學長,他也是大學新聞社和現代詩社的成員,事前沒說要見誰。一樣喧嘩熱鬧的傍晚,充滿運動完的汗水味道,地上擺滿大學生的背包與斜張的腳,困難但有青春力量的通行。在最靠近廁所的左側位置,坐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來斯文的中年人。我叫了最喜歡的紅豆牛奶冰,就這樣三人聊了起來。原來對面這個就做「鄭南榕」的人辦了一個反國民黨的雜誌《自由時代》週刊,欠缺人手幫忙校稿編輯,希望我和朋友一起去幫忙云云。虛無不知所終的年輕人當然是一口答應,況且當時的政治氛圍相當特別,在國民黨的極權統治下,學運份子、島內異議份子(黨外)和共產黨被視為是「三合一敵人」,其結合是建立在反壓迫與反資本主義的理想基礎上,不像現在,因為黨外組黨後取得了政權,三合一已經異化成為分道揚鑣的三條路。昔日批判國民黨的學運份子在成為大學教授後,大部分因為顧念過去情誼或有目的地靠攏,竟喪失了批判日漸失能的民進黨政府之能力,使得知識份子輿論成為真空,更不用說當學運份子,這些昔日的朋友成為民進黨新政府的官員後所忘記的白馬歲月的理想。因此,在戒嚴時期那樣的時空背景下,弔詭地主張台獨的鄭南榕會心儀毛澤東與馬克思,而我這個虛無的青年,加入是因為堅信「理想主義聯盟」是為了產生「詩的集團」

最現實的是閃電的力量
並且說明善行不能達到救贖。
一息尚存可以確信的是
均富,無階級,永久
和平的開始
在於
詩的集團,終有一天
將成為這個世界
動亂的根源……


「詩的集團」迄今尚未形成,只有零星突出的稜角,在各自的酒店,愁千萬人之愁。學運既往的剩餘價值,只能是台灣菜市場式民主的選舉年度登場時號稱自己曾經是那風起雲湧時代的自我加分標籤,或者辦個學術研討會時成為國科會補助的對象,以貌似嚴肅的探討,針對一些尚未就木的權力擁有者或文化霸權施行者,就急於賦予歷史定位,荒謬地蓋棺論定。而那年在一個炎熱午後的答應,那溫羅汀冰店的會晤,卻也讓我見證了鄭南榕之死。

那天,照例到他的在杭州南路巷弄內的出版社校稿,深框眼鏡後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神,疲憊卻有如囚禁於欄杆內的豹子炯炯勇猛地看著我,說,不錯!你寫得這首〈國父思想五十九分〉詩相當不錯!很叛逆,有創見,特別是這句「原來領袖是最容易髒的地方」一語雙關,相當精采,你的筆名「蔣尼采」也反諷意味十足,沒關係,台大不敢登,我這裡登。然後他開始激動地痛罵施行戒嚴的國民黨如何箝制人民思想與創造力,開始將我的視野往他的密密麻麻的書架上移動,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謝雪紅、毛澤東、馬克思和魯迅之偉大,說台灣一定要展現同樣的精神與實踐高度,說他不斷換雜誌名稱以逃避警總查緝辦這雜誌就是要實現台灣獨立與百分之一百言論自由的理想。在他豐富的手勢與言談中,我特別注意到他書桌後的皮製椅子的椅背上有無數被煙頭燙過的痕跡,接著,我起身去上廁所,發覺一件奇怪的事情,馬桶旁放了五桶瓦斯桶。我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工作,一直到半夜一兩點,終於校完稿。他在煙霧瀰漫的空間中繼續寫稿,抽空起身對我說:「明天就會出刊。之後每週都要來啊,謝謝。」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醫學院學長的徐州路上的宿舍,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才想起今天要考總體經濟學期中考。管他的。我乘電梯到了地下室餐廳用餐,抬頭看到頭條新聞:「警總五路攻堅,鄭南榕引爆瓦斯身亡。」一個瘋狂而專注的政治實踐者,以火焚姿態完成一個未完成的理想,其獻身,是建構現在執政的民主進步黨的重要基礎。但是,現在日趨腐化欠缺世界觀的民進黨政權,以「鎖國」封閉的意識型態,在權力的傲慢下黨同伐異,南北分裂,族群分裂,讓台灣陷入一個「反全球化」而被「社會排除」的危機,如果台灣被民主進步黨玩完了,我想第一個對不起的人就是鄭南榕。這是我所曾書寫過,而且相信的史實。

但這時,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鄭南榕是死於一九八九年,我經濟系畢業是一九八六年。冰店會面與校稿之事我確定都曾發生過,但歷史是如何在失落的三年被交織拼貼在一起呢?有怎樣的忽略、跳接與潛意識機制被陷落在那跳躍的時空之洞中呢?我所曾經堅信見過的人,愛過的人,做過的事,是真的存在嗎?這公館溫羅汀真的存在嗎?還是在一個不斷變化的時間與空間中被有目的或無意識地,階段性地掩藏與重新建構起來呢?所謂的文明,是不是建立在這些掩藏與重新建構之上呢?晚年被認為已經瘋狂的喬伊斯,寫《芬尼根的酥醒》時直接指出了我們的這沒有固定形狀時代的真實,代價是他身邊的女人和親戚五十都不快樂,指責他,離棄他,或者乾脆就瘋了。如已經全球知名的晚年喬依斯之慟,瘋了的「露西亞,我的女兒,為何至此?」戀父與二十世紀夭折的破折號—成就的是虛空中的無聲無嗅無色。「挖掘前往地獄的鑰匙,挖掘各式各樣的文句」,而前往地獄的鑰匙所開的門是以心愛的人不斷死亡為代價。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河流、灌木叢、山丘、男人、女人、與轉換不定的身份。高岸為谷。凹下的突兀。桌子下的暴露狂與會議中的儀式規範藩籬盡失。扣緊未來的後退。瘋人院。精神病院。醫院。身體與心靈的圈地運動。規訓用以懲罰瘋狂。「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秘密」。瘋狂必須外顯為卓越文字。骨子裡無力透了的理性。超越圈住的啜泣。

藝術的瘋狂。在一個天才旁邊的人是怎樣情何以堪地活著呢?難以親近的,旁若無人地他頑固地只看著自己,他忙著接收來自天外的能量,無暇顧及身邊的人的情緒,寫禿再換再換的筆鋒迂迴由遠而近,先發後至地海拋失落獲得如長浪旋旋又離去,他非常焦慮而且忙碌地停不下來,他這樣容易地抄抄寫寫,他精神分裂地同時做許多事貌似安靜,把頭像鴕鳥一樣埋藏在自己幻想與真實介入的世界中,他抽象化生活又在作品裡展現了時代的生活。被詛咒的揀選。但他仍多麼渴望正常的個人生活,他願以所有的東西交換安靜,包括不能自主的書寫靈魂。

將時間的長河拉長百年,千年,我們讀到創作者的作品,讚嘆他的洞見身體的時代的來臨,為了遙遠的未來而寫的作品嘔心泣血甚至讓自己成為植物性的生命,那些文字裡的觸動神經與裸露下半身的描寫,因為距離而產生驚人的美感。但是,時間長河所稀釋的美感,在當下卻是貧病交加,悲喜摻雜的現實生活,性愛,兒子,女兒,管教,爭執,情色思想,疑心,酗酒。考驗為痛苦而生的才華。喬依斯其顛覆的文字只是在身體上感受到不遠的當代人的必然解放,精神並且開始隨之無所限制了。雌雄同體的虛實靈肉。在時空之間交錯。寓意。意識流。川流不息的語言。一個黑洞長在後腦杓。吸納一切所有。自我崩解。在我們都無法企及的時候。

但如果你受不住這「藝術」危險的走鋼索行徑,而傾向「工藝」制式的大眾化歷練,你或者可以找個藉口痛斥他,或者以「正常」的角度可憐他的「不正常」,或者則必須謙卑接受,有些人是偉大的這一事實,為了探索人性的奧秘,他/她們在熊熊火光中燃燒盡了生命,還說不夠。

前往地獄的鑰匙,打開的是公館溫羅汀的黑暗面,所象徵的人心本來就在的恐怖,一種愛情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的恐怖,一種追逐欲望與商品拜物的後設天性,一種恨與戰鬥的需求。這一切本來是被掩蓋起來的,使得在五光十色,漸漸成為富而好禮的在溫羅汀散步時產生了一種天堂之旅的錯覺。但是當某些事件發生,譬如,在地下道擦肩而過的是心儀的人和他者的牽手之類,觸動你心靈悸動的愛的枉然追求就裸露了一切,心愛的人因此就死了,以美學的姿態,木棉花悲壯落地的姿態,在冷冷的秋。地獄不遠,地獄就在眼前。處處都是一種「死亡誘惑」:

這扇門沒鎖
只要你肯推,就
永遠開著

裏面有好東西
裏面有永生
進來吧…

連鎖反應引起存在價值的飄忽,那時在師大分部的出租宿舍自裁不成後堅毅地活了下來,想起那樣的從溫羅汀誕生的純粹心情,「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這反覆出現在我的詩與散文中的句子,我在一九八二年,站著在溫羅汀羅斯福路彼岸的書林書店讀《都柏林人》時,就已在口袋裡一張紙上寫下。出了店,走出巷弄,已經是黃昏的公館,華燈初上的熱鬧,我開始窮學生最喜歡的把戲,一種「詩人不生根,只有植物才生根」的意識型態,我順著擁擠人潮往東南亞戲院方向前進又漫無目的地走回來,來來回回,東看看西看看,身體的與陌生人摩肩擦踵有一種打心底的快感,迷你裙的,喇叭褲的,蕾絲邊的,直筒襪的,長髮披肩的,理光頭的,一間店走過一間,鄧麗君到Air Supply,南管到King Crimson的,每向前移動五步就感受到不同的音樂,和往裏探縱深不知多長的商品堆積店面,遞換拼貼感官與感受的壓馬路,這早就預示了去中心的後現代的必然降臨。所謂的理想與革命,在溫羅汀這一記憶中的行走中,遺忘了幾回,又記得了幾回,我幻想自己是那個被揀選的人,被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沈睡的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我成為一體,並賦予我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我真實幻想著。同時忘了已經起風了,一場無比強烈的風暴正在醞釀,成形。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旅程,繼續存在或者請帶我走開。我幻想地真實體驗著,羅斯福路這河流的水暴漲的厲害,所有記憶的一切都被淹沒了,連象徵系統的核心木棉也被淹沒了,滋養我心靈與身體的學院也為之滅頂了,我想我正經驗著「現象學的還原」(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眼界所見的純粹把一切放入括弧,存而不論了,回到了意識的生活,從中我找回了自我的意向性,成為一個「構成世界的零點」,世界透過我並且對我有重要性,我重新找到了經驗世界的真實互為主體,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的互為主體,這不需躲在任何陰暗角落而完成,這跳接時空的超然觀察,必須有一部份遠離活生生的意識流,所謂的意義才能裸露。我終究是推開了那扇門,沒有永生的裏面,說這樣的摧毀才是真實,看看隨之進展的二十年退潮之後,傅園滿佈的苔痕嘲笑著曩昔激進今日在朝為官裝飾的字字斟酌的保守。但或許這一切都是虛幻的,畢竟眨了眼後仍回到了二十三歲的我,記得的華燈初上的閒逛仍可抬頭仰望這木棉群,在吆喝夜色中仍睥睨地審視這流動的一切, 而那張寫了句子的紙,如風中微塵,失神地掉在哪裡,當時也就忘了。

(待續)

【台大演講】一位詩人的城市觀察:印象空間的行動與書寫

⊙石計生

從不依賴有牆的學校教導
我們是一群酷愛完美的生物
在羅斯福路上聳立很久
以不斷攀高的姿態鳥瞰地面

來往的
存在 生活的負荷何其沈重
台北的 芝加哥的 紐約的
足跡烙印著一樣的心事
為地球重力所束縛的
上下半身
〈公館•木棉花 (1992)〉

1.

城市是一個理性的空間,其廣遒足以馴服人們的熱情,但卻不足以範囿詩句溢出的力量。是的,我重複一次十年前的句子,「足跡烙印著一樣的心事 / 為地球重力所束縛的 / 上下半身」。杜鵑花城讀書的日子,總是以反抗的姿勢每天,在都市中奔波的過往秘密為公館的木棉樹所日夜窺探。這頁是這樣的,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論法國大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一書的起手解: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座城市(A capital is not absolutely necessary for man.)。「城市」「都城」「首都」是人潮聚集的地方,也是經濟繁榮與人文薈萃的場域,是當代現代性的象徵。但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個城市,為什麼?這個時代當令的「理性人」的思考方式,會說城市的擁擠與變化速度雖然充滿機會與競爭的快感,另一方面卻使人興起一種親近自然的替代功能的念頭。經濟學+結構功能論。因為人在城市感到緊張與疲憊,所以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座城市,人尚且需要鄉村與田園頌歌,但人最終還是回到城市,隨著資本的追逐,成住壞空。班雅明講的不是這些中產階級以上的人的城市感受,相對於理性人的看法,他關注的起點是一些「病態的人」「骯髒的人」,一群「隨著時勢浮沈流蕩,而被法國人稱為la bohe’me的那個五顏六色的不固定的人群」(1983: 12),即十九世紀巴黎街頭的城市裡最具才氣、最被忽視、最底層的人。他們生活簡單,可能有錢或者窮極,他們具有氛圍(aura),他們最具革命潛能,他們寅吃卯糧,常常在小酒館廝混,或者街上閒逛,無所事事,企圖以宿醉對抗地球重力。這些人表面上是被冠上對社會整體GNP成長毫無助益的「不事生產者」或「反社會者」,事實上擁有最為真實的「非理性的理性」。人並不必然需要一座城市。理性人,朝九晚五的中產階級人說就是這些廝混者不需要。問題是城市需要這樣的人。他們「非理性」的存在形構城市鑲嵌畫、馬賽克的部分。儘管顏色黯淡。看來不起眼。卻充滿精神性。簡單的物質力量撐起的精神性。木棉花看來就是這樣的「溢出的力量」了,只有頭被她的花砸到才會抬頭向他致敬。它們的工作就是長高與俯視觀察,如此這般的公館熙熙攘攘過江之鯽只為名利二字。木棉是大學自由的象徵,我們都知道的宇宙精神隨著壯麗的墜落而甦醒。乾涸的現在五月是一面鏡子,行將映照出我們的主人翁,詩人,它們興奮且眼光充滿了神采。城市的空氣令人恐懼,令人成長,令人自由,令人看到自己的背影。從一個詩人的眼光,城市究竟能夠藏著怎樣的行走與感受呢?但首先誰是詩人?

2.

城市空間中的屬於詩人行走的構成可能是這樣的。請翻到這頁。詩人(有如文人、畫家、音樂家、思想家等作者之泛稱),同時是波西米亞人(la bohe’me)、閒逛者(flaneur)、與大眾(crowd)。詩人首先是一個波西米亞人,他/她們從歷史上捷克國度西部善於遷徙的民族具體指涉,轉化為一種人的象徵,超越了國度,成為普世的存在,一種類型的人。生活享有一種自由,卻是一種失去任何生存空間的自由,一種被拋棄的自由(Geworfenheit ins Dasein, Heiddegger)。擺脫商品、符號的代價是現實世界的飄忽不定。飄忽不定的存在所繫,不是來自為了生存的活動,而是來自機遇,這樣不穩定的生活,酒肆通常是可見的浮萍南北邦鄉復歸之處(Benjamin, 1983:12)。


一隻鷹在光影四射的天空盤旋
一首悲歌在唱盤上搖滾旋轉
那是我一直想回到的
記憶軌跡紀錄的酒吧擁舞瘋狂
「她是 一則暗語 在嘈雜中冷冷發光
他舉杯澆熄發慌洶湧的胸膛…

手中的毛線繡球荒廢許久了
它被裝飾成後現代的衣服節奏虛無
一隻煙燒盡了點燃了訣別的
臉龐,昂首告別星際沈淪地球再見
一隻鷹的影子在光影四射的天空盤旋
一首哀歌在唱盤上更激烈搖滾旋轉
我想你是個罪不能赦的男人
容易付帳離開卻展翅不再…

〈帝國酒吧追憶十四行〉一九九九、 十二、二十

波西米亞人對固著(fixation)沒有留戀,詩人不生根,只有樹生根,生根的土地要求滋養與回饋,所以詩人的流動和現實有著心靈上的扞格不入,慣於用一種專心而渙散的眼神看著世界,即使表面上看來正常入世,只是一種以和光同俗的姿勢請求不被打擾。印記的消散。詩人的身份在當代需要偽裝,讓自己的顏色和大眾一樣的必要。所以詩人經濟上或許貧富那並不重要,重點是貫徹自由意志的激情。詩人因此絕對需要偽裝,職業上的偽裝。

每一個詩人屬於波西米亞人成分中,或多或少從拾垃圾者、乞丐、路倒者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他們一樣,波西米亞人處於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位置,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社會根基因為他們的游離而擔心動搖。這個「擔心」,當詩人隨著波西米亞人的行列走入閒逛者的流浪中時,有著乘數效果。相對於「波西米亞人」的歷史意涵與符號意義,「閒逛者」是城市空間的產物,遊手好閒的人在寬廣的街道上漫步,街道成為住所,他在人們屋外悠然自得,就如同一個市民在屋內的四壁一樣。對他而言,閃閃發光的琺瑯商業招牌是一件至少可以碰得到的布爾喬亞廳堂上的油畫裝飾。牆壁是他按著筆記本的書桌,書報攤是他的圖書館,咖啡室的階梯是他做完工作俯視它的家室的陽台。商場是街道和室內的混種 (Benjamin, 1983: 37)。汽機車倏忽而過,呼嘯的風之上還有飛機的俯視,空間內爆素材推陳出新的鋼鐵建築、廣場與商店琳瑯滿目的販賣可以不斷試吃,十字路口紅燈轉綠時潮水般人群的行走。「大眾」誕生於城市不斷移動的表面,即使坐著還在喘息。大眾是一幅不安的面紗(Benjamin, 1983:123),透過它我們看到了城市。大眾髣若漩渦,詩人當然是其中的一滴構成的水。詩人在大眾之中,塗上同樣匆忙的神情與顏色,詩人在其中行走,雖然保持距離。城市面紗之下的緊張與匆忙,大眾讓自己與人群擦肩與推撞,詩人要求有一個回身的餘地(Benjamin, 1983:129)。詩人可能坐捷運到民權西路的中國商業銀行領錢,

我從捷運站走出經過他時他正在喝水
一席深褐的僧袍裹著黝黑乾癟的身軀
托著缽的他垂簾眼神默默撥動著念珠
年齡看來已七十好幾這樣的老人家為
什麼隻身坐在繁忙的台北都市人行道
旁炯炯的信仰無視於公車的污染灰煙
與頭上巨大的廣告招牌我的學生最愛
的孫燕姿天黑黑賣落雨如果這個時候
我上前跪拜甚至擁抱他告訴他我是他
的失散多年的兒子是奮不顧身的年輕
之愛的結晶他會怎樣呢一席深褐的僧袍
他他垂簾的眼神默默撥動著念珠無視於
我走回捷運站時的起伏胸膛千百輛車陣
瘋狂衝過已經綠燈的民權西路口乾癟
的唇角堅毅地默唸著信仰彷彿說
那些飛馳的 念頭
在下一個紅燈來臨時你可否歇止

〈民權西路上的行乞僧〉9/30/2000

一念三千是必要的流轉生死人寰,詩人無法撒手。作為一個閒逛的英雄,詩人不能夠被認出,在城市居民酣睡時孤獨地操持自己的步伐。閒逛的英雄不接受大眾的歡呼與掌聲,當被認出時,詩人以離開完成其對大眾的禮讚。因此,詩人必須在擁擠不堪中張望與漫步開展了其和城市中其他人的全部關係:透過貌似無所事事的閒逛,不動聲色,詩人尋找下一個題材,可以是閒逛於動態的街角與高聳的摩天大樓的晨昏與一樁沒人駐足的車禍現場,可以是閒逛於書店隨意地翻閱靜態的表面足下停滯激動的馳騁神思在電腦螢幕前不懈地敲擊,可以是腦袋一片空白純粹的發呆不論動靜。詩人用全副意志閒逛。眼睛就目不暇接地出現印象:



他站在 應該是的和赫斯特街交界的十字路口
風親吻他的臉頰
左手邊 卡爾馬克思與艾倫京斯堡攜手走過
火辣辣的太陽下
左手的左手邊
一對女同性戀全身赤裸背著家當在蔻蒂書店前攜手漫步微微
臃腫的身軀兩雙閃爍的乳房和激進成長的陰毛現在洋溢金黃色的平和
風從龍雲從虎的加利福尼亞這裏小山坡開滿
雌雄同體的花,柏克萊人民共和國里自西徂東的
他站在赫斯特街的十字路口風親吻著臉頰

〈再見柏克萊〉一九九七、五、二九

裸露視覺所見的全部。足下的世界在虛與實之間創造巨大的逗號,驚嘆號、與問號。時間夠久,震撼越強。馬克思(K. Marx)說過產品的價值由創造它的社會勞動時間所決定,詩人經由展示自己的閒暇使得自己的勞動價值大得驚人(Benjamin, 1983: 22)。時間使得詩人的閒逛成為永恆。不試圖從咖啡杯底的沈澱中獲取預言的可能性並且將其解開,就不是真正的哲學 (三島憲一,2001: 102) 。一種晃搖的美學。一種翼的姿勢。一種雲的聚散。一種隨時革命的懶散。一種堆積如山的金錢流失於人造的土石流掩蓋的陌生的幸福。

3.

這頁要說明,城市印象空間的書寫與行動可能是這樣的。城市空間是眼睛的印象、是虛與實的追憶與危機所構成的浮水印(water sign)、馬賽克(mosaic)。資本主義的世界是集體作白日夢(day dream)的時代,這種生活的集體意識可以用隱喻來表達,作為醒著的睡著的人,白日夢都是在意識層次進行,具體展現當商品和人們遭遇的在商場(mall)的場域,班雅明在《巴黎拱廊街》(Arcades Project)殘稿中說明十九世紀的意識狀態說:「十九世紀:一種時空,置身其中的個別意識不斷自我省察,集體意識則相反,正深深陷入沈沈的睡眠中。但正如一個沈睡的人(這裡有如一個瘋子),在自己的身體內作太空漫遊,同時正如他體內的聲響和感覺,…因為他擁有從來沒有過的敏銳觸覺,產生了幻覺或夢境;做夢的集體也一樣,在商場的走廊裡,這個集體掉進了自己的內臟之中。這就是我們要追蹤的,以期在時裝和廣告、建築和政治裡的十九世紀找到作夢的痕跡」(Buck-Morss, 1989: 272)。二十一世紀日常生活的夢與神話在時裝和廣告、建築和政治裡的堆積,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詩人的夢境的痕跡是雨後春筍般在台北街頭出現的新奇事物:


我在啞口無言的當代等你
提起土槍洋槍加入
一個石器時代的網咖
遊戲,規則是
日本鬼子讓他死
在Panchingo的全球
連鎖店右前方

我站在高山之顛,望著
滾滾而過的人潮洶湧
京華城摩肩擦踵的加入
空間內爆的後現代建築
飲食男女擠破頭的上昇
隨著電扶梯來到
東京名店組成的一條街
規則是 掏盡口袋裡的銀兩
再加上 Master Card

路倒在八德路上的內心
痛苦的呻吟,衣衫藍縷
你乞食爬行的身軀
米袋做成的睡袋,上繡
中美合作的國旗
塵揚與車陣中,一種
卑賤如蠕蟻之心
面對夜夜笙歌的享受

巨大的圓形球體五光
十色,層層疊合著
數以萬計的精品陳列
目眩神移的人造風啊
你不要叫喊,雲啊
你不要躲藏,這條無盡的
人河底層的蜷曲啊
你不要嗚咽,今夜
受凍的靈魂
都得拯救

100吋大螢幕預告
糜鹿從華北之北的
極地,凌空而降
那個穿紅衣老公公
帶著紅白交間帽子的
送禮者,說你也有份

只要容許,風在吼
馬在嘯,萬千圍觀群眾
咆哮,雪橇壓迫過
你米袋做成的睡袋,上繡
中美合作的國旗,隨手一拉
五顏六色的氣球掉下
恭喜!你獲得了頭獎
不能吃的液晶手提電腦一台

舌尖輕觸的是去除味覺的
純粹,集體激情的回眸處
你在啞口無言的當代等我
〈黃河大合唱〉 2001/01/23

時空交疊於電梯自動上升的途中,一個歡慶的戰慄成形於巨幅的廣告看板,來不及理解之前一切又重新開始。所有的激動流動成啞口無言。城市空間令人眼花撩亂,多到滿溢出來,基於自我保護的機制,詩人會想要將這種經驗拒斥於視線之外,眼睛卻同時以自發的視覺暫存形式(after-image)留下了印象。眼睛通過自己的感覺直接成為理論家(Marx, 1844)。詩人在城市中是一個身帶面具的人(楊牧,2001)。「面具」(mask)使得詩人享有隨時是自己又是別人的這種無可比擬的特權。像一個在尋找軀體的靈魂般,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進入另一個人的體內。對他來說所有的都是大門開敞的;如果有些地方好像是關閉的,那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不值得一看。這樣處身於人群之中是享受數字倍增的快感的神秘表現 (Benjamin, 1983: 55,58)。商品的快感等於現代詩人,乍聽之下令人狐疑。事實上面具不但是詩人的特權,也是商品的特權。資本是今日社會一切事物的公分母,分子就是可以創造交換價值的商品形式。商品經由推陳出新的包裝展現令人目不暇接的面貌,它們在空間中的流盼與行走,絕對是構成都市印象的主題。而捕捉印象的人必須更為擅長易容的藝術,詩人是唯一的選擇。詩人必須墮入商品的角色之中,屬於政治的、家務的、與資訊的,墮空寂海,才能悟出商品的意識與真諦,這樣,才能具有自我生存的反省能力;在商場與街頭閒逛的隨波逐流時,保有自己以天地為棟宇的空間;處身於麻木的人群之中又能有所感覺,是快感的極致。

4.

這末頁我們拉高層次,理論上談。班雅明所揭櫫的印象空間(space of impression)是一種全面且綜合的現實世界。是一種凝固於現實的視野。是瞬間的凝聚。是無限的重疊。是未決定的激進主義。是為了追求現實性而對選擇的拒絕。在危機瞬間各種各樣契機的全面且綜合的形象結合起來,其「印象空間」才是充實的,才是現實性的。印象是靜止狀態的辯證法。班雅明式歷史唯物論最為重要的是,捕捉在危機的瞬間,出乎意料表現在歷史主體面前過去的印象。在這瞬間的印象中,過去的特定時代復甦了 (Benjamin, 1994: 374)。並非是過去的光芒投射到現在,也不是現在投射光芒到過去。只有在印象中,過去曾有的東西,在閃電般的瞬間與現在相遇,產生了一種狀況。城市中所蘊含的歷史豐富但是空洞,如果詩人不曾以一種印象空間的方式去把握。詩人可能參與戒嚴時期五月學生運動,傅鐘下的絕食抗議,而在大學旁的咖啡店寫下這樣的句子:

你愛世界的方法
他們不懂。裝飾著花紋
燈罩中的燭火,在
速食店裡持續焚燒著
光熱,雨不曾為你
傾盆嘩啦落大地。是五月
到處籠罩節奏明朗的船歌
可能是誤傳也許是
真的,過街的遠方有暴動
風雪呼嘯不斷從—
失序的鐘聲下傳來
〈燈罩中的燭火的歌〉 1985/05


歷史隨後的發展不關詩學。連那家咖啡店都已經倒了好幾次。印象是是靜止狀態的辯證法。筆觸急馳於黯淡的空間,一杯苦不堪言的咖啡,自虐的美感。書寫是為了選擇性遺忘。遺忘一些布告欄上莊嚴的語詞。通常的歷史記述,勝利者為自己回顧的歷史都是「均質且空虛」地在時間中運動。而面像過去的歷史唯物論,是以在危機的一瞬間,充實的時間中解放過去為目的。然後詩人在公館遊蕩,是一個23歲時的生日,所有的戀情均與紅字劃上等號,他走過攤販的燈泡與天空閃亮的星斗構成的熱鬧夜色,褲檔口袋裡藏了五十塊和一張合影留念,手微微顫抖,地攤一支超級小刀,蟾蜍山是視覺所及唯一的黑暗,凌空冒出一個聲音:

噢,這扇門沒鎖
只要你肯推
就永遠開著

裡面有好東西
裡面有永生

進來吧……
〈死亡誘惑〉1983

抄抄寫寫。一切只是。凌空冒出一個聲音。柏拉圖(Plato)洩漏的秘密,詩人手中的那枝筆,是謬思神灌注的充滿。抄抄寫寫。一切只是。但是城市空間的時代手必須和眼並用。視覺的辯證就是現代詩學的起點,城市的繁複與多變是最佳練習曲。主題譬如死亡與愛的孿生關係是詩人面對城市空間時不朽的問題。在危機的一瞬間,充實的時間中解放過去為目的。以印象解除過去對於現在的影響。瞬間超越連續的意象為火焰、灼熱、燃燒等。

我要熄滅我自己
以免灼傷你
但啊,吾愛
我如何能在黑暗裡尋得
出路?
〈焚情詩〉1982

自殺的瞬間體會四行句子。最後一行是光線模糊的不確定的出口。黑暗。無盡的黑暗。延伸至極光盡頭的一點。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詩人的追尋一點都不辛苦,只是崎嶇。與連續相比,瞬間才是認識契機的思維方式為基礎的追憶。詩人一生最為寶貴之事即是追憶。追憶是一親切而美的接觸(Remembrance is a soft lovely touch.),英國詩人濟慈(Keats)如是說。靜止狀態中的辯證法:反省充實到極點後瞬間停止,凝縮為自我設限的瞬間才是重要的。本來應產生連續性的辯證法,現今服務於非連續性,即並不是只是記述,而是服務於它,從而產生從某個世界向其他世界轉換的變換點。這是標榜「主義」的詩學對於詩的最為嚴重的戕害。非連續性的辯證法的論述,普遍認為是通過在片段組合上認識的成立,被切斷的符號的靜止得來的。思考與諷喻脫離,把挫折當作方法,所以對於片段的視野才能在未來常處於開放狀態。因此才有其他的可能性。故革命是永遠可能。諷喻的啟程,於是台灣的戒嚴體制應該是這樣解除的:

受校的軍隊威嚴的經過
每塊磚整齊疊砌的眼前,這兒
沒有縫隙容忍你去斜視,亂瞟
戒嚴時我們對於看的方式是這樣的
奇蹟是第一片楓葉落在鋼盔上
那名士兵驚喜地眨了眨眼
以詩的深情目送它落地
冰雪融化於是我們就看到
整城欣喜的舞蹈
〈紀事1988〉之 牆的自由聯想1988

詩人追求的不是沒有絲毫勉強的、障礙的、均衡的如流水般的連續性和協調,而是中斷、停止、斷點、和喘息。一種對於流程的熟悉,於是放心委身其中的事情的進展停止的瞬間,才是超越時間軸的認識的瞬間,理念的圖形浮現出來卻無法保持下去的瞬間。這一種對於打破常規的休止符和不協調音的執著。和解不是和好,而是與這樣的破壞與中斷不可分割。爬行的白蟻,斷裂的羽翅,外雙溪,於狂風暴雨的H教室前,直接瓦解柏拉圖「洞穴說」的哲學第一預設:

你的身軀吃力地爬行
在雨勢無限加大的
走廊,回首看著
現在醜陋的自己背後
集體生活的 洞穴
當暴風雨趁虛灌入 美麗家園
也許不應該讓水沖脫手銬腳鐐
燭影晃搖的 巖壁世界
虛幻中帶有近距離貼近心跳的
真理,為暴雨所顛覆
一個廢墟上的寓言 〈白蟻之死〉2001.05.24

真理,為暴雨所顛覆,一個廢墟上的寓言。連續與本質的時代已經徹底瓦解於商品堆積的配置之中。美學是以醜學為基礎。美的倒影是廢墟。思考片段的集合,如馬賽克(mosaic)的每個石頭與全體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如果那個石頭的質量不好,全體都不會放光。同樣,無法從全體去推測思考片段的價值。但是,如果任何一個價值不高,全體都不會發光。拼貼是當代缺陷的完整。普羅斯特(Proust)《追憶逝水年華》是在類似性的狀態下,對於扭曲的、新產生位移的世界的鄉愁。意識流。詩人的作品並非把一個人的人生原本地描繪出來,詩人是按照經歷了那段人生的人的回想來描寫。…編織他追憶的線索。尋找類似性就是將自然的交響翻譯為人類的語言,同時也是要找出直接看不到的、非感覺的東西。透視的能力、模仿的能力、與瞬間相關。「記憶」與「追憶」類似性是辯證法的光學,追憶中的無限的重疊的可能性(Benjamin, 1983; 272)。配置的一瞬間浮現,方法論上如「浮水印」(water sign),不能產生確切的圖形,只能若隱若現,不能出現回復的意義。只能從印象的疊合之中找到生命懊悔復合的蛛絲馬跡。詩人可能這樣經由電視這樣完成。

甚至到了研究室,這一天行將
結束工作時才恍然大悟, 瀰漫
於今日的憂鬱是來自楊逵來自
昨晚公共電視播放的傳記回憶深夜12點
指針重疊在恐怖的向上提昇的口號
戒嚴時代就在淡水的聖本篤修道院
那時年輕人劈頭就問你去綠島
做什麼? 「去火燒島裡給火燒」
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那回答隨著
時序遺忘了歷史的飄動而離開
以火光熊熊屍骨曝寒為代價的
一個夢想成真的時代國民黨下台

然後虛無的年輕人成了教授楊逵
早已死然後一顆旋蟄旋動的革命
之心垂死。
〈瀰漫於今日的憂鬱是來自楊逵來自〉2000.11.07

錯過了深談因為年輕的傲氣。並不是罪過。不經由詩完成淡水聖本篤修道院的偶遇才是遺憾。星座/配置/排列/組合(constellation)的原始意涵為古代人將星星間的關係想像成動物或其他姿態,即根據其類似性而組成星座。楊逵在詩人的心中高掛如星。而且是最為閃亮的星。城市中裝飾的聖誕卡片。折好。就要寄給你了。大正十年。光怪陸離的奇想一直在腦袋裡閃爍。那道Discovery描繪的伊斯蘭的冥想之牆並不是多彩的繪圖。恐怕是被不斷的網絡著的裝飾所覆蓋。在這種嚴密之至的表現之中,與主題相關的論述和與主題偏離的主體部分的區分就消失了。星座。巨蟹座。包含語義在內的萬物交感(correspondances)集合。每個人都有一個守候的神祇。詩人的。巨蟹座。我們想說明某種概念,若集合了類似語言,建立了某種秩序,就能想像其意義。建立在排列之上的「合理性」「重複否定」的意義。真正的神秘主義者在細小之處就能找出神秘的意義。由於諷喻與寓言產生的破壞,在片段的新配置一瞬間浮現出來成為可能,使得物得以復活。配置的一瞬間浮現,方法論上如「浮水印」,不能產生確切的圖形,只能若隱若現,不能出現回復的意義。浮水印在任何時候都是曖昧的,有二三重外觀,也可以推測其外觀。臉。都市。都是。浮水印。浮出詩人的問號。城市的暴力美學。

一• 席爾斯塔( Sears Tower)

我們從彼岸來到
這裏的時候,光線
還沒有全亮;人們以為
你保持蜉游的性格
在 雲端
凌亂的層次打滾
啊光縫 展露
貧窮的呼吸:「一個人
需要多少土地?」

二• 地下鐵

他們諄諄告誡,千萬
不要搭乘地下鐵在夜幕低垂的
芝加哥,瞧身旁這個西裝革履的白種人
神色慌張地坐在
一團血跡的後邊是肩架著收音機
穿著T恤隨著節奏抖動的雙腳彎著腰
曾為奴隸耕田流線型的身軀躍起能灌籃舞蹈著雷詭

「這個領土,現在顛倒過來
完全被我們佔領。」

〈芝加哥印象〉1998.03

「一個人需要多少土地?」種族與歷史的仇恨在都市街頭跟著詩人閒逛。詩人不需要土地。詩人不生根。只有樹生根。一瞬間的決斷。詩人需要24小時的敏感。24小時的遺忘。24小時的7-11。靜止的辯證法。都市中甦醒的臉龐。永遠的重複。剛剛擁抱過的戀人還想擁抱。這重複的慾望是對幸福類似性的慾望。詩人日夜是印象的收集者。很忙。很忙。虛與實的危機與追憶的創造。病態的正常外表守候著的是擺脫意識型態與主義的牽制,以需以拒絕「有限的英雄主義」與現實性、浮水印、馬賽克。以全部意志等待或捕捉「印象」的出現,如「無限的悲劇意識」(楊牧,2002)。或無限的記憶的痕跡。

5.

還會有不斷冒出來的水泡,我們保證。震垮的羅斯福路。搶修的工程人員盡力,醫治城市的病態。詩人加入救援行列。頭帶照明帽。表情有種滑稽的嚴肅。深度的近視。刻意塗抹泥巴的臉。警察管制交通。0南卡在十字路口動彈不得。乘客開始抱怨。早知道搭捷運。捷運早已停駛。地下的世界斷了電密不通風。有更多的地鼠蠢蠢欲動。如果時間夠長,人類將全部是美味大餐。挖掘出來的爛泥中夾帶片瓦。相當古典的紋路。詩人懷疑是史前古物。詩人不為所動。並且偷喝口水。說很高興認識你們。沈默千年的城市。富麗堂皇的造型。於蓊鬱森林中人類第一座豪宅。巫師與必要的神話。終究是創意。報告組長。這是跨國企業在台灣最大一筆投資。買下整個台北城。絕對勁爆的設計。直接和火星衛星歐羅巴星的冰原與零下2800度的汪洋結合。瞬間時空位相轉換。人人還有投保宇宙意外險。集恐慌與甜美於一身。人是裝飾著意識的萬花筒(Benjamin, 1983: 132)。皮一層層地被掀開。自然。材質超越鋼鐵。以剛發現的週期表以外的元素構成。幹。伸縮自如。彈性。可以放在口袋或者山巔掩藏。擁有一座城市,在口袋中。二十一世紀人類的夢想。詩人參與其間。但他時常嘔吐。因為詩人知道政治構築的我們的原地踏步的台北城,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沈睡的人,只有選舉時才醒過來。問題是金錢都廢除了我們還選什麼?選擇在自己的身體內作太空漫遊,同時正如體內的聲響和感覺,吃吃喝喝。在伸縮自如的商場的走廊裡。這個木棉花所看顧的集體掉進了自己的內臟之中。吃盡一切仍然覺得口渴。再給我一杯水。謝謝。詩人說。作工的人很辛苦。四十元半條的麵包,實在太貴。還會有不斷冒出來的水泡,我們保證。一定有事情做。在城市中。但總要有個地方躲起來。居室、住家是我們的內部世界(interior),路燈以幾百燭瓦的亮度照亮這條街,走走,刷卡刷到爆美化居室是當代孤獨心靈的目的。個人主義是其理論,房屋是個人個性的表現。裝飾物之於房屋,有如簽名之於繪畫。再見。失去真實重心的街頭,在混凝土構造的避難所完整。震垮的羅斯福路。搶修中。施工中。在資本的基礎之上,一切都會好的。「希望是無限的,但這不是我們的希望」(Benjamin, 1994)。無論多麼近,真的好遠。氛圍蒸發掉了啊。美麗的燭光。液態的燭光。吻著詩人的一縷哀悼的青春。書本可以合起來了。好。今天講到這裡。

參考書目

三島憲一著 《本雅明,破壞、收集、記憶》賈京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楊牧,2001,東吳大學演講稿,文學道路。
2002,詩集《涉事》洪範出版。
奎澤石頭,1999《在芝加哥微光中》書林出版。
2000《海底開滿了花》唐山出版。
Karl Marx: 1844 Manuscript of Economics and Philosophy.
Walter Benjamin : Charles Baudelaire: A Lyric Poet in the Era of High Capitalism. London: Verso Press, 1983.
Walter Benjamin : Illuminations. Hannah Arendt (ed.)New York, Schocken Books Press, 1994.
Savage Mike: Walter Benjamin’s urban thought: a critical analysis. Society and Space, Vol. 13, pp. 201-216, 1995.
Susan Buck-Morss: The Dialectics of Seeing. Cambridge: Mass. 1989.
Gary Smith (ed.) Benjamin: Philosophy, Aesthetics,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2002/05/24台大文學社台灣文學週演講演講




東吳大學社會系 石計生助理教授 收
聯絡人:洪詠秋 chanteusemo@yahoo.com.tw
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社
社團網站。http://club.ntu.edu.tw/~Tai_Lit/main.htm
社版 批踢踢140.112.30.142 NTU-TAI-LIT


閱讀城市地景 看見台大鄰境
2002年台大台灣文學週 活動企畫書
5/20-5/24
◆活動名稱◆
2002 台大台灣文學週
閱讀城市地景 看見台大鄰境 系列活動

◆活動宗旨◆
追尋城市身世,走出校園貼近社區,實踐一座人文的大學城可能!

◆活動時間◆
2002年5月20日(一)~5月24日(五﹞

◆活動地點◆
台灣大學

◆主辦單位◆
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社

◆指導單位◆
台灣大學學務處課外活動指導組

◆協辦單位◆
前衛、臺原、玉山社、聯合文學、麥田、望春風、稻香、圓神出版社
水晶、角頭、上揚、串連等有聲出版社。
羅曼咖啡館、挪威森林、葉子咖啡館

前 言

對於一個大剌剌將「台灣」二字冠在頭上的文學社團,最常被問到「什麼
是台灣文學?」、「你們怎麼定義台灣文學?」,而我們總要從賴和、楊逵、呂赫若開始講起,再抬出「看見腳下土地、關心身旁人民」的抽象準則回應。以一個還算稚齡的社團,幾屆下來多仍以日治時代的台灣文學出發,辦演講、營隊
,但往往還是會得到「太遙遠」、「難有感覺」的反應。
我們身處的「城市」,在我們談論的久遠久遠裡,一樣改變著。路口的老
式書店換成連鎖書店的兒童書店;這學期初,校門口那道當初要對黨外人士宣示校地範圍的圍牆,因一紙「校園社區化」命令而悄悄矮減;高架橋下的人行道豎立起擎天的鮮紅裝置藝術;甚至「地景」成為國會殿堂裡的熱鬧議題,立委提出更改強人紀念堂名稱的構想,引發一場「算舊帳」的論爭。
在社團聚會的討論反省後,「書寫台北」成為這學期的課程主題之一,希望能回到自己現在身處的這個時空「台北」、「台灣大學」,不再以「城市是高度資本集中化」的厭惡,而老談那個時空的文學,努力緊握台北之外的農村、工廠景致,卻對身旁的「城市」視而不見,因為我們現在腳踏的土地、所遇的人,就是在這個城市。
但這並不意味我們向城市的繁華表象繳械。透過台灣文學週的舉辦,除了將「書寫台北」裡的「走訪溫州街」整理,以平面展示呈現,更多是回歸腳下,從地景變遷,去探索人與環境的關係,瞭解身處在這隨政治權力改變的空間裡的人是如何生活,初探他們的想法,對這高喊「國際化」的城市提出反思;鳥瞰後並回到「自己」生活的場域,以台大附近溫州街上林立的咖啡館,作為我們思考的基點,透過演講活動的主題設定,回到校園規劃議題正熱的「台大校園」,挑戰「大學城」的口號,如此一層又一層的爬梳,使我們談的「台灣文學」不再漂浮在這城市。
這樣的方式,或許還是在對城市的身世進行「拼貼」,但想透過這一週的
活動,在台大校園裡,發酵「本來生活在這裡,就應有參與書寫的權力」的思考。讓長久以來老習於割裂自己與環境臍帶的我們,不再「能看見卻視而不見」,從己身所處的校園、社區,思考「國家政策由菁英掌握,校園規劃是校方單方令下」的現象,讓我們在校園規劃正熱的台大,能以一份子回應無論是討論或是提出規劃實踐。進而讓未來是社會中堅的我們,能不落入粗暴的菁英書寫形式。
看見我們居住的這城市、學校,因為我們現在生活在這裡,這也是台灣文學的精神所在。

一、活動目的
1.使台大的師生、員工,能對身處的城市歷史有所瞭解,期待在變換快速的地景中,再次喚醒我們的歷史感,進而使日後保持對身旁環境、事務的關心。
2.使近幾年社會高唱的「市民都可以是空間規劃師」概念,能傳遞進對此實踐仍是陌生的校園,進而讓大家共同思考校園規劃議題,去年的舟山路事件,及高唱的「人文台大」打造想像,在省思後能還有進一步行動。
3.使台大師生能跨過那道圍牆,無論有形或無形,嘗試與鄰近的大學里社區開始對話,日後能有更多交流,而非是一個封閉的大學城。

二、活動內容
1. 演 講
第一場 人文、台大手牽手 怎麼走?
台大有著很多光環,而頂著光環讓台大人能享受國家、社會的許多資源。而在育成中心創立後,台大更以綜合性的功能,擔負起國家知識經濟的人才儲備責任,但身為高等教育龍頭的台大,對於未來培育出的菁英有怎樣的期待?台大學生日後將多會是社會中堅,在今日逐漸商品化的大學教育中,更該標舉有著怎樣對「人」的體認,而人文、台大的打造想法,是否能是未來治校的路?無論思想上或是校園的實質對話,又如何落實?這都是邀談的初衷。
█ 時間:2002年5月21日(二)晚上7:00
█ 地點:台大第一學生活動中心 103室
█ 講者:陳維昭校長(台灣大學校長)
畢恆達教授(台灣大學城鄉研究所副教授)
=講者介紹=
陳維昭校長,1939年出生。從求學時代的醫學系七年到臺大醫學院外科講師(1975-1979)、外科副教授(1979-1983)、附設醫院副院長(1987-1991)、醫學院院長(1991-1993),1993年擔任台大校長至今,有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在台大度過。1979年完成國內第一件連體嬰分割手術。 
畢恆達教授,1959年出生。台灣大學土木系畢業,台灣大學土木研究所,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環境心理學博士。曾任台大城鄉所所長(1993-1999)。1992年,畢恆達從多元的紐約學成歸來,以環境心理學家的獨到眼光,重新理解這個從小成長的島嶼。從林肯大郡、輻射鋼筋事件,到西南沿海的地層下陷;從留學生的物情物語,到三代同堂的婆媳糾纏;從女廁的排隊現象、公共空間的性騷擾,到校園的創意規劃…將近十年來,不斷參與各種空間的故事。他多年來關心環境文化,呈現出一位專業者的執著,以及柔軟的心意。並一再提醒我們:「空間」就如同「時間」一樣,我們是每天在其中生活、流動與呼吸。從身體感官的開拓、解讀空間能力的養成,再到參與、經營與改造空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是參與其中的常民規劃師。著作:《台大校園性別空間總體檢》、《中小學教師兩性平等教育工作坊研習教材》、《空間就是權力》等。


第二場 一位詩人的城市觀察:印象空間的行動與書寫

城市是可以成為一種文學書寫的分類,而「台北文學」,又該挑選怎樣的文學作品最為描繪的內容?一個急急要往國際化跑去的城市,主流的政策思考是以迎合中產階級的品味為要,很多時候看不見對弱勢階層的關照。而透過一位從1982年以來,致力創作並以社會責任的詩人參與和觀察,在讀著他的詩句、自白時,讓我們能看見身旁的環境與人,試著去對這城市居民有著不分階級的平等關照。
這次邀請的石計生先生不僅是位優秀的詩人,更具有社會學家的身分﹔同時,他也是自台大畢業的學長。不管是對台大週邊、或者是我們身處的這個城市,甚至把視線移至這整個社會的流動變化,詩人均會在此次演講中,展現其觀察深度;進而,詩人將借用法蘭克福學派傑出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印象空間」(space of impression)書寫巴黎的理論,以詩人留學芝加哥的全球城市為比較參照點,直接觸探他在台北讀書、生活與教學的親身經驗,描摹我們足下生活世界的美醜,描摹我們城市面貌的光影疊錯,加深我們在地的土地之愛的浮水印輪廓,揭示我們的當代台灣文學的印象空間。

█ 時間:2002/5/24(五)晚上7:00
█ 地點:台大第一學生活動中心103室
█ 講者:石計生教授 (東吳大學社會學系)
=講者介紹=
筆名奎澤石頭,1962年生於台灣高雄縣橋頭鄉,祖籍安徽宿松。高雄市立高級中學畢業,美國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社會學博士(1999)、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碩士(1994)、國立台灣大學經濟學士(1986)。 現任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專任助理教授、元智大學資訊社會所兼任助理教授、美學策進會會長,研究專長為區域/都市研究、社會學理論、藝術社會學、政治社會學、地理資訊系統。
詩人1983年獲台大文學獎,1985年獲台大文學批評獎。在校時曾任台大現代詩社社長、大學新聞社總主筆。詩作及文學批評散見報章、網路書店及中外文學等期刊。出版的詩集有《在芝加哥的微光中》(l999)、《海底開滿了花》(2001)。學術論著有《意識形態與台灣教科書》(1993)、《馬克思理論與當代社會制度》(2000)、《宜蘭縣社會經濟發展史》(2000)、《地理資訊系統社會學》(2001)等。


2. 閱讀台北‧書寫台大 影像資料展

在會場展出以文學書寫為軸,「台北」珍貴照片為輔,拼湊城市的身世,並在城市的地景變遷中,幅湊至「溫州街‧台大‧咖啡店」主題。使台大的師生、員工能透過這場影像巡禮,反思自身在這環境中的角色,和種種參與的可能。
█ 時間:2002年5月20日(一)-5月24日(五)白天
█ 地點:台灣大學第一學生活動中心地下室文藝展示室

3. 閱讀城市:台灣文化書展‧音樂展

繼2000年「阮若打開心內的相簿~回顧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文學週,深受校園迴響、好評後,本次也將持續在展出影像資料的同時,在現場展售多家本土出版社的書籍、文獻等相關出版品,以豐富參觀者進一步求知的慾望,並藉此蒐集難得的台灣文學書籍,讓有心的閱讀者能一次看個夠。
█ 時間:5/20(一)~5/24(五)(白天)
█ 地點:台灣大學第一學生活動中心地下室文藝展示室
█ 合作出版社、唱片公司:前衛、臺原、玉山社、聯合文學、麥田、望春風、稻香、圓神出版社等;水晶、角頭、上揚、風潮、春水、串連等有聲出版社。

4. 我要握筆書寫台大的生活場域 徵文活動
文字是一種紀錄與自白,而在我們自己提出城市的觀察後,意圖透過徵文的方式,讓資料展的會場不只有單一的聲音,還有來自非台灣文學社的角度觀察,而透過全校性的徵文,鼓勵校園場域的參與者進行對生活空間的書寫,也希望為已停辦文學獎兩年的台大,再注入書寫創作的想像。
而本徵文獎與因台大而開設在溫州街的咖啡店家合作,更期望能帶動校內同學與校園鄰近社區的互動。
█ 徵文主題:以對台大周遭的觀察,自然環境和人文地景變遷的想像或記憶。
█ 創作形式:批判的論述或抒情的小品皆歡迎,3000字以下,文字創作,形式不拘。
█ 參加資格:台灣大學全體師生及員工。
█ 活動時間:2002/4/30-2002/5/15截止。
█ 收件方式:以電子檔寄到 hoshin@ms51.url.com.tw,或
█ 稿件註明:真實姓名(可以筆名展出)、系級、聯絡電話、E-MAIL。
█ 評審方式: 於5/20-5/25台文週期間,於活大地下室展出,並進行人氣票選。
█獎 品 《參加獎》:溫州街獨立店家咖啡券一張
或 台文週書展100元禮券(取30名)
《人氣獎》:第一名 獎金1000元+贈書或CD+獎狀一張(一名)
第二名 獎金 600元+贈書或CD+獎狀一張(兩名)
第三名 獎金 300元+贈書或CD+獎狀一張(兩名)
█人氣票選方式 台文週書展現場領取貼紙貼選(一人一張),於最後
一天下午4:00為止總計,並進行頒獎。

我把靈魂藏在你的身體裡,以便過河


⊙奎澤石頭


我把靈魂藏在你的身體裡,以便過河向無盡無邊的眾生懺悔。

這些日子我想我不是醒著的,在一個黃蟬纏繞的窗櫺
從藤蔓粗細不一的空隙望出,囚牢般的世界,每當清晨
老得不能再更老的軀體,就從耳際走過,低聲卻聽得很清楚的
說三道四的密謀,皺紋佈滿的臉還能以險惡的語言穿透
我其實睏得可以的眼神,看看自己猶尚隆起的青春乳房,滿意
於荳蔻般鮮紅欲滴的乳頭,等待美麗而溫柔的承迎;相較之下
這些老年的婦人,柱著柺杖勉強的行走,就顯得行將就木的
令人安心啊。我曾經渴望這般的美麗,帶領我走出
那個糾纏的命運交響,月經的陣痛我仍擠出你無法察覺的
笑容,說著春天到原野雛菊綻放的日子,最為令人訝異
是停水咒竟然就這樣把灌溉的河渠分成兩截:行走於江湖的
與不再走了的靜止。我說該聽聽你朗誦一些浪漫的你的詩句
吧,笑笑靦靦地撥開兩截中間的虛假密合,你說這根本就是夢的
境界,你看,是在一個黃蟬纏繞的窗櫺
從藤蔓粗細不一的空隙望出,囚牢般的世界,意識所捕捉
身體所快感的無非是暫時的切割。認清的方法在於
冷眼目送所謂的歡愉至集中的墳場,而且別忘了溫和以對
千夫所指的熱情。熱情的流速很清楚地遭受制度性的
質疑,所以以我肌理分明的拳頭重擊民主,合議庭的議事槌
敲下標竿式的命題:追求安寧是所剩唯一的熱情。ooooops,
你放下粉筆,就說,這叫做名目量尺,熱情與安寧是互斥
且周延的概念。滿園黃蟬的酥醒,布穀鳥啄著清唱的
添加是熱情,就不能是安寧了。聽!我的陣痛與出世的孩兒
辛苦的掙扎,3800克,在我的子宮中,倘佯對抗地心引力的羊水
就要出來嗎?媽媽,unbewusste,欠缺而且空虛的空氣的是世界
是好的嗎?醫生都已經就緒了,就缺麻醉科醫師呢
你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在休克的邊陲,終於在我的肚皮上
劃了一刀,3800克與我過於狹小的陰道,造就了
再來這不合時宜的我的一生。滿園黃蟬的酥醒,布穀鳥啄著清唱的
添加是熱情,我想我不是醒著的,在大多數的時候
並且不解為何有這麼多人要聽我演講,或許是
對於那些和我有同樣遭遇的患者我等同深受,這結果
是作了一個置換的工作,你從來沒有我,是
我把靈魂藏在你的身體裡,以便過河
向無盡無邊的眾生懺悔。

djo6yk6g6w.6 2003/12/17

人間副刊散文選–電腦失竊記


石計生

定然是臨時起意的,我想。

星期日進研究室,鑰匙竟用不著轉門就可以打開,一如往昔的堆積如山的書與難以寫完的空洞種種。風,從靠近樓梯的鋁門窗魚貫而入,撫著我的臉龐,才驚覺,窗戶竟然是洞開著。 我想你是一個沉著的有主見的學生,於星期五的傍晚照例在課堂空檔倚著欄杆抽菸,與四處習慣性的張望,從半透明的窗簾忽然看到沒有緊鎖的窗戶與裡面的手提電腦。

教授是你的敵人,課堂上因為覺得無聊打瞌睡被當,或者因遲交作業被投以睥睨眼神。你覺得闖入本身就是一種叛逆,一種對普魯東「財產即竊盜」的格言的實踐,我想,你四下張望無人,你就這樣進入,一個超乎你想像的國度。

你很緊張,這是第一次犯案。你趕緊擦掉球鞋的痕跡,看著研究室小小,掛著無何有之鄉的符咒之畫,回頭,一尊觀世音菩薩和未燒完的香半裊。紅底金字的佛道經典也在案頭。你坐在我寫作的位置上一會兒,打開左邊第二個抽屜,一疊祕密的稿紙,無神論的新作字字句句震撼著你所看到的表面崇拜,其實是一種假面的告白,這個教授,你想,和我一樣,竟然分裂且愁苦,只是不抽菸。

「我想我不該偷走他的任何東西,這名教授和我一樣,」你想。

你起身。用右腳為重心,緩緩推開有滑輪的座椅,向左回身站立,看到眼前兩張斗大的海報:

驚悸:詩的重擊彷彿霜天鳴鐘╱淒寒的宇宙╱摧響竅門╱喚起神經

楊牧現代詩藝術論

詩是末世唯一的愛╱愛是雨夜猶亮的光,奎澤石頭

文學道路,楊牧演講。

你真的喜歡第二張海報。獨一無二的黑底白字,書寫著每當寒夜就會秉讀的詩人名句。你翻翻這名教授的書架的書。詩集「時光飛逝」奎澤石頭著。你翻開嚇了一跳,他,就是他。那個對於商品和金錢世界嚴厲批判的人,是造成你今日無所適從地於傍晚孤獨吸菸闖入的原因,總要給我留下印象,我想,你是這樣的。

這裡,除了書之外只有電腦,尤其能夠筆記你千奇百怪的想像與同樣虛無的憂愁,書圖書館都找得到,筆記型電腦裡必然有這名教授的重要資料甚至詩作(未發表的最好),我帶走,他就永遠思念我了。我用我的才氣填滿剩下的容量,就可以歸還。那天,有一天,一個無名的人,竟可以在我的心中烙印,掠奪,神祕,顛覆,離開。

你毅然提起手提電腦,打開的研究室大門,輕輕關上,大步離去。月光之下長長的身影,如窗外老榕樹的氣根修長。

「財產即竊盜」,土地,咖啡杯,手機,書,鋼筆,MP3,錄音筆,面速力達母,Philips檯燈,毛筆,茶壺,釘書機,書,擴大器,稿紙,念珠,石頭,裱畫,照片,鐘與電腦。你竊走了最具交換價值的手提式電腦,留給我最為珍惜的其他,充滿回憶能量的無邊無際的使用價值。

充滿啟示的臨時起意,造就了我的覺醒。

我把透風的窗關起來,你知道寒流來了。以無神論的心情虔誠點起了一炷香,我想,我仍有太多容易傷害別人的衝創意志,或許也曾經在課堂上不經意地傷害了你,讓這樣的犯行成為之後的生活陰影,我想我的手寫的使用價值的時代又來臨了。

你帶走了我的手提電腦,今後,追隨你的步伐,準備造反。(本文即將收入作者新書「成為抒情的理由」,寶瓶出版)

中國時報 200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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