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三昧水懺


◎ 石計生


我尚且必須避開這個自戀的人, 我尚且必須以沉默吃菜以成就他的高談闊論,關於即將來臨的週末,運動公園會有的萬人禁語祈求和平靜坐,依循我曾十分熟悉的思維方式,他面帶慈和的微笑,聲如洪鐘地說著生命的意義,與今晚禁食的理由,姿態鮮明,以致桌上的魚與蝦相偕羞愧不已,說身為葷食實為罪孽。我兀自舉箸,心中沉溺在一種久違了的幸福感,以至於對於眼前的執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幸福感來自什麼其實也不十分清楚,每次回到這片由稻田所開放的托兒所,我就不思考,我讓自然思考,晨起的鳥鳴,雨與雨後的陽光,桑葚黑紅熟透的低垂,一個歐巴桑牽著鐵馬帶著孫子走在田邊小路,三太子發爐了,幾間宜蘭厝與高大的檳榔樹,任由小小孩叫我阿公,我蹲在大石頭旁,看著鞦韆上下擺盪,頑皮的小手扯著我的鬍鬚問說這是不是真的,你有多老了啊,阿公。 久違了的九重葛以鮮紅的盛開花朵迎接,幾乎看不見一片綠葉的怒放,我的心糾結如藤蔓的攀爬,而花這樣開實在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我的幸福感是否是脫離意象與象徵的快樂,敞開,感受,不做判斷,拿掉所有的字眼,如果、像,等等足以起心動念的煩惱,是否是如此。



我的筷子夾起一大片白菜,早上才去後面菜園拔起的清脆,我也聽見你的哭聲呢,一排整齊的向陽,現在像牙齒掉了一顆,光彩盡失了,你被俐落地剁開,欠缺痛覺神經的無罪,我送進口中,淚就偷偷流下來了。禁語如何能夠瞭解本來就不能說話的力量的痛苦,舉手動念的無邊業力,
我調整一下看窗外的角度,一排楓樹死守春天最後的據點,在雨中沙沙作響著,並且以笑容可掬緊靠著托兒所的圍牆生長,小小水塘昔日的噴泉已經不能作用,魚也和雨相偕流浪去了。我想你是來錯地方了,禪師說這門內是痛苦的生息所,而非避難所。你已經經由來時路的艱辛理解,這爬滿崖壁的忍冬植物為的不是禪修而是生存,臨海望鄉所及的是無明的深奧拍岸試探而非反覆的燃燈, 燭光晃動著室內的桌食和好心的人,想要為社會做些什麼的在家居士,聲如洪鐘的奮起,說著實踐的律則與清修的妙法,窗外的蘭雨淒涼地下著,我想我因業力而孤獨。



放下筷子,我自認為的走出沒有針對性,就像果報是看不到的煩惱與業所共謀的結果。連下著的雨今天放晴,吵鬧的小小孩的力量終於被光線釋放出來,孔雀開屏啼叫,大塊的雲有力地飛過鹿埔村上空,楊三郎的港都夜雨從電腦中交響樂形式播出空無一人的二樓,我審視著羅東松羅味的檜木空間,淡紫杉布為基調的母性世界,共產的暖爐以升起的炊煙,起笛的徒手製作,二十年的土地交情,能夠放任我一人的信任,一夕崩解的雕像,烏托邦的普遍實踐就是真實嗎?



我駕車到東澳的澄黃海灘上守著星夜想著,那應該就這樣結束了。漲潮的浪浸濕我的腳跟,然後小腿,然後我想我有的裙子、乳房,然後壟起的土丘,然後等待飛離我的懺悔人間。一個駐防的守軍走過來用手電筒照著我長髮沾了泥巴的獨自,等待的星座透過他青春痘長滿的臉透露配置的光芒。魚也和雨相偕流浪去
了。我想你是來錯地方了,他說,海灘不屬於獨自一人,星月童話創造一陣大浪同時席捲了我們落海的驚呼,吵雜的警報聲伴隨救護車三里的送行。如是我聞。我的幸福感也因此包含了果報的死。燃香,環狀的虔誠,請記得,水之懺悔是超越生與死的流轉。海灘的在世承受等待的拍岸,流浪的沙鷗回首,林投刺棘的告別,一切短暫,一切永恆。我可不可以不相信集體的禁語,而想念我的宿世的面瘡,曾經這樣好,曾經這樣痛。闔上經書。我想念我的面瘡。這是被允許的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