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終宵有淚痕



◎ 石計生

在四川汶川大地震後十八日我又來到了南京講學。但這次比過去任何一次心情都更為沈重,因為在台北時從媒體所看見的支離破碎的山河與妻離子散的景象烙印在我心裡,已經塌陷成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時時隱隱作痛;它像一個通道的起點,會通向無數個人生命史中無法被完成的愛與追求,也通往無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天災人禍,死亡如此面無表情地、緩慢地、迅速地、嘲笑地經由命運或者不留神的間隙奪走珍惜的一切,留下來的踽踽獨行,把烏雲蔽日的天仰望。

南京、南京,我 父親朝夕盼望的「龍盤虎踞石頭城」,我從小跟隨著嚮往與想像,是我的祖國 (father land) 的城市。而這時是廣玉蘭大大重瓣白花到處盛開的六月,我正去南京大學浦口校區準備對全校大學生演講。因為突發的火災,車子沒有走原來較近的長江大橋,繞行至長江二橋過橋時,望著綿延千里千年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不僅淘盡千古英雄淚,也從上游的四川地震災區帶來苦難的訊息,經過離江不遠老家安徽宿松縣石家灣滴露村碎石路的農民親人至此,渾濁嗚咽起伏,如我此刻說不出話來的凝視。這對於神為何去侵奪善良百姓的幸福與生命的不解、震撼,就好像我小時候在高雄縣深水老家的觀音禪寺,初次看見一幅不知是誰所畫的提為「我佛終宵有淚痕」的畫般:帶著圓滿光圈的和尚,以垂目撥動念珠之姿,在萬丈深淵旁長著獨一老松樹的峭壁上打坐。為雲霧所遮蔽的太陽,有氣無力地似乎想將眼前湍急奔流而下瀑布聚集於畫面之中,卻無能為力,潮濕的筆觸水氣彷彿充滿並且要溢出正個畫面般,和尚的臉頰若隱若現彷彿留著無可報復的眼淚。這畫面在我幼小的心靈裡一直無法抹滅,但久久不曾想起,直到這次事隔十八年後又面見長江水。

從四川汶川震央同心圓擴散出去的震動,到了千里外的南京已經感覺有限,到了更為遙遠的北京、上海、台北幾乎沒有感覺。這在人間世象徵意義也是一樣的,時間越久,這死傷以萬計的苦難,也逐漸退出人們的記憶,模糊化,口號化,政治化,抽象化,直到完全被現代媒體裡每分鐘更新的事件所取代,直到再也沒有人記得,提起,但是災區裡的人們痛苦卻沒有一絲一毫減輕,隨著時間流逝,眼淚隨著長江水沖刷被中和掉,只剩一顆顆破碎了的心與無法收拾斷垣殘壁家園。想著想著,浦口就到了,我的面對上百位二十出頭年輕人的演講就開始了。那是一顆顆對生命與未來充滿嚮往的心靈,渴望獲得知識與智慧指引。演講潛意識裡龍盤虎踞著那幅畫的景象,一位四川來寧唸書的學生會後沈靜地操著口音問我關於地震的感覺,我望著她天府之國孕育出來的出眾清靈的臉龐,用總是插在我的左口袋裡的鋼筆寫在她的筆記本上:「我佛終宵有淚痕」,還來不及多說一些話,其他包圍簇擁的問題,像美麗的廣玉蘭為雨所打落的花瓣片片,情緒既單純又激昂地將她淹沒在逐漸退後的長江水中。水乎,水乎,無法退回到地震前的完整,快樂和無爭。但逝者卻如斯,不舍晝夜地從和時間流逝方向相反的逆行呼喚著,未來當再也沒有人記得愛與給予,總有終宵有淚痕的覺悟的有情,將一朵廣玉蘭,流放在水中,昨天我還這樣感覺,「說有時候夢就像雲朵靜靜降落…」。

(2008.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