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藝霞歌舞團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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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卿(蔡寶玉團長姪女)與石計生(台北/維多利亞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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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女洪愈香與石計生(台北西門町,維多利亞餐廳)



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


◎ 石計生

這天來西門町的維多利亞茶餐廳(位於成都路27巷19號),是為了訪談六0年代台灣最為有名的藝霞歌舞團的成員。作為一個準台北人,西門町來回無數次,卻不曾知道這裡有這樣一家道地的香港茶餐廳,這天下著雨,西門町看來較為寂寥,原來熟悉的一些街頭賣唱的盲人歌手都不見蹤影。西門町。我以為跟著紀露霞老師當年演唱的足跡,這幾年來也慢慢摸熟了這商圈曾經埋藏的歌聲魅影,但卻不然。至少今天要見的藝霞歌舞團是這年來才知道的被人們遺忘的土地的動人流行文化力量。我見著了,一個優雅白髮蒼蒼的靈魂,蔡寶玉,八十幾歲的老人了,輕聲細語地訴說著那個家族經營藝霞的年代,彷若昨日,身為創辦人王振玉的妻子,也是藝霞團長,那些奔波為著一團上百人的全省巡迴演出的張羅,忙碌,跟著票房興衰同喜同憂。一種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家族企業,非意圖的意圖性,造就了一代藝霞傳奇。裡面還有許多令人尊敬的靈魂:王振玉的妹妹,王月霞,藝霞所有編舞,節目選曲的總負責人,早逝的台灣傑出舞蹈家,師事林香吟(日治時期著名音樂家林氏好之女)。我在西門町電影院看薛常慧製作的藝霞紀錄片時,最吸引我的就是那資料欠缺出現短暫的王月霞,藝霞的藝就是取自她的名字。作為整個紀錄片的「刺點」,令人心動(痛)的那點,一張王月霞在中山堂演出的祝賀花籃黑白照片,一直排到照片的最近頭。那是對一個台灣舞蹈家的衷心禮讚,但卻像藝霞這被遺忘的歷史,當年的彩色人生褪色為淡出蒼白。她的早逝姿態有著太多屬於土地的深藏與疑問。我在與王振玉的姪女王淑卿(藝霞助教,表演者與教導舞蹈基本動作者)聊天時,她聊到了對於王月霞的思念,才知道在月霞因為積勞成疾洗腎過世後,當王淑卿接下同樣工作後的高難度與辛苦。一種對於不可複製的才華的景仰。我想。這正是我看整個藝霞紀錄片感覺到的缺憾,天縱英才已逝,即使恢復過去的舞碼,只是一種基於感情的憑弔。王月霞並且讓我想起另外一個當時台灣傑出舞蹈家蔡瑞月,只是月霞所創造出來的藝霞舞碼多了一份台灣本土味。不同於蔡瑞月的師承自日本而創造的高尚藝術性舞碼,藝霞是一個全然立基於當時台灣社會流行文化的大雜燴(雖然號稱台灣的東京寶塚,那只是形式內容則是真正台灣製造):將60-80年代的台灣流行歌曲,如來自收音機與電視裡的最新流行的台灣歌謠,國語流行歌,歌仔戲等融入舞碼,一套節目裡面有唱歌也有跳舞,古裝與時裝兼容,而現代,民族,芭蕾與爵士等各種藝術形式舞蹈都能在演出中看到,王月霞當時是一年編一套舞,但有時會加碼(如1970年10月至翌年3月的在香港的連續爆滿三個月時期,應觀眾要求要看新的舞碼,月霞特地從台北飛到香港九龍明愛中心即席編舞,同時也在皇都,樂宮演出。1971年又應邀至港九連續公演五個月,成為藝霞的最為輝煌的全盛時期。香港,也就這樣奇特地成為藝霞人的潛意識回憶核心),然後在全台各地巡迴公演(通常初一時在台南市首演)。藝霞的成功主要是能和當時社會脈動合而為一,是一種從日常生活中錘鍊出來的雅俗共賞的歌舞團流行舞蹈,王月霞有一種驚人的化流俗為藝術的能力,她的藝術與人民合而為一,當年人們竟然願意花250塊新台幣,只為了看一場藝霞,而當時公務人員一個月薪水是7,000元,原因是藝霞的掌握流行的歌舞完完全全擄獲了當時觀眾的心。藝霞是屬於歡樂的爆滿,視覺的前衛盛宴,聽覺的後現代拼貼。歷史,有時候在前的會成為在後。但靈魂離開後,藝術也只剩形式,月霞死了後,這齣戲注定就要散了,那葬禮上擺滿了花籃素白花朵落英繽紛滿場爆滿的掌聲如淚雨下。長久以來社會學的訪談技藝訓練了我的心靈行蹤的絕對隱藏,我當時心中的悲涼並不曾輕洩,那是屬於我與台灣歷史的一段私密的邂逅,未曾謀面的藝術神交。我在眾人之中說話,吃點心,微笑,聆聽,問問題,用我父親熟悉的國語和我母親熟悉的台語。我說了很多話彷彿什麼也沒說。我看見自己浮在半空中俯視著這些活著的仍有所追尋盼望的人。感覺一種充滿整個茶餐廳的回憶:這時霞女洪愈香說話了。一個南投鄉下的孩子,因為加入了藝霞而改變了人生,經過嚴格考核後成為霞女,到香港和東南亞各大都市去表演,並且在香港認識了她先生,一起在西門町經營這間餐廳幸福度日。我吃著台北難得一見的地道香港式盛宴: 臘味寶仔飯,蜜汁花雕雞,菠蘿包,香澄煎軟雞,老火湯,凍奶茶,和碗仔翅等。看著浮在半空中的自己跟自己說:那你就下來吧!這殘酷嚴寒的季節將過,而關於一把沙的恐懼早已消失,讓我們否定關於某些人必然是穩重的神話,請斟酒,融入這個你陌生已久的人間世,看著一桌子的港式盛宴與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人,藝霞的餘暉,就這樣滿懷新生命地重新融入我的域土與業已乾涸的人心,那裡聽見一種聲音,輾轉流傳一種周雲蓬式游牧者的新格言:白天喝酒。晚上誦經。說流行音樂的神,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啟迪我們,歌舞的神也是。而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盛宴伊始人聲逐漸鼎沸,從這裡望過去,萬家燈火無不落拓。收帆揚帆。我們都在這裡揮帕道別,藝霞所象徵的天,在下一站開啟滿座的流行。(2010.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