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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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4 刊登於 人間福報‧人間副刊


     ◎  石計生


 


1.      總是如此盛夏溽暑的類似時光,方才暴雨乍歇,豐沛的濕氣將軟枝黃蟬枝椏壓得低沈與芭蕉相映,蚊蚋、蝸牛與蟲蟻盡出橫行院落,燃著檀香,你抬頭看那艾草、菖浦插在門楣,修長葉脈微垂將所謂邪煞擋於外面,廚房蒸籠糯米香伴著一雙充滿皺紋卻巧妙創造三角錐形美味的外祖母的手忙碌未嘗稍止,你調皮地過去叫聲「阿媽」,外祖母從那橋頭鄉下透露的永恆端倪,笑容可掬地摸著你的頭,說再等會兒就可以吃粽子了,你高興地蹲下托腮仰望,彷彿看著北極星於夜空中不滅閃爍。


 


經過了幾十年,你夢境裡孩提的端午之覓彷若昨日。而起身看著月曆,也意識到這不是偶然,因為確實週而復始的那個農曆五月五的時序將至。作為華人世界三大節日之一的端午節,不像春節或中秋那樣強調團圓,卻比較帶有一種不完整的詩意感,好像更貼近生活的真實。


 


溽暑端午是一種思念與防衛的節日:其所思念的是曾經的完整,遠如歷史裡的楚國詩人屈原,或者吳國忠臣伍子胥,近者如每一個人心裡的已然飄然而去的至親所愛,如你此時夢境裡的幼年外祖母包粽子圖像,那溫暖凝結於時間裡;或者更近仙逝的慈祥溫和教導你書法與古文觀止的父親;或者你的時時守候於門口搖著尾巴的愛犬哈力與阿星,那些在你生命裡無私奉獻其愛的光輝,總在這樣時節點滴回到心頭。而端午用以驅邪避疫的,是充滿道家意涵的喝雄黃酒或以菖蒲、艾葉、榴花、蒜頭和龍船花等製成通稱「艾人」的象徵以僻邪驅瘴。或者讓小孩佩內有朱砂、雄黃、香藥,外包以絲布,拴五色絲線等的香囊,以避邪驅瘟,可以想像那街墎裡敬天畏人的謙卑。而龍的意象充滿整個端午的節慶,據說是和認為自己是龍的傳人的古代吳越之人迎濤神祭圖騰的習俗有關。這些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協議展現於今日生活裡的是殘存的詩意記憶,餘下更多的是形式主義的儀式,在商品廣告意義下的虛假完整。


 


你在這樣乍雨還暑的日子裡醒來,想著剛才的夢與院落裡遺失的記憶,總是不滿意於長大這件事情伴隨著的是與日俱增的思念。尤其端午之覓這種生活的真實在歷史掌故裡有著活潑的悲劇與神秘意象,常使人於慶祝節慶時的實踐中神清志明。但它的集體記憶已然於資訊社會中逐漸消失,所存者是個人生命裡的吉光片羽,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 


2.        


 


相遇是意義,分離使意義發生。你說。


 


端午之覓另一種記憶與水總是有關。「子魂魄兮為鬼雄」的詩人屈原投江而死讓龍舟的划行成了千年習俗,其精神性卻在年復一年中喪失了記憶。屈原與據說是他自己的節日分離。而那時你在美國的六月天越過「死亡之門」(death’s door)來到這威斯康辛州的華盛頓島前,你在旅社裡短暫乍歇時做了一個夢,或者,說的更清楚一點,你靈魂出竅。你與自己分離理解了某種失落的神秘。關於詩與詩人。


 


你念著詩人以及他的節日,你就必須把時間倒著走。讓上午十點鐘與下午四點鐘的以首尾相連的逆時針方向追逐對方,如這密西根湖(Lake Michigan)最北端的湖域正在翻騰嬉戲的北美魚群。你看著浪花,幾尺高的水與刺眼的陽光相映,龍舟彷彿剛剛划過。遠方是剛才登船的門縣(door county),屋頂漆得雪白的假日旅店(holiday inn),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從芝加哥來此,採了蘋果離開玉米田拋棄那些崎嶇的道路通向筆直的憂傷的古老念頭,累了的身體躺著如此安靜的心。你說,農曆五月五,這在美國是一個被遺忘的日子,但你記得。你堅持說服朋友往北,往這比台灣還大的湖的水之最北湄而去。端午之覓。去找一個詩人的水的象徵,波光瀲豔,粼粼猶疑如此不確定,不完整的異邦裡,


 


你說我是封閉的湖


我說我是海


你穿著變化無常的衣裳為我送行


我說我捲起雨,祇是從這島到那島


 


沒有鹹味的風吹著我


渡船載著剛剛風乾的淚珠


它們化為空氣化為雨


它們飄出港口飄向或不向你


 


若是命運理應如此,就以水及其變形的不確定為師。你在旅店裡如此安靜躺著,默默思念著那古老的詩人意象,與你親近的血脈相連的穿越時空的流轉,在屈原,在李白,在賀德林(F. Holderlin),在里爾克(R. M. Rilke),在楊牧,在奎澤石頭。於是閉著眼睛小憩的你就看見自己由尾閭往祖竅身體脫離飄向房內天花板,看著沈思默想的自己。直到朋友來敲門,說「該上船去華盛頓島了。」你和你的分離瞬間結合,回到在美國攻讀社會學博士的自己。你把時鐘更往前撥,回到芝加哥,回到台北,回到吳越,回到那潛藏在時間之流裡的詩的傳承神秘。


 


相遇是意義,分離使意義發生。你說。從華盛頓島那天的端午之覓之後,屬於身體的證驗乃於你之後的詩中完整,於是那思念與驅邪避疫的意象從此可以深藏。


 


(2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