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藝霞歌舞團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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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卿(蔡寶玉團長姪女)與石計生(台北/維多利亞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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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女洪愈香與石計生(台北西門町,維多利亞餐廳)



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


◎ 石計生

這天來西門町的維多利亞茶餐廳(位於成都路27巷19號),是為了訪談六0年代台灣最為有名的藝霞歌舞團的成員。作為一個準台北人,西門町來回無數次,卻不曾知道這裡有這樣一家道地的香港茶餐廳,這天下著雨,西門町看來較為寂寥,原來熟悉的一些街頭賣唱的盲人歌手都不見蹤影。西門町。我以為跟著紀露霞老師當年演唱的足跡,這幾年來也慢慢摸熟了這商圈曾經埋藏的歌聲魅影,但卻不然。至少今天要見的藝霞歌舞團是這年來才知道的被人們遺忘的土地的動人流行文化力量。我見著了,一個優雅白髮蒼蒼的靈魂,蔡寶玉,八十幾歲的老人了,輕聲細語地訴說著那個家族經營藝霞的年代,彷若昨日,身為創辦人王振玉的妻子,也是藝霞團長,那些奔波為著一團上百人的全省巡迴演出的張羅,忙碌,跟著票房興衰同喜同憂。一種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家族企業,非意圖的意圖性,造就了一代藝霞傳奇。裡面還有許多令人尊敬的靈魂:王振玉的妹妹,王月霞,藝霞所有編舞,節目選曲的總負責人,早逝的台灣傑出舞蹈家,師事林香吟(日治時期著名音樂家林氏好之女)。我在西門町電影院看薛常慧製作的藝霞紀錄片時,最吸引我的就是那資料欠缺出現短暫的王月霞,藝霞的藝就是取自她的名字。作為整個紀錄片的「刺點」,令人心動(痛)的那點,一張王月霞在中山堂演出的祝賀花籃黑白照片,一直排到照片的最近頭。那是對一個台灣舞蹈家的衷心禮讚,但卻像藝霞這被遺忘的歷史,當年的彩色人生褪色為淡出蒼白。她的早逝姿態有著太多屬於土地的深藏與疑問。我在與王振玉的姪女王淑卿(藝霞助教,表演者與教導舞蹈基本動作者)聊天時,她聊到了對於王月霞的思念,才知道在月霞因為積勞成疾洗腎過世後,當王淑卿接下同樣工作後的高難度與辛苦。一種對於不可複製的才華的景仰。我想。這正是我看整個藝霞紀錄片感覺到的缺憾,天縱英才已逝,即使恢復過去的舞碼,只是一種基於感情的憑弔。王月霞並且讓我想起另外一個當時台灣傑出舞蹈家蔡瑞月,只是月霞所創造出來的藝霞舞碼多了一份台灣本土味。不同於蔡瑞月的師承自日本而創造的高尚藝術性舞碼,藝霞是一個全然立基於當時台灣社會流行文化的大雜燴(雖然號稱台灣的東京寶塚,那只是形式內容則是真正台灣製造):將60-80年代的台灣流行歌曲,如來自收音機與電視裡的最新流行的台灣歌謠,國語流行歌,歌仔戲等融入舞碼,一套節目裡面有唱歌也有跳舞,古裝與時裝兼容,而現代,民族,芭蕾與爵士等各種藝術形式舞蹈都能在演出中看到,王月霞當時是一年編一套舞,但有時會加碼(如1970年10月至翌年3月的在香港的連續爆滿三個月時期,應觀眾要求要看新的舞碼,月霞特地從台北飛到香港九龍明愛中心即席編舞,同時也在皇都,樂宮演出。1971年又應邀至港九連續公演五個月,成為藝霞的最為輝煌的全盛時期。香港,也就這樣奇特地成為藝霞人的潛意識回憶核心),然後在全台各地巡迴公演(通常初一時在台南市首演)。藝霞的成功主要是能和當時社會脈動合而為一,是一種從日常生活中錘鍊出來的雅俗共賞的歌舞團流行舞蹈,王月霞有一種驚人的化流俗為藝術的能力,她的藝術與人民合而為一,當年人們竟然願意花250塊新台幣,只為了看一場藝霞,而當時公務人員一個月薪水是7,000元,原因是藝霞的掌握流行的歌舞完完全全擄獲了當時觀眾的心。藝霞是屬於歡樂的爆滿,視覺的前衛盛宴,聽覺的後現代拼貼。歷史,有時候在前的會成為在後。但靈魂離開後,藝術也只剩形式,月霞死了後,這齣戲注定就要散了,那葬禮上擺滿了花籃素白花朵落英繽紛滿場爆滿的掌聲如淚雨下。長久以來社會學的訪談技藝訓練了我的心靈行蹤的絕對隱藏,我當時心中的悲涼並不曾輕洩,那是屬於我與台灣歷史的一段私密的邂逅,未曾謀面的藝術神交。我在眾人之中說話,吃點心,微笑,聆聽,問問題,用我父親熟悉的國語和我母親熟悉的台語。我說了很多話彷彿什麼也沒說。我看見自己浮在半空中俯視著這些活著的仍有所追尋盼望的人。感覺一種充滿整個茶餐廳的回憶:這時霞女洪愈香說話了。一個南投鄉下的孩子,因為加入了藝霞而改變了人生,經過嚴格考核後成為霞女,到香港和東南亞各大都市去表演,並且在香港認識了她先生,一起在西門町經營這間餐廳幸福度日。我吃著台北難得一見的地道香港式盛宴: 臘味寶仔飯,蜜汁花雕雞,菠蘿包,香澄煎軟雞,老火湯,凍奶茶,和碗仔翅等。看著浮在半空中的自己跟自己說:那你就下來吧!這殘酷嚴寒的季節將過,而關於一把沙的恐懼早已消失,讓我們否定關於某些人必然是穩重的神話,請斟酒,融入這個你陌生已久的人間世,看著一桌子的港式盛宴與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人,藝霞的餘暉,就這樣滿懷新生命地重新融入我的域土與業已乾涸的人心,那裡聽見一種聲音,輾轉流傳一種周雲蓬式游牧者的新格言:白天喝酒。晚上誦經。說流行音樂的神,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啟迪我們,歌舞的神也是。而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盛宴伊始人聲逐漸鼎沸,從這裡望過去,萬家燈火無不落拓。收帆揚帆。我們都在這裡揮帕道別,藝霞所象徵的天,在下一站開啟滿座的流行。(2010.01.09)。
  

渡海之後–第三屆蔡瑞月舞蹈節





◎吳叡人
—為Eleo Pomare,石井綠,以及蔡瑞月而寫

“ I’ve known rivers:
Ancient, dusky rivers.

My soul has grown deep like the rivers.”
–Langston Hughes


渡海之後,妳望見什麼?妳聽見什麼?
妳的笑顏如花綻放了嗎?妳的自由如山嶺綿延了嗎?
日光在風中湧動
雨水在日光中飛舞
彩虹在妳美麗的眼中掠過,向妳宣告
妳獲得幸福了嗎?

沒有沒有,渡海之後還是渡海,黑水溝之後是永夜
大西洋之後是虛空,沒有沒有,渡海之後還是渡海
還是渡海妳渡過相思樹海棉花田妳渡過長長的藍調
妳數過稻穗百合妳的淚水流出那憂傷憂傷的芝加哥河
河水流向島外之島在那裡我們革命並建立養豬的農莊
然後妳乘坐貝殼出海航向空白航向遺忘航向雙手永遠的顫抖


(妳獲得幸福了嗎?
沒有沒有,渡海之後還是渡海)

那就讓我向妳伸手吧,我的舞者讓我們一起渡海
坐著妳的貝殼我的芝加哥河
永遠永遠,漫長漫長的渡海


「沒有幸福,就夢見幸福吧
沒有救贖,就想像救贖吧
用我黑色的身體,用妳被烙印的雙腳
用我們的羞辱舞動榮耀吧
讓奴隸的脈搏歌唱解放吧」


那就讓我向妳伸手吧,我的舞者讓我們一起渡海
坐著妳的貝殼我的芝加哥河
永遠永遠,漫長漫長的渡海


我們一起渡海了
我們的靈魂獲得了重量
我們會找到許諾的土地

(2008/10/20,南港)



§ 第三屆蔡瑞月舞蹈節-青春男女‧玫瑰告白
2008 TSAI JUI-YUEH DANCE FESTIVAL III
§ 地點-蔡瑞月舞蹈研究社(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46巷跳舞咖啡廳入場)
http://www.dance.org.tw/modules/news/

§ 時間
10/31(五) 8:00 PM
11/1 (六) 8:00 PM
11/2 (日) 3:00 PM

§ 票價 – 為尊重觀賞品質 數量有限 敬請把握
全票-NTD 600
學生票憑證-NTD 450
團體票(20人以上):9折優惠
凡於跳舞咖啡廳消費200元以上者-即可享有九折優惠

§ 購票-兩廳院窗口代辦

§ 演出單位-台北越界舞蹈團、陳書芸舞蹈團、蕭靜文舞蹈團

§ 藝術指導-美國 埃立歐.波瑪爾舞蹈公司、日本 折田克子舞蹈團

§ 主辦單位-財團法人台北市蔡瑞月文化基金會

§ 協辦-蔡瑞月舞蹈研究社(台北市政府委託財團法人台北市蔡瑞月文化基金會辦理)

§ 藝術總監-折田克子

§ 製作人-蕭渥廷

§ 編舞家-石井綠、蔡瑞月、埃立歐‧波瑪爾(Eleo Pomare)、張曉雄、陳書芸、蕭渥廷

那玫瑰所指向的慈悲空間— 關於紀露霞、蔡瑞月和蕭渥廷的藝術與救贖


◎本文刊登於人籟論辨月刊二00八年五月號頁52-66 http://www.riccibase.com/

⊙ 石計生

1. 中山堂裡的紀露霞與蔡瑞月

為了做國科會的研究,那天和紀露霞女士來到中山堂二樓餐廳喝咖啡。中山堂這一九三六年所建造的台北二級古蹟,一進門就感覺非凡的氣質,簡單明朗的折衷主義風格,廊柱與門面古典圖案的裝飾,迴旋如詩的階梯引領入座,紅玫瑰幾朵插於中央水瓶挑高吊掛燈飾西式餐廳視覺拼貼著變化多端花紋北投窯場的面磚,雜呈阿拉伯拱窗及台灣陶瓦混血產生的充滿異國想像又熟悉親切的迷人空間。這空間,髣若我所正在研究的一九五0至六0年代的台灣歌謠,由當時的「寶島歌后」紀露霞無懈可擊的純粹聲音所表現的那活潑、快樂、充滿城市憧憬的曾經「準全球化」的時光,可以一整天浸泡於其中,聽著她唱台灣曲詞的成名作「青春嶺」、日本曲台語詞的「美空賣花姑娘」、美國貓王曲詞直譯為台語的「愛你只有在心裡」、與北京話曲詞台語唱出的「夜來香」等。我的心裡打著拍子,從這首流竄至那首,腦海裡浮現那日去陽明山訪問紀露霞教唱的印象:

「他們說快樂是不好的。你感覺這些也有一段時日了吧。但這次不再匆匆趕路,在這著名的山頭佇足,聽著溪澗流水往更為深邃的山谷而去,迎風浮現的是室內已然嘹亮的歌聲。紀露霞。帶領著一群老年了嚮往著記憶鄉愁的靈魂,一遍又一遍。台灣歌謠。孤女的願望。我在其中。一度深覺孤獨。我的消失的1960年代。在來得及崇拜寶島歌后紀露霞之前,就被ICRT的西洋排行榜與龍的傳人的民歌所帶領,走向一個我現在比較瞭解但當時毫無所悉的資本主義世界的與文化中國鄉愁。看著這些認真唱著歌的阿婆阿公的滿足的臉龐,有時我又非常羨慕。唱著孤女的願望是真實的鄉愁,對於他們而言。我也想歡喜唱著,卻唱不出口。我知道我唱出的將是抽象的音符,是一種學術研究上的存在,或是一種被我寫詩的心靈建構出來的實在。但從紀露霞口中唱出的音樂就是這樣有魔力,老人們大概反反覆覆唱了十幾遍。那養女就這樣從萬華的路邊走來,聽著收音機裡的繁榮上海白光,周璇的美妙聲音,學著學著,以天才式的快樂天性,說著自己的願望,就是經由唱歌擁抱這片土地,那片土地,混和著分不清地愛著現在,過去以及未來將愛的人。

但他們說快樂是不好的。一道從上而下的命令,從此台灣歌謠就從台北消失了,從本來該我領受音樂神光的高雄消失了。我的青春歲月就這樣被從本該經由土地哼唱而得的文化精神被置換了,從來不曾生根,這造就了我骨子裡的虛無性格。無根花。善疑的飄移若這山間秋的紅楓,對幸福沒有嚮往的墜落。所以,在戒嚴時期我就是那個不知死活走在台大校園最前端向著架滿槍枝的軍警而去的四個人之一,手腕著手,沒有明天的,夾在高雄縣橋頭鄉與安徽省宿松縣間的徬徨存在,因此竟然無意間烙印了生命中最為突出的樂章,為現在看來被平庸與跳樑小丑佔領權力要津到很可笑的民主化台灣。所有嚴肅的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傷痕卻留了下來。嘶喊到極點是喜歡安靜聆聽。孤女的願望。我看著紀露霞數十年如一日的專注。活過了堅貞婚姻。活過了虔誠信仰。活過了燦爛舞台。活過了引退平常。活過了悲劇性的喪夫之痛。在變化中守住了一種不變。從丹田發出的聲音,忽高忽低。收放自如。這裡。那裡。在看得出來完全真誠景仰著她的這群阿公阿婆輩的學生中自在遊走。擦肩而過時並投給我一個跨越時空溫暖的微笑。我終於把嘴巴張開。跟著大家的節奏唱著。孤女的願望。他們說快樂是不好的。我一點也不相信。繁華都市台北在哪裡?問了近六十年的問題耽誤了的青春爾今快樂地得到了答案。在歌唱裡。因為紀露霞。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台灣這片土地的呼吸。熱情地唱。應是丁亥秋日。辰。 歌聲裡的快樂是好的。我記得離開那片山谷時細雨濛濛正為你的飄滿音樂的幸福幻想送行著吧。」

歌聲裡的快樂是好的。雖然這時正和紀露霞寧靜吃著飯話家常。「今天是十五,我吃素。不好意思。」年齡已近古稀的紀女士看來仍然優雅有活力,是虔誠的佛教徒,現在開口唱起歌來還是令人陶醉不已。這已經進行半年多的深度訪談與相處,紀錄著她現今在陽明山、金山南路和景美等地的流行歌曲教唱班,我深深感覺到,紀露霞擁有一種因為由內而生的生命厚度、台灣這片土地所孕育的雍容氣度和天賦異秉的音樂敏感藝術深度所贏得眾人的尊敬與追隨。席間,助理李雨珍忽然問了一句「紀老師,您怎麼會帶我們來中山堂?」「這裡是我曾登台與教唱歌的地方。」在一九五0至六0年代紀露霞的全盛時期,短短的五年間唱過一兩千首歌,應邀到當時包括碧雲天等各大歌廳,中廣,正聲等電台唱歌,中山堂正是她受邀唱歌的重點地方之一。而從退隱的嘉義返回台北的一九八0年代之後,同期歌星美黛邀請紀露霞到中山堂教唱台語歌,紀老師就開始在中山堂教唱國台語流行歌曲。顯然,我想,這個空間對於紀露霞而言,是青春頌歌的一部份,也是榮耀與傳承音樂的記憶所在。

像閃電一般,這時我的腦海裡有件重要事情突然被喚起了,關於中山堂這個空間,但不是很確定那是什麼。我試圖忘記,但奇怪的是整個嚮午從此之後無法怯除這個模糊的念頭它obsessional地跟隨著。我必須借離開起身如廁思考這是怎麼回事。微微踉蹌地出門到阿拉伯拱窗與搭構的方便空間,洗手,擦拭,回身往餐廳方向走,卻被右手邊沈澱澱的有橢圓型桂冠圖案與金飾手把的鐵門及所吸引。一間,兩間,三間,沿著棗紅間格菱形白點地毯,我推開最靠盡頭的那扇沒鎖半掩的門,眼前的景象解開了困惑我的謎底:

層層排列似乎沒有盡頭的血淋淋鮮紅的座椅,在邊燈照耀下顯得耀武揚威等待觀看,而完全卻黑暗無助的表演舞台上此時卻浮現了一個事實上從我走進中山堂就等在那裡,召喚我的舞蹈人影。她就站在那裡,用淒涼無比的眼神看著我,看著台下那些穿著西裝、軍裝與打扮地花枝招展的看戲的人們。這時舞台上的燈忽然全亮玫瑰佈滿,棲止旋即翩然蝴蝶般她在圓月下凌空跳著,舞著母親的呼喚,鼓掌叫好之聲不絕於耳。我卻瞥見舞者轉頭過去時悄然拭去淚痕,回眸又朝我半掩的高臺哀怨看了一眼,繼續她的含淚帶笑地活著,從牢獄裡被押解出來慶賀中秋的囚犯。在我眨眼的間隙,這熱鬧卻傷痛一幕忽然消失原來這裡是空無一人的中山堂大禮堂表演廳。

我定神。想起這中山堂不只是「寶島歌后」紀露霞的音樂記憶,同時也是「台灣舞蹈先驅」蔡瑞月的舞蹈初次登台與被押解去表演的記憶所在,這空間,有著同樣曾經的藝術家的榮耀,對蔡瑞月而言,卻增添一份因為歷史所造成的令人傷感的悲劇性,那是如同她的舞作「牢獄與玫瑰」所透露的救贖隱喻掌故。橫在藝術與救贖中間的是政治:一九四九年六月,「二二八事件」後兩年,蔡瑞月的先生台大教授詩人雷石榆被懷疑是共產黨的同路人,在自家前院被兩個陌生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台北家過。極端白色恐懼的年代,同樣是一九四九年,新婚不久才有孩子的蔡瑞月就被連坐逮捕,禁錮獄中三年,並於其中某年的中秋節被押解至中山堂進行舞蹈表演。穿著獄服的蔡瑞月一路從內湖監獄,經過台北橋、農安街、中山北路至延平南路的中山堂(舊稱公會堂)。做為母親思念孩子的純粹情感,蔡瑞月心中所天真想像並對所信仰的耶穌禱告,或許在農安街口家人會抱著她的孩子雷大鵬在路口招手,只要看一眼,余願已足。這願望當然沒有實現。車行高速穿行於國民黨戒嚴統治下的道路,中山北路上樟樹肅殺迎送著這政治控制下的舞蹈傀儡。這樣地重返曾經於一九四七年在當時最大展演廳的中山堂第一次發表舞展就爆滿轟動台北的蔡瑞月而言,真是情何以堪!據說當時蔡瑞月還將演出所得兩萬元捐給方才發生的白河大地震作為賑災之用。然而善行向來很少能得到救贖,也不過是兩年後,殘酷的現實以「夫離子散」「冤獄禁錮」報答蔡瑞月的善行。我在回到餐廳的座位過程,又浮現剛才出神時表演廳裡那超現實的哀怨無比的舞台上的眼神。

「紀老師,您知道蔡瑞月嗎?」我就定位後忍不住問紀露霞。「啊,我知道,她當年很有名,是舞蹈界最出眾的表演家,只是那時我在音樂界,沒有交往。」

我就約略說了一下蔡瑞月女士的遭遇。紀露霞偶而低頭沈思,又托腮認真聆聽,流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宗教式莊嚴表情髣若靜靜地說:「你也要好好的紀錄這台灣舞蹈界的國寶啊!」這時午後的暖暖的陽光有如神祇,從雕花窗櫺間射入,在西式餐廳華麗的地毯與吊燈間畫出一道長長的光芒,指向那封固已久的表演廳舞台方向,活絡著每個在歷史中曾經不悔地為藝術付出青春與生活種種的不朽靈魂,讓黑暗的舞台燃起光亮,說,有種力量能夠超越政治的壓迫與歲月的催老,那就是通過藝術創作力所誕生的作品及其不斷被代代傳承延續的藝術精神性,那光芒熄滅又燃起,黑暗又光明,為其悲喜所感動後能以神清智明的態度面對日常生活社會現實,以中山堂裡的紀露霞與蔡瑞月之名,我們通過藝術來到了救贖所允諾的夢土,養我們育我們的土地,桌上的,舞台上的,那些黯淡與盛開的玫瑰所指向的空間。

2. 關於救贖,藝術提供一種逗惹折磨的線索

但如果救贖是讓我們在悲傷痛苦中有所期盼,能帶領我們航向安詳的彼岸的話,光憑記憶中的純粹哼唱與動人舞姿或許難以達到,但這卻是一種可能;而在現實中經由某種道路的繼續行走,橋上的形而上觀照一切,橋下的世俗經歷波濤起伏,若干種心,需要的是堅持。

我過去生命史對救贖這件事情的理解,是逐漸朝向藝術所提供的一種逗惹折磨的線索前進。「逗惹折磨」感受到對於彼岸終極解放的虛無與不確定性,藝術就不斷地藉由作品來階段性和解焦慮,以逼近永恆,而停頓卻是某種必須的前進。非藝術手段如馬克思(Karl Marx)主張救贖要通過社會革命,轉化生活制度與狀態來完成,我的青春時光奉行不疑的教條;而其叛逆味十足的其門徒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則以評論天才靠近藝術一些,主張「救贖」與「革命」是在日常生活中對於時尚、商品、和震驚的經驗的瞬間體驗與掌握。而當他所謂的「革命」落實於城市地景(city landscape),如十九世紀法國巴黎這個「幻景」 (phantasmagoria)構成的世界首都,詩人就是以自由之身考察商品的展覽特質,而不是馬克思的研究商品的交換與廢除商品的社會行動。詩人所象徵的藝術家救贖形式,頹廢中帶著烏托邦的現實洞察。

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叫做「資本主義時代」。我年輕時聽見此語就義憤填膺,雖然不知道敵人是誰,但總是欲除之而後快,天翻地覆地學生運動嘗試後,才知道不是發動革命的時候未到,就是我的出生來的太遲;而後現在知道這時代核心價值創造物「商品」,是一個總稱,它轉化為虛擬空間裡媒體各種秀場與節目和間隙的廣告片段裡修飾完美的印象式、用完即拋的「救贖」,這似乎是消費人們所需,在家裡透過電視機以郵購完成的,足不出戶的彼岸。我凝視著商品裡曾經的刺痛,勞動價值,剝削和蘊含的真理的可能,一無所獲。三餐不濟的勞動階級唯一的救贖是跟著所有人排隊去買樂透,連七槓的累積至七億台幣的威力彩。「逗惹折磨」的藝術心智,無法面對又必須面對這一幕時,眼前一扇門就打開了:

在每一個真正的藝術作品中,都有一個地方,想離開的冷冽如晦暗將開的黎明風拂。從那裡產生了藝術,從那裡有了抵抗和進步的關連,而提供真正的進步定義。進步所在的地方,並非消逝時間的連續,而在於阻礙、駐足、與間斷。「歷史如同Janus,古羅馬神,有兩面,不管祂往過去或往現在看,祂都看到同樣的東西。」(註1)

對於商品的形式主義的拒絕或擁抱均不是重點,而以藝術之名「想離開的冷冽如晦暗將開的黎明風拂」才是在這末法時代行走的重點,這種藝術精神是經由一種英雄主義:以主體的力量對抗或吸納加諸於他的零碎化、發散、和世俗化的力量,而從總是一樣中呈現新奇。通過我所體悟的班雅明所描述的波特萊爾的詩學,藝術可表述為一種逗惹折磨的線索,為現代的時間力量所拖撈,至瞬間即逝的救贖,至永恆的美的印象中再現,總是在「阻礙、駐足、與間斷」的時光。

3. 中華舞蹈社裡的蔡瑞月與蕭渥廷

儘管這時走在台北這個已經相當具有空間文化資產保護意識的城市,任何人進入蔡瑞月舞蹈社仍然會感覺一種奇特的陌生感。所陌生的不只是在中山北路這金融保險高樓櫛比的首善菁華區段,突兀地出現一座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和式建築,而且是裡面主其事者的在被認為向來「為藝術而藝術」的主流舞蹈界外頑強的入世精神性。蕭渥廷,蔡瑞月女士的媳婦,雷大鵬之妻,也是他們二人的舞蹈學生。我約訪她的下午三點鐘,先看了一段她在一九九五年所進行的救援雛妓的舞碼演出錄影帶後,我們就在表演舞台旁的日式矮桌席地而坐。冷冽的二月反聖嬰現象的風,從這不設防的敞開空間長驅直入。我們喝著蕭老師助理黃鈺晴端來的咖啡。我並且辛勤做著筆記,心靈卻同時被一種聲音吸引,那來自不遠的中庭蔡瑞月手植的龍眼樹沙沙作響聲,哀怨無比的思子心切的眼神中夾雜滿意於這樣一個足以傳承她的藝術精神的親人,用怎樣的奮鬥理念與意志力進行台灣舞蹈界的一種特殊的道路。我筆記本記錄的蕭渥廷是這樣說道(註2):

「我婆婆非常溫和,很少用嚴厲字眼批評誰,即使它在被囚禁釋放後到日本,見了昔日恩師石井綠,拿寫的舞碼作品給她看後,石井綠心疼指責她說:『經歷了那麼痛苦的折磨,竟還寫這樣平靜的東西』!」

「大火燒掉舞蹈社重建時,大家都心急如焚,忙東忙西,只有蔡老師一人坐在還漏雨殘骸中的藤椅上,聽著音樂隨著節奏舞動著雙手,微微笑怡然自得。彷彿是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她的生命裡只有充滿韻律的舞蹈,舞蹈就是一切。」

「現在大家都向你致敬,也重建了舞蹈社,你覺得滿意嗎?」我有一次問蔡老師。只見她坐在椅子上一臉嚴肅許久不說話。我心裡正忐忑不安時,忽然蔡老師扮了個鬼臉,斜身調皮地對我說:『很滿意!』我們相視而笑。」

「我跟蔡老師學舞,她常說好舞者的身體不能輕易被馴服,不能被全然馴服的。跳芭蕾sauter(往上跳躍)時應當懂得時間的分配,進行jeter的動作時她會要求舞者,把前面的空間吞進來;她嚴格要求plier(彎腿動作)時,舞者身體動作表面看似垂直往下,但是身體內在要找到『抗拒點』,身體不要被地心引力吸引,要找到身體的張力。」

「蔡老師教我舞蹈時,常說藝術並非世人所認為的出自於誘惑,舞者不應專事於美麗的動作和華麗的服飾外表,去取悅別人;藝術應是追求開闊的視野,以及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不取悅於人。」

「蔡老師教我舞蹈時,常說舞者要能看得遠,看得深。有次練舞時,她要我看眼前的東西是什麼,我說那是牆,她說不是,你的眼睛當有穿透力,似乎看見舞蹈社外面的風景和所延伸的三千大千世界。她要我們在舞台上眼神不要對著觀眾,避開與觀眾的對焦,保持視線所帶動的身體能量不被吸納,而是無限伸展。」

儘管如此,中華舞蹈社裡的蔡瑞月與蕭渥廷有著和而不同的藝術觀點,據我看,這是所有師承形式中最好的一種。好的學生不是只會做筆記的學生,而是能夠尊師重道中創造性轉化,甚至獨樹一格的學生。學習了「抗拒點」的身體藝術,現實上蕭渥廷卻不像蔡瑞月般溫和,那般在強權壓迫下以內在的自我保全的藝術創造展現精神性,蕭渥廷的能量是翻轉外向的,是憤世嫉俗的,是對抗加諸於她及家族身上的政治強權的傾斜的、零碎化、發散的力量,她並且以寫實象徵的手法,直接面對這個世界。

「我不是在發表作品,而是在公共空間裡行動。」

「我放棄傳統的表演形式由上而下,我丟你撿的舞蹈表演模式,我真正在乎的是能開發多少民眾的行動力,去關懷生活中的議題。」(註3)

當一九九四年蔡瑞月手創的中華舞蹈社面臨市府拆除時,蕭渥廷,在滂陀大雨中把自己吊懸在空中二十四小時進行抗議後,這《我家在天空》的戲碼讓她發現了舞台之外的新的實踐舞蹈世界觀,這混合(有時也分離)了行動藝術、裝置藝術、教化劇場和舞蹈藝術本身的新的天地。接下來幾年的聲援雛妓的「雛菊踩街行動劇場」、「反核四」等劇碼,到二00二至二00八間到台灣各國中小學演出的《失色的紅草莓》劇碼,針對目前氾濫嚴重的毒品、中輟、家暴、網路援交、雛妓等問題,通過戲劇來呈現問題,教化青春心靈。

「這種意圖確實在你的作品中感覺強烈,但是教化的作品要做得好很難,因為它必須脫離意識型態的束縛,並且以好的象徵手法表現出寫實的深度。以我的理解,最好的藝術家在這塊都是不思而得的,是完全吸納了藝術教養、現實生活的經驗和夢想可及或不可及的遙遠而得的直覺,或說是直觀表現出來。蕭老師,在雛妓救援舞劇碼中,您是如何想到開場那驚心動魄的身體塗滿泥巴的表情呆滯的少女一直塞饅頭的一幕呢?」問問題的同時,我感受到庭中沙沙作響的龍眼樹吹來的風,讓它從耳邊的線條過去。

蕭渥廷沈吟一會兒說:「就跳舞這件事,舞者本身常常被美麗的舞蹈語彙所綁架。美學是舞者、編舞者的一種基礎學習,憧憬不是在舞台上,而在現實裡。我的舞者必須通過舞碼學習社會性的生命課題,在美學之外。」

蕭渥廷接著說:「怎樣叫直覺我也說不清,它就是這樣出來了。當我閱讀勵馨基金會所提供的雛妓案例時,不敢令人置信的是台灣雛妓問題的嚴重性。那名原住民女孩十幾歲時,經過媽媽的友人遊說轉介,被帶到台北,說要來找工作,其實是推入火坑,她在驚嚇中被迫接客。我讀到時覺得內心最後一塊安定的地方被瓦解了,衝擊非常大。這女孩拼命想逃出,卻不認得字。她於是想盡辦法從不同的恩客那裡學到不同的字,學了很久,才寫下來:『爸爸趕快來救我回家!』八個大字,一天早上交給一個常去信得過的恩客帶出去。父親和警察很快搶救出這雛妓,她父親趕來時,不敢相信女兒竟被推入火坑,父女抱頭痛哭。通過這樣的感動與堅持行動之必要,我腦海裡就閃過一幕,或許那就是你說的直覺,舞蹈行動劇的場景:以身體塗滿泥巴的表情呆滯的少女一直塞饅頭,象徵著身體成為某些人慾望的戰場,即使已經承受不了,還是繼續地塞,就好像那些嫖客連續十幾個小時接力去蹂躪未成年的少女身體般。」

「愛本身對於被愛者而言是一種停頓。」我心裡閃過這個句子。

當這些震撼人心的舞碼成為話題時,所有的人停下腳步去反省,如何運用自己「人飢己飢」的同理心,讓自己愛天下子女的心去讓這些受創的心靈感受被愛的停頓,把時間凍結住,靜止辯證。看過舞蹈的人不只是會受感動,而且還要行動。這種透過感覺現實問題,並加以象徵化表現的教化就是真正藝術的教化,為的是找尋救贖之道。然而「教化」,這在舞蹈甚至今日台灣整個藝術範疇聽來簡直大逆不道,藝術不就應該是產生移情,呈現乾淨美麗的一面嗎?不該就是給予忙碌的人們通過買票入場消費,一個茶餘飯後,休閒娛樂的空間嗎?師承蔡瑞月的「藝術應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不是取悅於人」的看法,蕭渥廷翻轉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經由幻覺、統一、認同到移情與淨化作用的道路,產生一種揉合了舞蹈與行動戲劇類似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史詩」(epic)戲劇的效果。「史詩」(epic)戲劇被列為「唯智劇」 (intellectual theatre)或「敘事劇」 (narrative theatre)希望觀眾進入戲院看戲,乃是被邀來評判演員與戲劇所表現的情境,而不是同情他們,同時,它的劇場所呈現的都是針對觀眾而發的。這些都是用來使舞台真正成為世界性寓言的技巧(Wright, 1986: 132)(註4)。史詩劇表演旨在達到觀眾的放鬆:「它幾乎不用任何吸引力引起觀眾共鳴;相反,史詩劇的藝術在於產生驚奇而非移情。要言之,觀眾不適與人物相認同,而應該學習對於人物發生作用的環境表示驚奇。」(Benjamin, 1983)(註5)觀眾知道自己在看戲:使觀眾注意一種為分析的目的而安排的實物說明,來征服戲劇的幻覺。布萊希特對於戲劇文本的敘述是人類歷史,劇院是整個社會的微觀體驗,因此是「象徵的烏托邦式寓言的一個實驗空間和集體實驗室。」「對文本的每一種闡釋總是一種原形寓言,總是意味著文本是一種寓言(allergy):意義的整個構想總是以此為前提的,即文本總是關於別的什麼。」「寓言具有寓意,但也是反寓意的。一事物可以意味著其自身,也可以意味著其反面,這就是寓言的表意機制,當它和更大的社會歷史或經濟境遇聯繫起來,寓意即產生了」(Jameson, 1998: 3)(註6)。

「我們設計的《失色的紅草莓》有五個pieces的舞碼,包括消費市場、上網找毒品、中輟生幫派搶劫、家暴以及到看守所探視女兒的媽媽的痛心和年輕人熱衷的搖頭派對等,通過這些,呈現今日嚴重的中小學生的問題。」蕭渥廷說。

「搖頭丸,是通往強效毒藥的捷徑。我們有一群朋友,總共有13人,本來都蠻健康的,最後卻落得毒癮纏身,有8個人接受戒毒治療,3個入獄,而有2個人死了。」《失色的紅草莓》封面敘述,我翻閱著,並從VCD中看見這樣一幕:

在國中塞滿學生的大禮堂公演。這舞碼一開始是死神裝扮的男子黑衣背對著舞台同時兩名身著學生服裝的少女快樂地來回舞著,輕快的法國愛蜜麗幻想世界式音樂象徵著她們的天真無邪,但不久死神般的高大男子站起來開始盯住少女並沿途灑錢,少女們禁不起誘惑跟著去檢,終於落入魔掌。那黑衣張開你可以從那半透明的衣裳看到被包住的女孩褪去了學生服換上引人遐想的睡袍眼神轉為呆滯反反覆覆坐在椅子上前後張腿夾腿張腿夾腿直至精疲力竭倒下…

蕭渥廷的舞蹈行動藝術深諳班雅明(Benjamin, 1983)提示的這個藝術救贖形式的原理:「把演員和觀眾分隔的深淵就好比把死者和生者分隔一樣;在戲劇中,這個深淵的共鳴增進陶醉感—這個深淵,戲劇所有因素當中帶有最難以怯除的儀式來源痕跡的因素,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舞台仍然高築,但已經不再是從深不可測的深度中升起的舞台,它已經成為一個講台,說教劇和史詩劇都是這樣的講台嘗試。」也就是說,蕭渥廷的類似布萊希特史詩劇的舞蹈手法,使得她創造性轉化了她的恩師蔡瑞月的「舞台內完成一切」的精緻動人的編舞,朝向「比舞台更多」(more than stage)的方向前進,蕭渥廷介入社會事件,不滿意地球傾斜的角度,說應該如此,這般,二00二年後迄今,她的作品《失色的紅草莓》深入台灣的如雲林縣的斗南、土庫和中山國小,正心、北辰和麥寮國中等八十六所國民學校,針對毒品、中輟、家暴、網路援交、雛妓等問題的「說教」,其目標不是在提供觀眾美感經驗,而是刺激觀眾,促使他們能對自身與國家的幸福持有決定的態度。觀眾應保持超然,冷淡的情感。劇中人物的遭遇感動我們的原因,不是因為窮途末路的淒涼美,而是我們因此知道還可以用別的方法脫身。正是這樣通過正眼面對人間苦楚,我從下午訪問到天色已經黯淡下來的傍晚,一晃眼三個小時過去了。起身。我跟蕭老師握手說謝謝。並且請她的助理幫忙照幾張相。雨,在持續攝氏十度以下低溫的台北落下使得這空間更顯寒冷,但經歷了蔡瑞月與蕭渥廷舞蹈藝術的身體印象的行走與談話卻著實溫暖了我這顆已然保守求生的心產生了經由藝術浪漫求死的青春記憶與召喚。救贖。面對不義,即使是吉光片羽的介入,都有如投石入湖漣漪會一圈一圈向外擴散,直至「每一個人的自由都會獲得解放」。

4. 那玫瑰所指向的慈悲空間

「但是」,要離開這存在宛若被圍困的永恆的舞蹈社之前,我問蕭渥廷老師「為何說這蔡瑞月舞蹈社是玫瑰古蹟呢?」「是為了紀念蔡瑞月過去黑獄時代的舞作《牢獄與玫瑰》,而稱作『玫瑰古蹟』。」

離開前在玄關回望記憶裡與現實中的演出時種植的、買來陳設的、成為圖案掛於牆壁上的玫瑰在這個空間裡果然是無所不在。玫瑰,作為人人能買的普通消費商品,其符號指涉的是和某種意識型態(如熱情和愛等情感的表現)相關連;另一方面,玫瑰承載了我的感覺旅程裡三個人的通過藝術的夢想印象找尋救贖的印記:紀露霞、蔡瑞月、蕭渥廷;玫瑰進化為一種和台灣文化史相關連的象徵,指向烏托邦解放的可能。在戒嚴時代的背景下「保守求生」的是紀露霞與蔡瑞月,現在有「浪漫求死」勇氣的卻是蕭渥廷。中山堂堡壘咖啡廳裡桌上玫瑰所象徵的,一九五0至六0年間,盛極一時的「寶島歌后」紀露霞曾因為結婚從流行歌壇退隱,一九九0年後以《紀露霞50週年紀念專輯》的發行重新喚醒大家對她嘹亮繞樑的歌聲的記憶;而中華舞蹈社裡無處不在的玫瑰所指向的「台灣舞蹈先驅」的蔡瑞月,也在五0年代事業要邁向顛峰時期時因為白色恐怖入獄中斷,對其曲折遭遇謝世前雖說出「很滿意」的話,但是那政治勢力所刻畫下歷史的身體傷痕,卻在她的媳婦與學生蕭渥廷上超連結轉移著。基於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蕭渥廷的「抵抗點」不僅是舞蹈身體的,也是社會現實的表現。

二00二年後的蕭渥廷鎮守的中山北路上的「蔡瑞月舞蹈社」,喜愛玫瑰如昔,延續著她九0年代以來的「開發多少民眾的行動力,去關懷生活中的議題」的舞蹈入世的觀點,不斷在藝術與社會之間找尋平衡點。而藝術與社會兩者之間的關係,它不是單向因果的影響,而是雙向的流動。事實上,藝術不只是標志著一種對現存社會的回應,而且藝術作品本身即蘊含著豐富的自主性與意義;但它的性質會在歷史中發生「與時俱進」的變化。不管是音樂的或者舞蹈的,或者是詩的,通過藝術去找尋現世的救贖,它不再只是藝術內的保守求生之道,更是需通過社會現實關照的浪漫求死的實踐,透過許多不同的表現手法去裸露黑暗角落,挖掘真實。這一切,我面對著寒冬雨夜裡冷冷清清的中山北路招不到計程車的夜晚,感謝這樣的旅程裡的人事物,特別是這三個有典型性的人物,內心深處是如此的包容、廣博、安靜與堅持,啟迪於我的是那玫瑰所指向的空間是慈悲的空間,是愛的空間,因為

「愛本身對於被愛者而言是一種停頓。」

在使人清醒的寒冷街頭,我想起這一切關鍵在於「看」。通過歌喉的或者通過身體的「看」的功夫在於直觀,一種詮釋意象的力量,能讓抽象的音符或者概念觀點,清晰具體呈現,而與藝術文本內外的世界契合。「看」是一種隱喻的力量,是玫瑰花園中的露珠,是一個記憶中十字路口的交會點。這時的離開是為了回來,從中山北路二段46巷回來,放鬆我們的身體,每一個人就成為為暗夜點燈的舞者,龍眼樹旁,玫瑰花園中的露珠,招不到計程車沒關係,我順著這個方向哼著歌時而跳著舞慢慢走,天必然會明,所以彼岸就在。

*註解:
註1:引自石計生〈以詩抵抗,現代性、貨幣與拱廊街〉,p.47,《藝術與社會—閱讀班雅明的美學啟迪》,台北:左岸出版社,2003。
註2:自此以下所有蕭渥廷的觀點是基於本文作者於2008年2月14日下午3:00-6:00的訪談。地點:蔡瑞月舞蹈社。
註3:〈蕭渥廷用舞蹈開發民眾的行動力〉,自立晚報1995年9月19日報導。
註4:Edward Wright著,《現代劇場藝術》(Understanding Today’s Theatre),石光生譯,台北:書林出版,1986。
註5:Walter Benjamin : Understanding Brecht / translated by Anna Bostock , Introduction by Stanley Mitchell, London : Verso, 1983.
註6:Fredric Jameson: 布萊希特與方法(Brecht and Methods),陳永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幸而有遺忘II (為蔡瑞月)




◎ 石計生


「幸福,是由於有忘記
忘記那畢竟無法改變的東西 。」
–約翰‧史特勞斯(J. Strauss)歌譜

有一種傷痕傷得太深,須動用
曼妙的身體來化解,靠近故事文本
拍掉塵蟎,灰飛湮滅的足跡
旋轉,旋轉,杳然熱情翻頁,為妳
多所擔待的謀合,成全,成全,意識到的排除
天真爛漫,意識不到的
火所燃燒過傀儡上陣
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漫漶

有一種愛愛得太深,須動用
更為深刻的精神來化解,靠近身體
給一個迴旋轉圜,等待,等待
然後什麼都不做
距離之外,聽見海,海燕,為你
堅守著,比豐饒更為荒漠的
方寸,鼓的圓滿,意識不到
水所推去載回的一縷氣若
游絲的甦醒,水草
說怎樣的不變,永遠
這一生為地平線,昇起,瓶中稿
載浮載沈,意識到我對你是真心的
纏繞,無所穿透的透明,秘密
光芒:手舞足蹈的遺忘 (1)。


1.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魚貫而入的人群,從中山北路二段46巷敞開的入口進場,趕赴一場身體的盛宴,我在其中,恣意感覺,屬於活生生在台北城中發生過的、即將來到與正在進行的故事,因為這園地的主人的辛勤耕耘,讓一切印象疊合,忽明忽暗如此不知為何流動著。我選擇坐在這玫瑰古蹟後庭的龍眼樹下,萬頭鑽動的陽光輕灑在樹影婆娑,一陣風吹來,它們就這樣在開場前兀自青春快樂地旋轉飄下。我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這樣隻字片語:「三分之二的世紀過去了,閉上眼睛,我的思緒追尋著一個小女孩的舞姿身影。她攀高滑低,旋轉飛躍,像中了『魔鞋』的咒語,沒有辦法停下來。(2) 」沒有辦法停下來,這些被壓抑許久的飄零,悲劇意識卻又帶著快樂淚水的「攀高滑低,旋轉飛躍」,沒有預約方向地朝地心引力的土地熱情貼近,然後在踏查腳步聲逐漸安靜下來的時分,龍眼樹下的左側位置,多了一個留著一九六0年代式鍋蓋頭的中年人與一名瘦小敏捷行動的老婦人。眼前的黑色布幔為風吹得起起伏伏、忽開忽闔,有時可以窺見裡面等待燈亮的精彩,莊嚴的木樑撐起斑駁記憶的痕跡。而在觀眾這頭,已經滿座的庭院,這兒招呼那裡握手的同時,對於鄰座比肩的尷尬與好奇常為一張名片化解。「啊,久仰,久仰,我是雷大鵬。這位是日本舞蹈家石井綠女士。」平常用以隔開人際的點頭禮貌些無意義言語的名片,這時聯繫上了這藝術場域倖存的最重要的兩個人:蔡瑞月的獨子和她的舞蹈老師。
這時幕慢慢地開啟,「女巫」鬼魅般上場。而我所側身瞥見的雷大鵬的眼神,有種淡淡的憂鬱與某種與生俱來的天真,「因為買不到票,我今晚就得趕回澳洲」「等會兒航空公司會打電話來」「接電話可能不方便,你可否幫我照顧石井綠女士」「不要讓她站起來就好」;我說「好」。蔡瑞月所編舞的民俗的焦慮與瘋癲正一步步逼近龍眼樹下的我們。離開。旋轉。近身。離開。倒下。突然起身。囈語。拔刀。目不暇接地流動著。一種語言焦慮地突然耳際響起「你知道怎麼關這手機嗎?我必須關掉」。「會」。隨著持續湧現的舞碼「阮想伊」「機械是活的」「瘋狂的動作」「傀儡上陣」「惜春」「四壁」「靜默的樂園」到「豐年」。起伏的焦慮終究為更為起伏的身體熱情所馴服。雷大鵬起身。熱烈鼓掌。大喊bravo! bravo!。然後石井綠也被迎上前去。領銜大家共同在快樂的節奏中舞動,完成答謝。歷時超過三個小時的觀賞,在與一個陌生又彷彿極端親近的人比肩中渡過,因為認真讀過所有關於蔡瑞月與這舞蹈社種種的資料。「很高興認識你,雷先生,你的母親是令人尊敬的藝術家。」我在喧囂熱鬧的結局中用力握著他的手充滿感謝地說。這古典的空間交雜著各式語言:台語和日語、汗水與淚水、葉落聲與風聲、掌聲與更為響亮的掌聲,那是屬於「混種的」台灣的真實感覺。

2.

石井綠說「我們天生就有節奏,在語言、生活中」「創作不是要做什麼,而是要產生什麼?要發生什麼?創作沒有固定的法則,它是新的東西,新的觀念。」「她要求舞者在動作時視線是全方位的,要有靈敏的感覺,一面跳,一面觀四方,一面聽音樂,要反應對方,線條保持流動不停,不能呆著。…流動的過程所產生的動作,如果是悲哀,不是用臉或表情,是可以用簡單的動作來表現。至於舞者腰以下要像黏住大地,腳要深入大地中;當在空中時,只是暫時離開,最終還要回到大地。」(3)

「我是把全身拋出去,並去掉裝飾性,赤裸裸地表達動作,較接近我個人的情緒線條。」 (4)

「現代舞的頸椎到尾椎則較富有展度變化,作品依個人的美學喜愛,有了更寬廣的創作空間,形式是自由的。 」(5)

「我體會到中國傳統的舞蹈著重在手腳,大多得依賴道具的陪襯,我儘量讓動作原動力從丹田出發,來延伸身體。 」(6)

是的。雖然常會為政治所禁制、形塑,但偉大的藝術總是發自內心自由的、混種的—有點台灣的、日本的、俄國的、印度的、中國的或者那裡的綜合體—蔡瑞月的現代舞力量表現出這樣自然開放的視野,吸納、揉合,在「身體」這樣既普遍又特殊的場域中得到全部的實踐。

但我們面對著的是兩個蔡瑞月:身為一位才華橫溢的舞蹈家,她以天才式「全球化」胸襟面對任何國度的舞蹈形式,以「個人的情緒線條」敏銳掌握「天生就有節奏」的自己,讓具有「展度變化」、「從丹田出發」的動作原動力延伸身體;而作為一個人,蔡瑞月(1921-2005)八十四年的一生,卻經歷了政治迫害導致家庭破碎與邊陲化的藝術展演命運,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受難者。兩個蔡瑞月在一個身體中遭遇,交織,滲透,成就一堅毅不屈的創作靈魂,堅貞母親與有血有淚的行走的人。

當我側身望著焦慮而不知如何關手機的雷大鵬,那略帶黝黑以隱藏滿腔熱情的臉龐,天真的老成,心中著實一陣悲涼閃過。浮現火車離別的一幕。一九四九年六月,「二二八事件」後兩年,他的父親台大教授詩人雷石榆(顯然被懷疑是共產黨的同路人)在自家前院,一句「傅斯年校長找你有事」,被兩個陌生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台北家過,襁褓中的雷大鵬就這樣成為「準單親家庭」的孩子,與蔡瑞月相依為命。但剛從中國敗北轉進來台的國民黨政權如驚弓之鳥,監視、控制乃至直接迫害任何有反動嫌疑的人是稀鬆平常之事,那黑暗的一九五0「二二八後大逮捕」與一九六0「白色恐怖」年代,蔡瑞月家族就是這樣的歷史特殊情境下的犧牲者。雷石榆被抓後秘密拘禁半年,流放廣州;蔡瑞月,還沒從新婚的喜悅沈浸情緒中出來就必須面對別離,則「不計後果,絕不離婚;教舞營生,暫別愛子」

「當我送他們到火車上,我們先在車廂裡坐著,大鵬以為大舅只是臨時抱他、逗他、遂開心地笑著。等到火車鈴聲響了,我依依不捨地走下車廂,大鵬才驚慌了起來,天真的臉龐瞪著兩顆害怕的大眼睛,嘴裡喊著『媽…媽』。 (7)」

同樣是一九四九年,蔡瑞月被連坐逮捕,禁錮獄中三年。一九五三年,蔡瑞月的大哥也在台南家中被逮捕。整個家族陷入極端白色恐懼中。蔡瑞月出獄後好幾年處在半夜被突襲檢查,接下來的一、二十年需繳報告、交代行蹤做什麼事情等等。

這政治迫害造成家庭破碎與邊陲化的藝術展演命運,這些傷痕,卻激起藝術家蔡瑞月深不可測的創作動力:從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九八年的四十六年間,至少發表了現代舞「勇士骨」、「木偶出征」(即「傀儡上陣」)、「死與少女」、「海之戀」、「愛與憎」等十種、芭蕾舞「紫羅蘭、「卡門」等九種、現代舞劇「耶穌復活」、「西藏風光」等四種、民族舞劇「貴妃醉酒」、「苗女弄杯」、「翡翠寶島」等六種和現代科幻舞劇「天界」一種等共三十齣各類舞碼,實在驚人 。(8)

有一種傷痕傷得太深,須動用
曼妙的身體來化解,靠近故事文本
拍掉塵蟎,灰飛湮滅的足跡
旋轉,旋轉,杳然熱情翻頁,為妳
多所擔待的謀合,成全,成全,意識到的排除
天真爛漫,意識不到的
火所燃燒過傀儡上陣
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漫漶

傷得太深的傷痕,必須透過全神貫注的身體運動才能化解,以遺忘的姿態。故事的張力是現實政治的遞嬗,再怎樣強勢、壓迫的政權終有瓦解的一天;而藝術,真正的藝術卻永遠流傳了下來。蔡瑞月舞蹈的藝術是她的遺忘的藝術:「遺忘能力…誰要是不能在忘記一切的剎那同時坐下來,誰要是不能如勝利女神般清醒而無所畏懼地站在一個點上,他就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幸福,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就永遠做不了使他人幸福的事情。(9) 」蔡瑞月戰勝傷痕的方法,就是如「勝利女神般清醒而無所畏懼地站在一個點上」,那個點,就是舞台,「動用曼妙的身體來化解」傷痕的舞台。但那遺忘的限度在於,意識的到的部分,刻意排除的天真爛漫,與為了求生存而配合編導的某些民族舞劇,其結果卻仍是不受信任的「龍宮奇緣事件。(10) 」

意識不到的,卻是最為深刻,從內在湧現的藝術能量,作為蔡瑞月的代表作之一,「傀儡上陣」雖然是她一九五三年牢獄之災被釋後的有意之作,內容敘述著「被店老闆控制的傀儡娃娃,懷抱她的孩子,悠悠訴說著丈夫出征戰死的哀傷。(11) 」卻展現了潛意識深處的悲劇意識,以無懈可擊的表現主義手法,東方的情調,感動著那天下午在場觀看的每一個人;被「店老闆」所操縱的豈止是傀儡娃娃,或者那中秋夜被從獄中押出至台北中山堂表演《母親的呼喚》勞軍的「十五號」蔡瑞月,事實上,每一個人都身陷其中。「傀儡上陣」隱喻著一種永恆的牽制,人存在的困境、一種社會關係中的無奈,政治上的虎視眈眈箝制,即使擁有「藝術」這不斷繼起的生命,卻也無法掙脫的外在對於自我意志的限制和生生不息的創作與壓迫。然而,這「火所燃燒過的傀儡上陣/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漫漶」,一旦在舞台上被重現,則漫漶的悲劇即刻化為「幸福之事」。在滿堂的掌聲之中,一代接著一代繼起的演出者,傳遞一種超越悲劇的遺忘能力,「幸福,是由於有忘記/忘記那畢竟無法改變的東西。」二二八遠矣,白色恐怖遠矣,那畢竟無法改變的東西,在「曼妙的身體中化解」,以遺忘「多所擔待的謀合,成全」。這是屬於生命的智慧。抵抗的最高形式。

3.

但舔舐傷痕不足以完成這藝術高度的一切,它還需要愛,把原來「一對一」的轉化為「一對多」的多重所指的愛。藝術的表現需要遺忘傷痕後的愛,一旦輻射開來,其能量就以等比級數不斷累積,擴大;而一旦當它和土地結合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有能力看到它的邊際了。

座落在現在這台灣首善之都台北中山北路金融銀行與智慧型上班大樓處處的「蔡瑞月舞蹈研究社」,「蓋成橫形的日式房子,有二十呎深的後院 ,(12)」其古老、斑駁的低調,顯得特別地突兀,有種例外的思想性。一九五三年,為了教舞謀生,當出獄後的蔡瑞月租下時,先生詩人雷石榆已被流放。「舞蹈社在極盛時期,學生達三、四百人,早上從大門一開,地板擦乾淨後,就整整一天沒法休息。 (13)」二00六年八月,當我第一次隨著蕭渥廷老師踏進這地方時,是從正門的四十八巷十號進入:映入眼簾的是乏人澆水有點乾涸的植物,在小小玄關前有氣無力活著。而內裡寬敞卻略顯空盪的舞蹈空間,色澤深淺不同的地板與一整面保留下來遭火吞噬過的木牆痕跡被強化玻璃框起來,成為裝置藝術紀錄著奇怪的恨意。我想著。都已經解嚴許久後的一九九九年了,竟然還發生故意縱火燒舞蹈社的事件。即使避走澳洲也無用,到底有怎樣的力量,才能讓蔡瑞月這台灣的舞蹈先驅靈魂得以從白色恐怖中解脫呢?

或許歲月可以,或許不行。

「二00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午後,蔡瑞月逝世於澳洲布里斯本市伊麗莎白女皇二世醫院,享年八十四歲。」網路新聞這樣記載著。

藝術絕對可以。但作為一個人卻有著很多遺憾。

對於這樣場域的造訪,我想我是遲到了,但並非缺席,而是更為認真面對這台灣重要文化遺產。當我翻閱歷史的資料,越深入研究,就越知道了那些動人的愛戀掌故與悲劇性的過程,來此舞蹈社,又目睹了一個藝術家擁有一表演場所的心願,歷經五十四年而不可得;現在,這個地方仍然是以「台北市政府委外經營」的簽契約方式,由蔡瑞月的親人執行。這中山北路二段的舞蹈社空間,印記著蔡瑞月的一生追求,即使傷痕累累,病逝於澳洲,我想蔡瑞月的靈魂總是回到這裡來巡禮,端坐,看著庭院的夕照,打在龍眼樹的豐滿樹葉光暈層層疊疊,興起時,給身體一個漂亮的迴旋轉圜,說「跳了六十多年,經歷的是什麼呢?留下來的,又是些什麼呢?回首望過去,一條曲曲折折,搖搖晃晃,浮在眼前的是一片迷茫與惘然。許多臉孔都是朦朧的,許多事情永遠看不清楚真相,但是,一個舞蹈的身影是清晰的:她的手和腳,她的身體和心靈,永遠要動著她的熱情和夢想;即使在最悲痛的時候,深夜躺臥在床上流淚,她的身體仍然是舞蹈的身體,伸展,翻滾,與星月同升沈。(14) 」

有一種愛愛得太深,須動用
更為深刻的精神來化解,靠近身體
給一個迴旋轉圜,等待,等待
然後什麼都不做
距離之外,聽見海,海燕,為你
堅守著,比豐饒更為荒漠的
方寸,鼓的圓滿,意識不到
水所推去載回的一縷氣若
游絲的甦醒,水草
說怎樣的不變,永遠
這一生為地平線,昇起,瓶中稿
載浮載沈,意識到我對你是真心的
纏繞,無所穿透的透明,秘密
光芒:手舞足蹈的遺忘。

我環伺著舞蹈社這空洞又隨時會重生豐饒的空間,放棄任何理論描述,分析的學院企圖,用心感受著蔡瑞月「一個舞蹈的身影是清晰的」,因為遺忘的藝術淋漓盡致展現在胼手胝足建立台灣舞蹈世界的熱情與夢想。這種愛已經不是和深愛著的詩人先生雷石榆間的「一對一」的愛,而是化為大海與遨翔於其中的海燕,弔詭地指引我們「什麼都不做」的傾聽,堅守,傳遞,遠方飄來的訊息,瓶中稿。裡面有或許我們永遠無法參透的秘密,一種「無所穿透的透明」光芒,從掌聲劇烈響起的謝幕,bravo!bravo! 他站起來熱烈鼓掌,呼喊著,彷彿他的母親就在舞台上,偕著恩師和來自各地的舞者,以不悔的手和腳,身體和心靈,永遠動著她的熱情和夢想,這一切發韌於一種愛情與其結晶。現在轉化為「一對多」的多重所指的愛。滿座的觀眾起立鼓掌,這古典的空間交雜著各式語言:台語和日語、汗水與淚水、葉落聲與風聲、掌聲與更為響亮的掌聲,那是屬於「混種的」台灣的真實感覺,而天已經漸漸暗了。我起身與這陌生又極端親近的人道別,「很高興認識你,雷先生,你的母親是令人尊敬的藝術家。」我在喧囂熱鬧的結局中用力握著他的手充滿感謝地說。「要不要我幫你把手機打開?」雷大鵬楞了一下。旋即鍋蓋頭下黝黑的臉龐露出了粲然明備的笑容,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酒窩相映。這滿堂彩的舞蹈社空間熱鬧非凡地你一言我一句,離開的人潮夾雜其中,聽不清楚的內容句句都充滿了幸福與喜悅,抬起頭來過不久就要圓了的月,從龍眼樹間隙透露著神秘的光芒,我們因觸摸土地的想念,手舞足蹈的遺忘。

(二00六、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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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奎澤石頭詩作,〈幸而有遺忘II〉, (二00六、九、二九) ,未正式結集發表。
2.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7,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3.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31, 32,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4.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136,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5.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136,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6.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148,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7.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52,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8.本文作者根據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p.164,附錄一,蔡瑞月生平年表進行統計。
9. Friedrieh Nietzsche: Unzeitgemässe Betrachtungen,(1873-1876, Thought out of Season)《不合時宜的考察》第二部:《历史之用途与濫用》淦克超譯,台北水牛出版社1969年出版。
10.1973-1981年間,音樂家馬思聰將其創作樂曲《晚霞》指定由蔡瑞月、雷大鵬編創為舞劇,因國民黨文工會的介入,造成籌備多年的舞劇未能演出。參《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p.89-97。
11.牽一頭野獸出來散步,第一屆蔡瑞月舞蹈節手冊,p.33,台北:蔡瑞月文化基金會,2006。
12.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84,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13.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86,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14.蔡瑞月,〈請人客,寫在舞作重建發表會之前〉,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0, 9, 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