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信仰兩三事

◎  石計生


 


事實上,在我決定相信有沒有神之前,我已經被決定要有信仰,但這信仰是閃爍不定的。


 


雖然爸爸明顯是從大陸安徽來的無神論者,但我媽則生長在一特異、充滿神蹟論的台灣鄉野家庭。我父親1945年渡海來台時,據他說只是隨國民黨軍隊來休假,還要回南京去,誰知突然風雲變色,再也回不去他的故鄉,所以在台灣幾乎完全沒有親戚。我常忖度他是孤獨且充滿漂泊感的(這到處尋找回家的感覺的鄉愁日後深深影響著我)。爸爸常出門打麻將三天三夜不回家。講到信仰,出身黃埔軍校23期的父親常說「神是不存在的,信仰主義就不怕。」堅定的語氣就像下象棋時的果決過河。然後小時候我就會興致勃勃地聽他說關於在金門八二三砲戰時夜裡站崗如何以大聲喊「三民主義萬歲」驅趕黑暗的事蹟。但這靠意識型態或精神意志力驅魔對我而言作用有限。喊了也沒用。小時候我很怕黑,有次自殺的經驗就是因為姊姊頑皮把我反鎖在關燈的廁所中,感覺有無數黑影朝我襲來就做了傻事。媽媽從高雄加工出口區趕回來抱我去醫院救活,掉著眼淚請求父親要常在家之外,還做了一件影響我一生的事情:帶我回老家皈依佛門。


 


現在還記得的場景:媽媽帶著我和姊姊從高雄回到橋頭鄉白樹村的老家觀音禪寺。鞭炮夾雜著木魚課頌聲越靠越近,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空地上擺滿各式各樣素食的祭品。空地的前方十五步之遙有檜木沈重雕花構成的大門,內是挑高通風的佛堂,因為高鏤的氣窗讓人感覺涼爽舒服。佛堂裡檀香裊裊花果處處擺在二進供桌上,前上有約一人高的千手觀音金身被裝在巨型玻璃裡;三個身著袈裟的僧人正在誦經,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大姨,法名釋開良法師。我的大姨是母親家族這邊第一個出家的人,過程還頗傳奇,她其實本來就有特異能力,才十幾歲就會突然被「七歲」力量附身,在鄉野為人燒符治病,後來據說是睡夢中受觀音指點,「不應拘泥小道,該走向涅槃大道」,乃毅然中年削髮為尼。影響所及,我的表姊也出家。媽媽或許是因家族傳統,或是對父親的不顧家的怨懟,成為念佛居士已凡六十年,那時帶我回老家皈依時才剛開始加入助念團,也幫忙廚房燒菜和插花。釋開良法師唸完經蒙山施食後,要欲皈依者在空地香案前跪成一列低著頭等待,然後一一灑淨惠賜佛名,我記得那時得了個「信」字,遂名「石信生」。旁邊一些信徒被法師指點後,有的竟然震動倒地,有的受到感召跪拜不已,我小小的身軀真實的說是毫無感覺,但為配合演出我也跟著撲倒。媽媽則高興的淚流滿面。


 


我聽話地走完全程。但真正是被大姨莊嚴深信不疑的姿態所感動外,也與我心中不時浮現的擔心牽引有關:「爸爸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以他渡海而來的漂泊感打著心不在焉的麻將呢?1993農曆115我父親因為癌症凌晨三點多過世。釋開良法師兼程於早上六點從已經成為宏偉禪院的深水趕來誦經,離開時說:「初一十五沒有枉死的,安心,計生你要幫父親課頌二十四小時佛經。」無神論者與虔誠信仰者這時在我的血液裡第一次和解,我傻呼呼地進行課頌。夜裡三點多有一素衣僧人來訪,在未入殮棺材停屍間外沈默撥動念珠,以炯炯有神的眼神直視上下打量我三遍後微笑點頭後嚴肅地說:「要加課頌三大卷地藏經」云云。我照著做。那時也已經是道家身體的學徒。接下來一整年我幾乎完全按照出家人的生活以茹素、不殺生、早晚課、初一十五課頌地藏經與金剛經等儀軌紀念我父親。也在木柵指南宮旋轉煉功。過程超現實現象感應不斷,而我已經無暇思考那是什麼意思。我才知道所謂「信仰」不是領受佛名,或者逞口舌之論辯,而是生命的真實歷程中的遭遇實踐。但我現在又開始吃葷、打蚊子與寫些引經據典的文字。我不覺得有罪惡感。


 


無神論者與虔誠信仰者從此在我的血液裡的和解。這兩天寒流來特別思念我的父親。事實上他大腿開完刀取出癌細胞後一星期復原的非常地好,卻是在寒流來襲的夜晚突然心臟病突發過世。這時腦海裡顯現出一段我在父親重病時在醫院讀《楞嚴經》第十二圓通的句子:「心見發光,光極知見。」當我們有一天能像如來藏心周遍法界沒有邊際時,這時我們的心見會生出無礙智光,智光達致極點成為佛的所知所見。但佛所知所見的沒有邊際的「如來藏心周遍法界」究竟是怎樣的狀態,至今無法得知,故懷疑仍時常在我心裡徘徊。而「如來」與「佛」作為一個神存在的「信仰」證據或符號實玄渺難測或無法重覆操作,是以我想終究還是得回到我們自己誠實以對的生命經驗起伏與情感附著感覺從中學習,如海浪之拍擊海灘留下的記憶痕跡彎彎曲曲忽明忽滅,這其中能不能見著那光,以及光之後的大智慧,隨著機緣深淺,議論與存悔,閃爍不定,也是自然之事。靜靜地抽著一根長壽煙,我想我父親也會這樣認為的。



 

Gewörfenheit ins Das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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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wörfenheit ins Dasein(1963, 石計生/高雄)

慈悲三昧水懺


◎ 石計生


我尚且必須避開這個自戀的人, 我尚且必須以沉默吃菜以成就他的高談闊論,關於即將來臨的週末,運動公園會有的萬人禁語祈求和平靜坐,依循我曾十分熟悉的思維方式,他面帶慈和的微笑,聲如洪鐘地說著生命的意義,與今晚禁食的理由,姿態鮮明,以致桌上的魚與蝦相偕羞愧不已,說身為葷食實為罪孽。我兀自舉箸,心中沉溺在一種久違了的幸福感,以至於對於眼前的執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幸福感來自什麼其實也不十分清楚,每次回到這片由稻田所開放的托兒所,我就不思考,我讓自然思考,晨起的鳥鳴,雨與雨後的陽光,桑葚黑紅熟透的低垂,一個歐巴桑牽著鐵馬帶著孫子走在田邊小路,三太子發爐了,幾間宜蘭厝與高大的檳榔樹,任由小小孩叫我阿公,我蹲在大石頭旁,看著鞦韆上下擺盪,頑皮的小手扯著我的鬍鬚問說這是不是真的,你有多老了啊,阿公。 久違了的九重葛以鮮紅的盛開花朵迎接,幾乎看不見一片綠葉的怒放,我的心糾結如藤蔓的攀爬,而花這樣開實在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我的幸福感是否是脫離意象與象徵的快樂,敞開,感受,不做判斷,拿掉所有的字眼,如果、像,等等足以起心動念的煩惱,是否是如此。



我的筷子夾起一大片白菜,早上才去後面菜園拔起的清脆,我也聽見你的哭聲呢,一排整齊的向陽,現在像牙齒掉了一顆,光彩盡失了,你被俐落地剁開,欠缺痛覺神經的無罪,我送進口中,淚就偷偷流下來了。禁語如何能夠瞭解本來就不能說話的力量的痛苦,舉手動念的無邊業力,
我調整一下看窗外的角度,一排楓樹死守春天最後的據點,在雨中沙沙作響著,並且以笑容可掬緊靠著托兒所的圍牆生長,小小水塘昔日的噴泉已經不能作用,魚也和雨相偕流浪去了。我想你是來錯地方了,禪師說這門內是痛苦的生息所,而非避難所。你已經經由來時路的艱辛理解,這爬滿崖壁的忍冬植物為的不是禪修而是生存,臨海望鄉所及的是無明的深奧拍岸試探而非反覆的燃燈, 燭光晃動著室內的桌食和好心的人,想要為社會做些什麼的在家居士,聲如洪鐘的奮起,說著實踐的律則與清修的妙法,窗外的蘭雨淒涼地下著,我想我因業力而孤獨。



放下筷子,我自認為的走出沒有針對性,就像果報是看不到的煩惱與業所共謀的結果。連下著的雨今天放晴,吵鬧的小小孩的力量終於被光線釋放出來,孔雀開屏啼叫,大塊的雲有力地飛過鹿埔村上空,楊三郎的港都夜雨從電腦中交響樂形式播出空無一人的二樓,我審視著羅東松羅味的檜木空間,淡紫杉布為基調的母性世界,共產的暖爐以升起的炊煙,起笛的徒手製作,二十年的土地交情,能夠放任我一人的信任,一夕崩解的雕像,烏托邦的普遍實踐就是真實嗎?



我駕車到東澳的澄黃海灘上守著星夜想著,那應該就這樣結束了。漲潮的浪浸濕我的腳跟,然後小腿,然後我想我有的裙子、乳房,然後壟起的土丘,然後等待飛離我的懺悔人間。一個駐防的守軍走過來用手電筒照著我長髮沾了泥巴的獨自,等待的星座透過他青春痘長滿的臉透露配置的光芒。魚也和雨相偕流浪去
了。我想你是來錯地方了,他說,海灘不屬於獨自一人,星月童話創造一陣大浪同時席捲了我們落海的驚呼,吵雜的警報聲伴隨救護車三里的送行。如是我聞。我的幸福感也因此包含了果報的死。燃香,環狀的虔誠,請記得,水之懺悔是超越生與死的流轉。海灘的在世承受等待的拍岸,流浪的沙鷗回首,林投刺棘的告別,一切短暫,一切永恆。我可不可以不相信集體的禁語,而想念我的宿世的面瘡,曾經這樣好,曾經這樣痛。闔上經書。我想念我的面瘡。這是被允許的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