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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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蝴蝶


 


☉ 石計生


 


那事情發生我想是個偶然,就在上廁所偶而抬頭看天空的時候,通過佈滿灰塵的紗窗,有棵比三層樓還高的榕樹恣意風中飄搖,一隻白色的蝴蝶被蜘蛛網纏住,它奮力振翼數次卻仍然在那裡,彷彿絕望。而過去,在這站立,狹小的杜象噴泉角落,你總會瞧瞧那綠意,幾乎成了唯一的興趣。常常什麼都沒有,日復一日,那樹兀自在那裡,這時的帶點鵝黃的新綠也是過去的重覆,這形成某種慣性穩定的結構,以致於當我趕去上課時,就會忘記抬頭,洗了手,走到研究室拿了提包就去H教室上課,好像也沒關係。但是,看到那隻受困的蝴蝶後,我再也無法在日常生活無感的動彈不得了。


 


主要是擔心牠會死。應該是自然的反應,誰知道,或許也有英雄主義的成分,想要解救一隻受困的蝴蝶,聽起來浪漫,像個中世紀武士,但實際上很困難。那天我延遲進教室,就是在教授研究大樓上上下下觀察,該怎麼讓蝴蝶脫困。我想過用竹掃帚勾掉那蜘蛛網,但距離太遠,那榕樹幾乎就是懸空在依山而建的研究大樓與花台之間。或者直接把掃帚丟過去,但一樓都是學生。我相當苦惱。連上課時都不很專心。這事情發生在藝術社會學課程的第三節課的開始,我指著窗外的貝殼杉與低低的像是假的滿佈烏雲說:藝術的豐沛想像力,深度語言修養都是可以鍛鍊而得,但理性架構成篇的能力卻是黑格爾論藝術家的可能裡最為神秘之事,那是結構與結構的超越。台下一片寂然。我想我是在與自己教學,對話。我為何站在這裡兀自喃喃自語呢?然後溽暑雷聲大作,忽然滂沱大雨就這樣淹沒了我心中的吶喊。


 


或許因為綿延不絕的雨,對話竟就生產出來了。常常什麼都沒有,日復一日,我站在課堂上。這時有了些意義。說著結構如何是成為藝術家的難題,理性架構成篇表示了對於藝術的沈澱態度之必要訓練等等。學生滿意,我也滿意地走回研究室。然後慣性地把百葉窗拉起,看外面方歇雨勢與如霧起時的外雙谿林間,滿意於穩定的生命與受教的學生。喝了喝大稻埕林華泰的烏龍茶,起身如廁。我走過長長的迴廊,才吃驚想起那隻受困的蝴蝶怎樣了?蝴蝶蝴蝶在這樣狂暴的雨中你受傷了嗎?蝴蝶蝴蝶你死了嗎?蝴蝶蝴蝶你還是繼續受困呢?我帶著有點小跑步的姿態來到習慣的角落,急忙抬頭一看:毛毛雨勢裡已經不見那蜘蛛網,但蝴蝶也不見了。


 


一種當然的悲劇意識興起,我想我剛才對於藝術與生活的分析是錯的,我的滿意是一種幻覺。蜘蛛網何其精心設計嚴密的結構與穩定,它的主人,蜘蛛本身常常是缺席的存在,等待最後的飽餐。像家一般的蜘蛛網,致命地吸引著蝴蝶前來,將之實際纏住,困住,卻幻想著如此幸福。一旦蝴蝶想起還有花蕊甜蜜做工與魚狀雲啟迪的旅行滋味,想要展翅時卻無法動彈,蝴蝶越用力越被纏住,直到馴服了的熱情遺忘在例行化的日子裡,恐懼深埋,化為公式化的笑靨。這共築的親密性,卻為暴雨所瓦解。從我這旁人眼光裡,時間之流,它弔詭地從悲劇意識轉化為奮不顧身的愛,成為憑弔;而從蝴蝶本身而言,愛與死,或許這是自由與自在必要的基礎。


 


我想。這應該可以是結論了。我把眼光從紗窗外的榕樹收回,又不捨地往上看了一眼:一隻白色的蝴蝶翩然繚繞猶有新綠的樹梢,來回之間,像是在找尋什麼。


 


(2011.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