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著生命行囊創造藝術:訪談跨越台,國語鴻溝的大導演林福地

他背著生命行囊創造藝術:訪談跨越台,國語鴻溝的大導演林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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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18) 經由那日在台大評論沈冬教授周藍萍文章的機緣,在周藍萍女兒周揚明的介紹下,這天帶著助理與學生於下午兩點,和1960年代以來的台灣電影電視劇大導演林福地在中山堂二樓堡壘咖啡見面,進行深度訪談。林福地導演1934年生,是嘉義朴子人,哥哥林份(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生)二二八事件時,因率眾攻打二水機場與國民政府激戰,後遠避台東任職,兄弟感情很好,就把小他八歲的林福地也帶到台東,就讀台東師範學院。彼時,遇見影響他一生電影藝術創作十分深遠的姓王的國文老師。老師來自哈爾濱,平時喜歡寫小說投稿,因字較不好看,常請林福地為他謄稿。青年時期的林導邊謄邊看邊學,兼以王老師常鼓勵他去讀1930年代的小說家,如茅盾, 錢鍾書,郁達夫和蕭紅等作品,養成很好的文學素養,奠定了林福地日後電影藝術最重要的帶著文學性的寫實主義風格。

後來疼愛林福地的哥哥林份,工作從台東調往台南,林福地也從台東師範轉至台南師範學院美術科。林導在台南十分活躍,是校內話劇社的社長,時常希望能從事舞台工作。畢業後,分發至南投水里中學教書,曾短暫擔任美術科老師。1957年左右,林福地深感藝術之吸引力,乃孑然一身背著生命行囊就上了台北,和朋友合夥開了當時非常稀少的廣告公司,多為日本公司電影設計海報圖案,看板和報紙宣傳文字等(當時美國八大電影公司有自己的廣告宣傳公司),獲利不錯,但因合夥人挪用利潤去結婚沒有了錢,又適逢另一朋友蔡陽明(後為台語片電影火紅男明星)要去當兵,邀林福地去台北縣貢寮附近的頂雙溪戲院擔任戲院經理,頂替他的位置。我在那裡因為工作所需,常需要反覆看電影,學會了數鏡頭的本領,奠定日後成為導演的基本功!林福地說。

1958年,林福地的台南師院學長涂良材,當時受南洋影業(其實是必達影業)所託擔任台語片電影「望你早歸」的導演,當時設備簡陋,且非常欠缺化妝師,就邀林福地進入電影圈擔任化妝師。其後陸續擔任燈光師,攝影助理等等工作。 1961年擔任邵羅輝 (1955第一位拍台語片「六才子西廂記」的導演,在日本遊學時,進入東映擔任武行而習得電影相關拍知識攝)的副導演,那個作品是「李世民遊地府」,「那個電影啊,是暗中諷刺國民政府的專制!,後來我就成為國民黨眼中的紅字第一號,眼中釘!我拍的台語片子時常受到刁難,剪片,我很生氣,時常去吵!」林福地說。

我問:一般認為台語片電影分為兩期:1955-60是第一期,1961-1970(之後至1981片量很少)是第二期,林導應該可說是第二期中的佼佼者。大家說1962年由邵羅輝導演的「舊情綿綿」,因為寶島歌王洪一峰的同名台灣歌謠流行歌而大賣是台語片第二期的興盛關鍵,您覺得如何?林福地說:這事情我記得,「舊情綿綿」我當時是邵羅輝的副導演兼編劇,那時「舊情綿綿」原本是電台廣播劇,厚厚一疊幾十冊,我從中反覆翻閱製作成電影劇本才能開拍。而邵導也很有才華,他受日本教育中文不是很懂,就直接在劇本上分鏡,寫上阿拉伯數字就開拍,一切都在他腦海裡啦。但洪一峰雖是歌王,卻不會演戲,表情僵硬,連走路都不會走,很難調整,邵羅輝生氣沒耐心就要我處理,我那時花很多時間溝通,甚至後來主要都成為我在拍戲,也和洪一峰成為好友。但我認為,真正第二期台語片興盛的關鍵不是「舊情綿綿」,而是我拍的「相思枝」。
 
1962-63年間,林導說他拍了生平第一部電影:「相思枝」(應該是第三部,前兩部為十二星相1962, 西門町男兒1963, 相思枝也是1963),主角是尤娟和劉明。這台語片電影是恆春戲院老闆請他到恆春搭景拍攝,也在野柳取景,搭配台灣民謠思想起,輝映地方風光與愛情故事,據說唯美動人,可惜沒有流傳下來。「相思枝」還有一重要特點就是音樂,林福地說,我將民謠思想起原本簡單樂器形式轉變,聘請省立交響樂團演奏與變奏,貫穿整齣戲以感染人心,這手法就成為我日後所有電影的韻律基礎。為何如此做?我問。林導說:因為我是學美術的,而年青時就知道繪畫構圖與西方古典音樂是無法區分的,後來拍電影,其實重點就在美術構圖形成畫面,音樂性就自然在裡面。我聽了打心裡佩服。

而「相思枝」之所以令林福地印象深刻認為是影響第二期台語片興盛繁榮的關鍵,,是因為該片曾經使得當時國民黨文工會的高階文膽(恰好在澎湖戲院看到本片)在中央日報社論上點名批判當時的中央電影公司,說

「竟然堂堂國營的中央影業的片子,拍的連林福地導演的台語片電影相思枝都不如!」

引發當時受批判的中影經理龔弘震驚,乃召林福地見面深談研究拍攝技巧,力邀林導加入中影拍戲未果,就交給李嘉導演彩色國語片「蚵女」發憤圖強。此事的有趣之處,證明了1960年代台語片其興盛繁榮遠非國語片所能及!也顯現了林福地27歲當導演後的藝術高度,讓當時被認為粗製濫造,抄襲一窩風的台語片電影進入一新的境界。

而國語片和台語片的黃金交叉點是在哪裡?1963年黃梅調電影「梁山泊與祝英台」橫掃台灣票房,林導說:「這事情對於台語片電影有著致命的影響,台語片從此走上必然衰弱之境,原來是被台語電影佔領的全台戲院,國語片完全不受歡迎沒有票房的狀態,因為梁祝而完全改觀,從台北到全省的戲院,要梁祝,國語片商就附帶要放一系列的國語片,從此打入台灣人的生活世界!」我說,我一直懷疑梁祝是讓台灣人的影視認同從日本轉向文化中國的關鍵,林福地也十分認同我的看法。

1965-66年間,因為導演李翰祥之邀,名氣如日中天的林福地終於加入了台灣的國聯影業(後面是香港挺國民黨的陸運濤的資金支持,後來飛台中途中墬機身亡)開拍國語片,與中影的李嘉,李行等導演分庭抗禮。這件事情看來沒什麼,其實就台灣電影史來說意義重大。「因為當時台語和國語間其實距離有鴻溝般深,台語片電影一直是被國語看不起的,認為水準不夠。我作為台灣人能夠進入國語電影圈其實很少…」這是實情,翻開電影史,林福地應是台語片導演轉入國語片的唯一一人,跨足台語和國語的電影拍攝。1966年,林福地拍攝了他生平第一部國語電影「海誓山盟」,陽明和焦姣擔任男女主角,崔小萍也首次擔綱演出,極為轟動!當時的著名插曲是:在全台最大的台北西門町中華路衡陽路口的新生大戲院首演時,竟遇大火將整個戲院燒個精光!但這無損該片的票房與林福地導演的必屬佳片的口碑。同時,林導也應獨立電影公司之邀,到日本的琉球與廣島等地拍攝台日合作的「琉球之戀」「夕陽西下」等電影,由他一手捧紅的金玫,(蔡)陽明等演出。

1969年,受邀至香港加入國聯的相關公司國泰影業拍片,進入林福地事業的另一顛峰,在香港,他和著名作曲家周藍萍有了歷史性的會面,當時周藍萍二度進香港在邵氏拍一系列的黃梅調電影。林導當時導演的「我愛莎莎」本有希望獲得亞洲影展最佳影片,卻因故被邵氏奪去。但因為此片引起邵氏老闆邵逸夫注意,就挖角林福地至邵氏影業拍片。「當時的片酬是港幣3萬,極為優渥,但因為理念不合,我待不到一年就離開邵氏」林福地說。當時他仍然在香港拍片,同時來回台灣–香港間。也就是這個往返機緣,無意之間,竟然讓林福地成為台灣的電視八點檔連續劇的長紅奇蹟創造者,從1970-80間連續不斷創造新的收視率與票房!

中間林福地導演說要上廁所與抽煙,我就陪他在中山堂二樓堡壘咖啡外露天庭園,寒風細雨裡一起抽個跟煙,感覺十分溫暖,也像忘年哥們般。

當林福地導演講出他製作的華視當時晚上6:30-7:00半小時的台語電視連續劇「錢來也」時,我驚呼不斷!那是我國中時期的印象很深刻的電視劇,主題曲我都會哼兩句(應是1972年連續劇俠士行的主角叫錢來也)。接下來的國語八點檔連續劇「香格格」(夏玲玲主演)和「盲女神龍」(台視港星苗可秀主演,1980年),「巴黎機場」(裴在美主演,台視,1982年),「巴黎機場」( 1982年,陳震雷、李依珠主演,台視)到後來賺人熱淚,舉國皆知的「星星知我心」(捧紅吳靜嫻, 石安妮等, 1983年台視)等,對於林福地導演的意義是,我說,他的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台國語電視連續劇製作,是徹底翻轉了當時大螢幕導演看不起小螢幕編導的心態,讓電視凌駕電影之上,成為當時的影音主流!其秘訣在於,林導自己說,是因為他用拍電影的十六釐米單機作業手法拍電視,打破當時的三機作業,舞台劇再現的呆板表現手法,走出棚內,以鏡頭不動,借地位方式在野外拍攝,創造出嶄新的電視劇印象,深受歡迎。

而在訪問近三小時接近尾聲時,林福地也說出了1960年代當時電影的空間流傳途徑:基本上,一級片首輪是以西洋片為主,在西門町的遠東,大世界,國賓和中國戲院等(國民政府接收日治時期一流戲院),台語片電影則主要在大稻埕的大光明戲院和艋舺的大觀戲院。林福地以他當時的影響力,自己創造了一條台語片管道,是大稻埕的國泰戲院,大同戲院,大中華戲院和艋舺的萬華戲院(本來放歌仔戲)等。國語片銷路很差,只有在新世界戲院。當時林福地拍台語片製作費約是30-35萬間(比一般台語片導演的18-20萬高),但票房在台北市可以收到1百萬,再加上全省票房1百萬,扣掉必要支出,可以獲得淨利60萬台幣!與當時國語片票房只有30萬來說,說60年代是台語片的黃金時期,乃得到真實的印證!所以當李翰祥邀林福地去國聯拍國語片時,說給他一片3萬元,林導總說談不攏原因就是再這裡。當時台灣銀行總經理的月薪是5千台幣,一棟房子3萬5千元。因為考慮台語片已經沒落,林福地後來答應去當國聯導演時,片酬就是3萬5千元。

最後,林福地也評價了台語片導演,對於他的老師邵羅輝和第一期導演辛奇均表達了他的尊敬。而國語片導演,他對李翰祥,李嘉,李行和胡金銓等在香港的好友們的友誼也念念不忘。他感人地說:李翰祥找我去聊天時,問我西施拍得如何?我直言:很爛!七仙女如何?唯美,但沒有焦點。說了一些電影的文學性,音樂性等觀點,深受李翰祥讚賞,就介紹林福地認識李行,胡金銓等其他外省人名導。李翰祥當大家面說:

「這個台灣土小孩,竟然有這等程度!」

當時大家哈哈大笑!把酒言歡,奠定不分省籍族群的終生友誼,成為哥們。

在中山堂門口道別前,寒風細雨裡又一起抽個跟煙,感覺十分溫暖,也像忘年哥們般。我心想,林福地的成就長期被台灣文化界所忽略,這天的訪談十分感動於林導的跨越台國語鴻溝的藝術成就,那年隻身背著生命行囊北上找尋藝術創作出口的年青人,數十年來為台語片電影電視連續去打開一片天,也為國語片同樣創造出台灣人的執導奇蹟。我想,這一切的原因是來自於才華,一個受到哈爾濱來的老師啟蒙文學性的林福地,加上他自認笨拙而認真研究日本導演黑澤明,市川崑等藝術手法而超越60年代的一般水準,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我稱為帶有文學性的寫實主義風格,實非偶然。通過今天的訪談,我想,林福地終將在台灣獲得真正公允的評價與藝術高度認同,我還會繼續追問下去(2012.11.19凌晨後記, 2012.11.19中午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