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松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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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滴露村合影(安徽/宿松,石計生攝,石道立提供,1991.06.11)


◎ 石計生

走高速公路四小時就到南京的四百公里路途剛離開縣城時天清氣朗忽然又下了場大雨,你知道那是在天上的父親又將離鄉之淚。這鄉愁之淚流了四次:兩次在過了桐城,太湖不久,一次在與石家灣滴露村鄉親大合照時,最後就是現在的宿松一別。

帶著 父親的靈魂和哥哥力生,光生,復生與姊姊谷蓉的期盼,你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白楊樹,歪歪斜斜地像隨著被吹散的記憶,經過二十年,所剩無幾,只有靠著思念編織。1991年,那時與 父親帶了三大皮箱的禮物返鄉,千里迢迢從台北桃園機場至香港轉機到上海,在燈光昏暗了無生機的黃浦江邊旅店過了一夜,然後與一大群人擠上火車,找到屬於我們票根指示的軟臥舖,一路晃蕩到合肥。又住了一宿,或者兩三宿,因為往宿松的長途客運幾經折騰才開出,你記得那時的路黃沙滾滾,染亂父親原來梳著整齊的西裝頭他抿著嘴唇望著窗外的白楊樹林,平疇萬里與不時交雜其中的埤塘,與點綴其中的低矮農舍,目不轉睛不發一語。然後就到了宿松縣城。經過二十年,其實你對這裡記得不多,只有一個人,一座用戶插入圖片有紅星的紀念碑公園,與在二樓的舊式床鋪翻滾的小華。這次來這裡,才知道當年那個叔叔名喚陳漢平,事實上是你父親的在內地的大兒子勝生的兒子菊水的妻子的大哥。小華是他女兒。就輩份而言,你才是陳漢平的叔叔。你這曾經在美國讀書受著洋化思想之毒的憎惡傳統主義的心經過二十年的錘鍊竟融化為溫柔耐性品味著這複雜家族關連的噓寒問暖,滿屋子的親戚你完全無法認得誰是誰,你因這豐饒的系譜而感動。而那些國民黨共產黨的曾經對立現在一點都不重要,你們站在毛澤東主席海報前合影,緊緊握著手, 父親經過你的手握著那年包了輛三輪機動車把你們送回還有一小時車程的安徽省宿松縣石家灣滴露村碎石路的老家的陳漢平的手。謝謝。

那時與 父親在滴露村住了至少應有一星期之久。往南京的車行經過太湖時你對自己說。白楊樹林,平疇萬里與不時交雜其中的埤塘,與點綴其中的低矮農舍,你明瞭來時 父親專注眼神看著的正是雷同的景致,只是你的祖先住了幾百年的故鄉更美那是你作為詩人真正的根源:再加上大片夕陽下的密密松林與錯綜複雜的灌溉渠道包絡著這約有幾十戶的石家灣村落,遠方,從老家低矮瓦簷望過去,一株美殉燦爛的楓樹永恆守候著。你本以為是永恆,但並不是。經過二十年。你 父親於1993年先逝世了。2000年,曾經含著淚天未亮一早就燒著柴火炒一大包花生要你在返回台灣路途上吃的那在內地的媽媽也過世了。那耳際別著梔子花塘邊洗衣的青春姪女「宿雲」也跟著幾十名不識字同樣命運地成為上海,南京,和深圳的農民工,在建築工地與餐廳無名地掙錢只有過年才得歸鄉。2003年,連這片百年如一日的村落也被夷為平地,剩下的紅土地與陷入回憶的你一起孤單面對絕對的完美的失落。你不甘心地繞了一圈,在祭祖叩頭的同時,不敢相信千里迢迢而來面對的是這樣的結果。

用戶插入圖片紅土地是貧瘠的土地,曾經的紅瓦泥牆,你在泥濘滿地的小房間裡空氣混雜著牛糞,紅薯與梔子花香舉頭望著窗外明月,父親打著呼熟睡,你則想著 父親當年是如何走出這窮鄉僻壤,在戰亂的1940年代加入國民革命軍,輾轉到了台灣遇見了你的 母親林秀玉,生下了你。命運悄然安排你兩度回來這裡,一次是生離,一次是死別。

而死亡的左右總是蘊含著新生。拆遷過後的滴露村民搬到了縣道旁,成為兩層樓的樓房的主人。如你現在返回南京路上所看到的桐城一帶較為富裕的農村,家家有電視,洗衣機與網路。而方才倏忽而過的桐城國道指示招牌你看到時心頭一震。昨天你在晴空萬里的返鄉路程中就在這裡下起傾盆大雨,巴哈無伴奏的降八度音就在雨刷畫弧中響起,悲歌是 父親的渡海到台灣,從此兩岸卻乖隔三十年。滴露村老家的勝生,成生,晚生,幼生等哥哥們都以為 父親已死,遂在祖父石松維之墓旁修了石沛雨的墓。你與 父親回鄉時目睹刻了自己姓名的墳瑩,其上黃色雛菊處處,在粲然明備的陽光下忽然老淚縱橫大哭了一場,宛若這時的雨,一陣一陣,桐城一陣,太湖一陣,父親比你近鄉情怯,流了兩次淚。

車行離長江隧道已近,這時你卻在返回南京大學的路途中微微笑了起來,你知道這宿松一別不再是當年三隻皮箱的給予,而是對於富裕起來的安徽故鄉濃郁人情反過來的接受:黃山毛峰,皖蜀春,黑芝麻,土雞蛋,大包小包層層疊疊的用戶插入圖片熱情塞進行囊。那從滴露村搬到更為鄉下卻商機更好的東洪村的菊水,其妻與兒女宣淑,宣忠等一家人,你的車行昨天近中午抵達時就放起了長長近五分鐘的鞭炮,二三十個親戚笑容可掬地迎過來親切問候,模糊的記憶就這樣逐漸清晰了。一連串按照家譜排列的「生」字輩的兄弟齊聚一堂,從靠長江邊的晚生,幼生族人及其未到晚輩道立,和許嶺鎮的成生一系和宿松縣城來的漢平,亞平等,包括你與所有人的妻子三姑六婆美妙混談與更多的旁支與晚輩遂一起照了一張大合照。

你知道你的 父親這時又熱淚盈眶,奇異的晴空降下鹹味的雨。

用戶插入圖片然後就是晴空萬里酷熱的安徽,南京與台北。這時你的車行回到南京大學,回到已然無形化的傳統主義的夏天。方才結束的你所講學的「城市文化研究」的暑期班。一個個令你印象深刻的聽講的研究生和本科生,此時也乘著你正在聆聽的周雲蓬的城市民謠的翅膀返回自己的故鄉:山東,廣西,貴州,鹽城,通州,雲南,常州,上海,鄭州,甘肅,連雲港,淮陰,安徽,江西,馬來西亞,台北,北京和吉林等大江南北。你滿意地露出了笑容,你的祖先的國度,經過二十年,在聆聽一個當年渡海而去的石沛雨的兒子石計生渡海而來的講課,其中的城市空間理論,社會地理訊息系統,城市音樂比較研究,道家身體等主題啟迪著的是一種破除二分法的思維與從抽象具體落實於現實的觀看,閒逛,時空交錯,筆記土地的憂愁與身體的內在地景證悟,再回到理論層次的反省,創造東方化的西方可能,再解構為一種稀鬆平常的體諒與彈性入世。過去,現在,未來,昨夜,今朝,明夕。這一切都這麼關連著。

你的 父親四次流淚苦盡甘來地風乾為一個象徵,一株楓樹,久久成為傳統主義及其身體地景的象徵,即使面對空無一人的紅土地,夕陽照在宿松的大片松林與縱橫水系,埤塘映月三泉,二胡聲與鋼琴聲交織,留聲機緩緩把音樂流動在台北,你想著這南京到安徽的一切,還故意將石家灣滴露村撿拾的毬果與石頭忘在東洪菊水那裡,你在十五月圓的台北,對著心裡的 父親說:

「爸爸,從此宿松一別,是為了回去,而非離別。」

(2010.07.26)

以唱歌熱愛人生的鄭日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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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歌星證:鄭日清提供(台北/中山堂堡壘咖啡)


(2010.05.22 pm2-5)很難想像年事已高的台灣歌謠長青歌手鄭日清先生,以八十七歲之齡隻身從永和搭公車來西門町中山堂接受我的訪談,侃侃而談三小時毫無倦容。這其中的原因,在訪談中就理解了。鄭日清是個熱愛騎單車到處閒逛且開朗不藏憂鬱的人,1924年生於台北今之古亭區,本來是日治時期總督府內的臨時雇員,戰後至公路局工作,因熱愛唱歌機緣巧合下,在1958年左右的正聲,民本與中華廣播電台的歌唱比賽中獲得「三冠王」而聲名大噪,開始錄製黑膠唱片,以最為膾炙人口的「落大雨的彼日」為中心,鄭日清說他出過兩張專輯,一共七張黑膠,現在找得到的卻很少。因為他的平易近人與好歌喉,鄭日清與當時的主要台灣歌謠歌星,主持人和唱片行老闆都很熟,如文夏,與他提供的一張照片裡的洪一峰,吳晉淮,紀露霞,林英美,張淑美,劉福助,洪德成,小鳳(民本電台主持人),蔡董(亞洲唱片行老闆蔡文華)等。鄭日清也拿出他珍藏的「歌星證」,是他1970年代考過的證件。經過兩次換證,後來改為叫做「演員證」。他說那時確實需要有證才能登台。考試內容分為指定曲(20首國語中選2首)與自選曲(可選台語),當年他說考試尚稱公平。只是那個時代貶抑台灣歌確實是存在的,但鄭日清並沒有多說什麼。

鄭日清像個理解60年代台灣歌謠的樞紐,可以縱橫時空知道那個年代的人物與氛圍。

因為鄭日清的開朗熱心,大家都喜歡他。洪一峰與愛玲結婚找他,紀露霞與先生在新店時也喜歡找他吃飯聊天,吳晉淮,洪一峰也常和他到大稻埕的波麗路西餐廳喝咖啡。鄭日清像個磁石,吸引著所有對音樂熱愛有感情的人。我坐在他身邊,感覺一個沒有老態的老人,赤子之心常在一個還能騎著孔明車從台北到桃園的人身上。「從十幾歲到七,八十歲,我騎過三十幾輛腳踏車啦!」常常到高雄或台南歌廳登台時,就把腳踏車用火車托運下去,唱完歌就騎單車閒逛看城市,省錢又方便。無意中也鍛鍊了他的好身體。在訪談中,我發現鄭日清還有一個人格特質:他總揚人之善,不言人非。這點跟紀露霞老師很像,紀老師是虔誠佛教徒是有信仰的人,鄭日清則應該跟他的生性開朗有關。鄭日清總說別人怎麼好,不是虛偽而是真正相信別人好,這正是鄭日清令人動容的美感之處。這時我想起我的佛教師父   悟明長老所說的「恆順眾生,常隨佛學」,鄭日清的人格從另一種面向讓我們理解這樣的智慧。也是我這次訪談的重要生命收穫。

鄭日清先生說,今天要來見教授,所以特別帶了西裝來準備合照。我說愧不敢當。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從背包裡拿出用從日本時代就保留的紗巾包好的Johnstone西裝,上面繡著「鈴木」二字,原來這西裝是日本友人送他的,是他惜情的友誼信物。我看著這一幕想著詩社友人高榮禧,廖乃賢與王作良,約略是那樣深刻不變的情誼。乃高高興興與鄭日清照了相,心中充滿了回憶與愛。

台灣歌謠不滅的精神,以唱歌熱愛人生的鄭日清身上烙印著對於我們晚輩的身教與無窮的啟示(石計生後記,2010.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