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遊行的隨想與三張照片

⊙五月十三日街頭隨想

◎ 石計生

很顯然地,今日的在台灣非常普通的街頭遊行,整個過程與組織都已經理性化,產業化,媒體化了,你幾乎可以用「行禮如儀」四個字來形容。這表現在參加運動的發起主要團體,台北縣市教師工會與大學學生團體等的資源配置,制服與旗幟道具的制式風格上;也表現在維持秩序的員警從中華路,漢口街,重慶南路,青島東路到中山北路的維持交通管制與人車分流的熟練程度上;更表現在個人化的數位相機與各大媒體獵取鏡頭此起彼落地紀錄,每個舉動與訴求。

因為儀式化的表演,卻也產生了某種安全感。這相較於我在戒嚴時期的校園運動與後來那時街頭遊行的隨時被逮捕的不安經驗,實不可同日而語。走在台北火車站附近繁華的市中心,如身邊的這母親,職業應是國中小學老師,帶著小孩一起遊行,她以演練過的手勢,教導小孩跟著做,六人一排的前進隊伍,看到的笑容多於愁容,宛若嘉年華;直到前面領導的小卡車上,一名學生代表以較為激進的語調與內容,直接指名道姓痛罵官員和政策時,隊伍內開始產生歧異的反應:「有必要這樣講嗎?這樣好嗎?」「好!好!衝!衝!」「他只是個孩子,不知道自己在罵誰」「對,也要反軍購,照顧勞工」一種奇異的不安感,忽然就在前後左右流傳。證據是幾個從西門町加入的人一溜煙就離開了隊伍,

遊行的游離的界限,是來去自如的議題認同。

關於反教育商品化這個議題,從理論上是完全影響所有的人的,但是,為何這隊伍只有幾百人左右?這問題的回答是複雜的。相對剝削的「苦情」(grievance),這主觀心理上的感受,這裡,因為過長的「教育苦情因果鏈」,而無法得到立即的熱情動員效果。也就是說,不管大學生的貸款債務背負,研究生領不到助學金,偏遠地區小學被裁撤,或者教授學校的升等與評鑑的異化標準化,這些教育的真問題,都不是生活中的立即威脅,因為經濟危機尚未來臨,目前都是可以有替代方案或者其他選擇可以延遲其傷害與效果的,這拉的很長的「教育苦情因果鏈」,也伴隨著對於遊行成效的質疑、誰領導這個遊行、組成團體的複雜度和結構性失望種種情緒與判斷等「資源動員」(resource mobility)不力原因,甚至,純粹是不知道、沒時間或剛好有事,而不去參加遊行。

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戒嚴的當年,我坐在台大傅鐘前,與不到十個同學的靜坐與後來的椰林大道遊行,沒有照相機記錄,軍警伺候,與為數眾多的旁觀人潮。

認同一個議題的遊行,需要一種由內而生的熱情與勇氣,
需要一份奮不顧身的愛。

我還有這種愛嗎?在整個遊行中,我忖度著。當結構性的思維如鬼魅般籠罩我們的生命時,那是一種連呼吸都不知道深度的窒息的感覺,卻也弔詭地形成某種穩定的存在幻覺。

現在這種「結構性穩定」的存在幻覺,挑戰它的權威性在於戳破它的權威偽裝。表面上,台灣的政治是社會理論家韋伯(M. Weber)所說的「法理型支配」(legal domination)–基於典章制度下發號施令施行權力與政策,但事實上,民主的基石與官僚體制目前卻正遭受嚴厲的腐蝕,教育體制與政策只是這整個動搖中的結構中的一環。六年來,民進黨政府主導的制度正一步步走向一種倒退:成為一種依靠氏族、宗親和血緣關係的「家父長制」(patriarchalism)的心理態度與信仰構成規範的「傳統型支配」(traditional domination)的支配類型。證據是自恃背景硬抗命下台的金管會主委、與台糖、台開等與第一家庭和陳水扁總統相關的裙帶權力關係運作。「結構性穩定」的存在幻覺更是伴隨著可以多元地透過網路,資訊技術進步與全球化的溝通而讓自己不用上街頭遊行。可替代性的議題表達管道越多,就越削弱了街頭行動的規模與效力,讓它成為忍耐苦情的最後但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手段。這是,二十一世紀台灣社會運動所面對的普遍困局,也是在分眾的後現代社會降臨後的必然現象。越是激進的熱血,在沒有媒體與輿論的奧援下,將面臨更大的反挫與心靈創傷。我的學生輩中,一個碩士生因為參加無數的學生與街頭運動,論文寫了五年才完成身心俱疲;最近一個博士生則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告訴我,過去長期介入古蹟與環境保存的運動的疲憊與延遲了的博士學位的追求,並質疑起存在的意涵。我想起了當年的台大經濟系導師吳忠吉與現任監察委員黃煌雄先生,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激進青年的包容與引導;我以同樣的耐心面對學生們

說,這是一種傳承,關於街頭的精神性與知識的身體性。

說,一個成熟的街頭遊行走路者,是不需要一群人的集體感
來強化自己的行動合理性的。

說,對於社會問題認同的走路,是自己相信的路途的行走
不帶情緒地完成目標,即使只剩下一個人

說,走路可以讓我們的「凡事為己」的小資產階級個性得到超越
成為一個具備社會性的愛自己的人

說,從路遙的耐力內功鍛鍊來說
相信有種愛永遠不滅,即使以光年來計算其距離

我還有這種愛嗎?with all my heart,答案絕對是肯定的。曾經滄海的青春,現在在街頭以非常成熟而冷靜的觀察,理解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起伏,當成本效益考量的理性計算被徹底身體行走的盼望釋放,保守的四面牆築起的護衛,被轉化為壓馬路的揮舞,嘉年華也好,嚴肅的嘶喊也好,意識型態的爭辯也好,這一切都是接受土地的教養的民主之道。而「教育苦情因果鏈」雖然牽扯遙遠,可替代甚多,這個反商品化教育遊行的價值在於,提前看到了這樣政策執行下去的苦果,社會良心的走路,提前的呼籲,讓這議題成為矚目的訊息,然後改變才有可能,這是自覺的行動。我滿意地融入人群之中,自在地與左右聊天交談,一個受到珍珠颱風外圍環流影響的微陰午後,

大風起兮,我們走路學派的雲飛揚。

2006.05.14

⊙一個應也是國小老師的媽媽穿著牛仔褲與黑色上衣,帶著她的一對可愛的小孩。(青島西路上)

⊙ 幾個從南陽街補習班溜出來,一路跟隨隊伍至教育部前穿著入時的年輕人。(中山北路上)

⊙ 出發時遇到正在上我「社會運動與社會問題專題討論」的研究生張文娟,我所指導的她的論文處理的是新莊街的政治與社區運動形塑。在路上她按下快門,留下了這張紀錄。(中華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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