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抽象疏離──那裡時間將把我們遺忘(中)
所以,好像就還在那「沉溺思考」的階段裡,有一天,我開始寫<給憂鬱>,一首遵循著某種特定規矩的詩,共四節,每節十行,以「異域」兩個字直接開啟了暗晦的意象。異域先是陰冷呈現在方寸之中,轉而又回歸古代,沉悶無歡,是我們死後的異域,何等遙遠,幽冥,其中來回出沒的是一不可名狀的神似,是我們的主人:「你無懼於黑暗」。詩的確維持著一種具有設計痕跡的語調,通篇籍與憂鬱抽象對話進行,或快速或緩慢,試圖將我心中蘊有的意念揭示在控制的文字當中,環繞那暗晦的意象轉折,既用以為憂鬱寫客觀的定義,更蓄意發抒屬於自己的情志,對詩的主覲格局毫不避諱。這首詩發表時,我在題目下轉引了歐陽修的一小段文字,一個戛戛其難的修辭疑問:「奈何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於是就在同一年同一個月裡,相去不過幾天,開始寫<給智慧>,也是一苜形式有條不紊的詩,共三節,每節十四行,看得出來是以英詩商籟體為念,從那形式演化出來的;詩前也有引言,這一次正是曾以他的<給憂鬱>感動我二十一歲心靈至深的濟慈(John Keats):「哀愁即智慧」(sorrow is wisdom)。詩既然是對智慧獻頌之辭,則「你」宜乎指的是智慧,但意念與形象還是不免於變化,往往被以「你」的名呼出的對象又一轉而為或人:「讓我們交換彼此的翅膀」,彷彿就是濟慈—他二十一歲的詩就以荷馬和魏吉爾懸為藝術響往的鵠的。我生澀的格律詩以智慧與濟慈來回為傾訴對象,時而分離,時而合一,在散見的典故間游移,或莎士比亞的蟾蜍雲雀,或宋詞婉約的宮牆柳,或伊莎朵拉.鄧肯(Isadora Duncan),當然還充斥了濟慈不同凡響的意象和觀念。但那時到底知道多少形上形下的人生奧秘?憂鬱可以設法捕捉,感受;但智慧?哀愁在什麼情況下真可以歸屬智慧?
我有能力演繹,詮釋,將那些發展為接近知性的論述?我的能力顯然微不足道。但無論如何,我已經為自己高懸起我響往的鵠的。所以我說那是我真正自覺開始寫詩,當我有意,立志放棄一些熟悉的見聞,一些無重力的感歎類的辭藻或句式的時候,我當然是在私自執行著個人的砥礪,練習,期能朝向更深更遠,更超越的領域從事創作。我想我在那兩首中規中矩的少作裡並未提供太多需要更進一步思索的命題,但那哲學性的抉擇卻讓我覺得珍惜,把它當著是一件證據,揮別必然的愚騃。何況,應該就是在發覺原來寫給憂鬱可以緊接又寫智慧的時候,我體會到一個人的意志竟已凌駕趣味好惡,體會到有一種值得鞭策的計畫創作顯然可以勝過藉隨興的喜怒哀樂衍生的小品,為長遠的挑戰而設。詩的創作是有組織的,那計劃必須篤實執行,策略隨時評估,修正,將前景統攝於眼界最遠能及的天外,認識並且確定你的目標。
我知道在憂鬱和智慧之後,我將繼續類似思考的命題,一些立即,迫切的命題。我向內心要求可以持續的力,我必須寫一系列探索,追問的詩,它們彼此連貫,呼應,平衡,這樣一系列表達我的意志的詩。
這系列詩的下一首即是<給命運>。
寫<給命運>其實是在一年之後,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現在回想起來,知道這必然就是我計畫中的寫作,為了完成一系列組詩非執行不可,終於選擇了命運,最順理成章的題目,靈魂,淚水,血液之餘,聽見霹靂,狂風的聲音,以黑暗為主調,直指貝多芬赫赫的死面。同年寫<給寂寞>,堅持將寂寞人格化,以情緒和思維,以記憶和夢,顯示為一多愁善感的知音少女,迷惘,悲傷,疲倦乞憐,遂依偎著我:寂寞竟「軟弱而求寵地靠著我的肩,睡了。」命運和寂寞的表現截然不同,當然是蓄意的,在安排的字裡行間尋找不同的骨骼,肌理,血色。
第五首<給時間>探問遺忘與記憶,藉那疑惑的表情反覆思索時間的消息:
告訴我,什麼叫遺忘
什麼叫全然的遺忘—-枯木鋪著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爛在暗暗的陰影中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
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
在噴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回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告訴我,什麼叫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遺忘和記憶不可捉摸,不可方物,唯時間或可能將它顯影,但也可能抹煞淨盡,所以我雖然把這首詩繫在本系列發端的第二年,或更晚,但也未必就是。現在回想這一組詩之寫作,到此已經有些時日,接下去唯餘二題即將停止,不免有些感觸,因為七首以獻頌節制的詩當中,我自己衷心最喜歡的應該就是<給時間>。不錯,一個剛告別少年歲月的人對時間能有多少認識?如何干預那超越想像之魔力運行,咄咄書空?然而,此刻重讀這遙遠的作品,感覺悠悠閒閒的文字鋪陳起來的,並不是完全沒有把握,對遺忘和記憶之為物,對時間。在以後這漫長的日子裡,我又屢次試探時間,從不同角度窺伺它的形貌和聲音,或者說,想像它之無形,太希冥默,如何去體會,解讀其寂寂空靈而不覺得失落?我調整過不少角度切入互異的背景,替換光影強弱,甚至創造截然不同的心態,知與未知,每隔一段日子就繞回到這一點,觸及時間的問題,並且有些新發現; 但我還是珍惜這首少作其中自然取擇的比喻,一種沉甸以揚躍的結合,時間的動靜:「鐘乳石沉沉垂下,接著上昇的石筍」。
第六首<給雅典娜>,我想應該寫於兩年後的柏克萊,是看一幅希臘女神雅典娜銅像攝影後連續草成的三短詩結合之作。我確定那是某一出處不明的銅像,而不是石雕,因為盔甲和判然莊嚴美麗的側面有歲月累積的薄銹,青銅的痕跡,令我深深著迷。若干年後我曾援筆以散文記載心目中的雅典娜如下:「她藍睛,冷艷,通常作戎裝打扮,甲胄儼然,持干矛與盾牌」,這個觀察或許殘留了當初寫作此詩神往心馳之所凝聚,或許是一種袚除,提昇。我在巴黎羅浮宮親眼目睹的雅典娜披薄裳,褶縐宛然, 足蹬涼鞋, 略無戎裝印象。現在看這首以小型組詩的獨立結構參與一略具規模的較大型的組詩,最深的感想是,原來我也把雅典娜也當作一個抽象概念,正如憂鬱,智慧,命運,寂寞,時間和接續而至的死亡之為抽象意念;其次是我自從四年前開始在這個計劃裡寫作這一系列的獻頌之詩,一路頗自限於某種格律,於聲音,語氣,用色,和一般的造句遣辭各方面,都步步為營,看得出有些城府,不少羈絆,鮮少自由。但我雖然有計劃,知道這系列之單元將處理怎麼樣或哪一類題材,卻沒有一個完整,明確的大綱,起初並不知道「時間」以下是「雅典娜」,並隨之風格轉變,傾向自由的新形式,而「雅典娜」以下是「死亡」,卻又回到嚴峻,凌厲的格式,以它結束早年青春歲月全力,持續追求的一組仿彿永遠追求不到的詩,以隱喻浮現抽象,試探形而上的意識,觀念,生命裡勢必對我們顯示的知性之美。
這是一個追求的過程。
起初我只知道,為了找到我的詩,我有必要將慣習俗見的詩先行擺脫,戒除一般刺激反應的模式,摒棄感官直接守候的五音,五色,有必要反其道而行,進入一個思維的和高度想象的創作模式,講究知識,理性,紀律,甚至在這條線上暫且將自由詩的權宜放到一邊。這個過程當然也不是天大的難事,因為那一一割舍的舉動,其實,正是獲取,掌握信念的時刻,逐漸接近著我心中真正意向的詩。這個過程看似一種自我箠,磨難,但實際上是無痛的,因為你每走一步就愈提昇,站在更高更廣的地位以觀來時路,不但對自己的選擇突破無怨無悔,而且靜言思之,亟思奮飛超越。這是我第一次自覺執行並終於加以成的創作計劃,這樣的一個過程。
若干年後,有一天我從學院的書堆裡抬起頭來,感受到舊文學加諸於我的莊嚴,沉重的壓力,一則以欣喜一則以憂慮,而且我的閱讀書單早在抒情傳統裡更增添了大量的敘事詩以及戲劇等西方古典,深知文學領域廣闊,繁複,不是瞑目枯坐就能想象的;這對於任何一個在學院裡身體力行接受訓練的人是壓力,對我這樣尚且懷抱信念要把詩寫好,把文學的創作當作一生追求的志趣的人,更形成一種洪鐘巨響,使我即刻覺悟,那些耳熟能詳的文學主題和表現方法太容易流於平凡的巢臼了,知之無益,假使我不能從我的閱讀經驗裡體會古典或現代文學的蘊籍內涵,以及各自合宜,有效的表現方法, 轉益多師,再一次出發去搜索,尋找我的新詩,為自己的文學理念和形式下定義,則學院的紀律和專屬特權,傳統文學累積加諸於我的啟示,和快樂,豈非多餘。
當這樣的疑慮左右搖撼著我的時候,這一天我就提筆寫下了<延陵季子掛劍>。
我心裡在想的是,到那一年為止,我已經潛心於柏克萊的比較文學研究所學業達三年之久,然則我是不是荒廢了一向耿耿於懷的詩創作?在通過學位考試的翌日,回頭檢視長久以來的自我期許,承諾,是不是錯過了什麼,閃失了什麼?而且,果真如此,是不是也辜負了誰,或者「我心縈繞的島嶼 」,那些年少愚騃尋覓的神與鬼?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寒涼
異邦晚來的擣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
果然,我的心情如彼,筆墨落實者如此。延陵季子名季札,為春秋時吳王夢壽少子,傳位不受,歷聘列國,故事見《左傳》與《史記:吳太伯世家》,襄工二九年觀樂於魯,歎其次第粲然;古詩<徐人歌>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記其友誼重然諾的傳說。 我寫<延陵季子掛劍>定稿前一年至少寫過三個草稿,皆棄去。現在是因為思考方向已定,正探索新的表現策略, 遂想到友情然諾的主題,自覺可以權且進入季子的位置,扮演他在人情命運的關口想當然所以必然的角色,襲其聲音和形容,融會他的背景,經驗,直接切入他即臨當下,發抒他的感慨,亦詩以言志之意。這個寫法雖然未脫詩言志的古訓,卻因為所言實為我姑且設定乃是延陵季子之志,就與平常我們創作抒情詩的路數有異,其發生的動力乃是以客體縝密的觀察以一般邏輯為經,以掌握到主觀神態與聲色的綱要為緯,於是在二者互動的情況下推展一個或簡或繁的故事情節,亦即是它富有動作的戲劇事件。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