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疊錯中的雪季身影–楊牧現代詩藝術論

⊙ 石計生

“ 似乎聽見了甚麼訊息或是我斷然的
口令吧,它移步走向你並且俯身看你
聽你訴說一些心事,破碎的句子:
大片的雲在海外翻滾,時速四十公里
遙遠,有人一生都活在你的陰影裏 ”

1.

承蒙東吳大學文藝研究社之邀,在座的各位文學愛好者,在初秋微寒的幽雅H教室,你們將要聆聽到一個美學求道者的肺腑之言,關於詩。想要整理楊牧先生的現代詩藝術是我的一種寂然的宿願,它起源於年少不確定自己是誰的筆尖,一家七口在12坪樓房長大的心靈,幻想眼界所隱約所及的高雄港灣巨大商輪的進港我是那個身著長袍雨衣搖著昏暗燈光的守燈塔人,希望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自己被強大、近乎宗教叫召的熱情風浪襲捲,狂拋至台灣海峽的深處,飄搖、浮沈、沒有目的地為魚群享用我多餘的肉身。這種兒時十分隱密藏於心中的自以為是的殘暴悲壯幻想,長大後才知道確實可以在詩的熱情中毅然死亡新生,虛構與真實地脫離這我不喜歡的現實世界。

一隻手,看來敦厚但平凡無奇的手,以極其詭異的方式帶領著我逐步完成這樣的夢想,或許那就是楊牧先生的手,或許不是。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楓葉以火紅之姿早已佔領南拉佛林街,在我芝加哥求學生涯的晚期,歸國田野調查之時趁隙至花蓮拜訪東華大學紙上故人的黃昏,因為過度的期待,北埔村往南行至志學村的車行竟莫名加速過了頭在不知名的村落看到旁人就問東問西,「這裡是溪口村呢」那小雜貨店的歐巴桑跟我說,她的店前掛了好幾個裝滿清水塑膠袋,「趕蒼蠅用的。」那隻手揮揮似乎說連這都不懂示意離別的同時指引我們終究來到東華大學早已久候的身影,他在陰暗的空間等候開燈迎接的那一剎那我剛好看著日光燈也許是物理學繞射原理之故我旋即看見他是霜枝大寒的一點光是黑暗光影疊錯中的明白雪季,在花蓮壯碩的山脈之間似真若假地存在。一隻手指引我們坐下展開對話稀疏平常是嗎似乎是他的手在平緩無紋的聲調中訴說著一些家常的事的話語下風處輕輕舞動著早已沈澱的熱情,不是加強語音的不足而彷彿是一隻相當少見獨立飛行的白鷺鷥,在餐廳夜已低沈的玻璃窗的反射中,那隻高腳叉開的白鷺鷥說:跟我來吧奎澤,

「有一年冬天我單獨出門旅行,開車上渡輪過海,然後棄船沿上山的公路長驅。就在那島嶼的高度,忽然遭遇到一場風雪,我將車停在路邊避雪。不久風止雪霽,眼前層雲舒卷,散開,消逝,下面是一片幽深廣大的山谷,更遠處是點綴了無盡白雪的藍色山脈。在那絕對寧靜的一刻,我體會到大自然博大的愛,那愛是通過純淨無私的美對我顯示的,是一種神聖的epiphany。我起先聽到雝然的讚歌在遠近四處升起,隨白雲的流逝和山巒的光影響動,充滿了我的耳朵和胸臆,如同巴洛克時代的教堂音樂。然後我想,我不喜歡將音樂的幻象加諸純淨無私的而獨立的大自然。一念間讚歌嘎然而止,逸去。這時繼之而起的,是我曾經為思索而致疲乏的心,卻不知好歹地探討著,在古人的詩詞裏尋找合適的句子,似乎急於使用一些現成的好文字,對仗的,押韻的,那樣生動美麗的句子,用那些來幫助我形容眼前的愛與美,讓我把握那一刻的發現。

一組良好的句子浮現,來自六朝古詩。我思索著,將那些句子拿來比擬眼前雪後的山巒和谷壑,忽然產生一種驚悸,身體為之震動。剎那間我覺悟,原來我現在嘗試捕捉的是一種訴諸感官的喜悅。這使我惴惴不安。我正面對著大自然以美提示的愛,無窮的精神加強地向我教誨著,有一種接近倫理的和諧溫暖,在那冬季的高山上,是如此抽象,也因為它抽象而普遍,恆常。然而我怎麼可以將這精神經驗拉下來,使用一些有形的文字,變成感官的刺激?我自覺必須停止索引那些句子,『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於沈默中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古典外力的干擾,在這最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

當然誰也找不到你,因為你是光影疊錯中的雪季身影,飄忽於亞熱帶非常地震的碧海藍天,茲遊冠平生地留下現代詩啟動我們無數時光的感動與衝創意志。感動於你的美妙詩文、衝創於完成自我的意志。我們反覆地和那隻手年少的時光問著同樣的問題:「怎麼樣才能把自己放開,自由,解脫,與眾不同?」「怎麼樣才能證明我與眾不同?」「春天快完了,夏天還沒有真到。這是甚麼樣的時候?怎樣才能算與眾不同?冒險,反叛,做一個孤獨的人可以嗎?」那或許是我們共同的苦澀時光,就您而言,是就讀花蓮中學時「有一次上課時和一個教員發生激烈的爭執,罪可退學」4的時代,在您所懷念的文學家許芥昱先生的哥哥許伯超校長的大公無私下,使你免於被退學的命運。但那創傷經驗長存,於是乎昔我往矣的你才有「我也要找一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找一個他們夢想不到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5的現代詩第一原理的論述。

2.

各位文學愛好者,詩絕對是一個可以提供我們躲藏的地方。而且關於我們的行蹤,真的必須隱藏,以便於完成我們對於「理性」「感性」「神性」的完整追求。所有的他們絕對都找不到你,如果你是一個像楊牧先生這樣,首先能夠以直觀的廣遒心胸,欣賞自然之美感 「不久風止雪霽,眼前層雲舒卷,散開,消逝,下面是一片幽深廣大的山谷,更遠處是點綴了無盡白雪的藍色山脈。在那絕對寧靜的一刻,我體會到大自然博大的愛,那愛是通過純淨無私的美對我顯示的,是一種神聖的epiphany。」這個由造物者巧奪天工的自然是純淨無私的美,從地球的四面八方啟蒙著我們的心智,撫慰我們微溫的胸膛,觸動著我們的現象神經,在這自然之偉大之前猶如基督新教的創始人喀爾文(Calvin)所感受的上帝「如果我們進入於祂的偉大尊嚴之中,我們必然站立不住」。唯恐站立不住,我們必須以至為澄明的理性把握這一刻的神聖的「靈光乍現」。這是我們經由「躲藏」的藝術所感知的美的第一個面向,那是以「理性」迫近神性的自我似懂非懂地被帶領著,上昇至所有翅膀所不能至的完美邦鄉,所以我們必須選擇一個最為理性的讚歌「我起先聽到雝然的讚歌在遠近四處升起,隨白雲的流逝和山巒的光影響動,充滿了我的耳朵和胸臆,如同巴洛克時代的教堂音樂」,楊牧先生啟迪的現代詩藝術首先是萬物秩序排列、線條穩定發展、歷史深沈的力量所導引的,所有端坐的均皆以無限感恩之心頌揚這一理性樂音的賞賜,雖然一對古典的焦慮會自然旋蟄旋動地橫在我們閱讀的背後,等待破繭

雪還在快樂地下,它已經低過被單
低過枕頭之類的山巒和谷壑
比我們的肩膀還低—在快樂地下著

下著,雪可能也將在一些夢中堆高
自從昨天它在我完整的意識裏
以快樂的型態籠罩了我的精神
並且主動證明即使它覆滿了
各種紡織物的山巒和谷壑,它也是柔軟
和我們的肉身一樣保持恆常的體溫
所以我這樣隨意想像,當它剛剛觸及
遠方的針葉樹林,我可以聽見血液
洶湧的聲音,愛和美的氣息以及
一把明快的電鋸持續自下一條街
大聲傳來—未完成的秋天奏鳴曲
當我深入這山巒和谷壑的地帶,高過雪線
那旋律彷佛是我們期待的新歌的主題
將針葉樹殺戮摧毀:宇宙之欲

然後是詩的感動的來臨。「然後我想,我不喜歡將音樂的幻象加諸純淨無私的而獨立的大自然。一念間讚歌嘎然而止,逸去。這時繼之而起的,是我曾經為思索而致疲乏的心,卻不知好歹地探討著,在古人的詩詞裏尋找合適的句子,似乎急於使用一些現成的好文字,對仗的,押韻的,那樣生動美麗的句子,用那些來幫助我形容眼前的愛與美,讓我把握那一刻的發現。」自然此時經由我們孤獨的行走,髣若暗夜行路的昏鴉,棲止於霜枝大寒中一點光,望著自然,以擬人的驕傲/謙卑詮釋著純淨無私的而獨立的大自然。古今有多少這樣偉大的詩人以這樣的「感性」手法發動對於自然的超越想像,或者針對社會與以合乎美學原理的描摩。蘇軾的〈赤壁賦〉算其一。但大自然之所以遺世而獨立,實源於其本身自成規律與週期,形成自給自足的整體;歷史社會在人類意志與追求利潤的驅力下,朝向更新、更快、更徹底的對於地球所有面向的佔有。是以,雖然我們知道大自然是純淨無私,但它畢竟處於人類建構的社會之中,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驚人發展動力是將「自然」與「歷史社會」的界線逐步模糊,以商品化的方式。美感,不管是古典的或是當代的,均皆淪為商品的附庸。楊牧先生此時感性力量發動之時,是立基於純粹的內在讚歌,是站在美學的制高點企圖掌握俯仰所及的大自然,經由躲藏的藝術脫離了社會塵囂的楊牧,此時以心靈直觀將要以詩完成了那霜枝大寒中一點光,在古典的迴廊中閃爍。如艾略特(T. S. Eliot)所言「傳統並非繼承便能贏得;如果你要它,你就必須通過心志的努力始能獲得。」

然而「自然」與「歷史社會」是否必須要如斯分離?在我們進行文學創作的當口?馬克思主義美學則用一種普遍辯證法(universal dialectics)回答這個問題。從與社會實踐相映的文學創作中避免自然的死亡:「普遍辯證法,是把自然和歷史同樣包含在內。它不只是把自然歷史化(historicalized nature)—亦即把自然變成一個歷史因素,但自然,由於本身是規律且富週期,故本質上帶有非歷史性(ahistoric)的特質—同時,它也把歷史自然化(naturalized history),亦即,藉著這方法把歷史變成一個能排除所有巧合與偶然而成為一種可以預測的自然現象。」優秀的詩人不必經過複雜的理性思辯即可直接經由普遍辯證法將詩轉化為保住自然與社會相互為用的文本。我稱這種「自然與社會相互為用的文本」為「社會文本」(societal text),文學/詩是唯一能夠把握社會文本的力量,如果我說這力量能夠對抗「商品化的一切」的資本主義則未免脫離現實,因為資本主義文明是以「社會」吸納其對立面「自然」,以及其他種種,如果我們不能推翻這種社會制度,則文學/詩所展現出來的自然之愛、社會之愛將是無力的,「如果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我是這麼想的,我自己的所有的現代詩與未來其文類的創作均是和30歲年輕時的馬克思(Karl Marx)的這段話想法是一樣的,我想楊牧先生不一定是如此強烈的,雖然他也美學上地贊同我所謂的「

一息尚存可以確信的是
均富,無階級,永久
和平的開始
在於
詩的集團,終有一天
將成為這個世界
動亂的根源…」。

楊牧先生在為我的詩集寫序之前,我們通過幾次信,我記得第一封他就說我的詩裏透露著獨特的憂鬱氣息,與常人迴異的思路,那其實就是一種馬克思所說的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愛的無力感」所造成的存在焦慮與憂鬱吧。楊牧說「我知道我自己比較熱衷從事的,並不是白居易所謂的諷喻詩,那種為時事遭遇即刻表白的感懷之作」「但詩的精神意圖和文化目標,詩對於藝術的超越性格之執著,以及它對現實是非的關懷,寓批判和規勸於文字指涉與聲韻跌拓之中,這一切,是不可能隨政治局面或意識型態去改變的。」詩先於政治與意識型態存在,對藝術本質稍有瞭解的人,誰能懷疑這件事?但放眼現在台灣所謂的文壇,恰恰好充斥的是對這條文學基本定理的違背,嚴格來說,也不是刻意的違背,而是將文學/詩屈從於政治與意識型態背後的資本利益之下,資本累積所帶來的是名望、社會地位、與媒體的寵愛。楊牧反對這一切!楊牧先生的現代詩藝術展現的另一個堅持,是不與流俗共舞「因為我不相信詩是強烈刺激下的反應。詩的思維必須經過冷靜沈澱,慢慢發酵,提鍊,加工」「詩的生命因它的內在的演化而常新,剝復自有機運,否極而泰來。因為它兼有參與和超越的力量,詩的生命常新。詩是堅持,不是妥協。」對於他的這種堅持,各位在座的文學愛好者,可以想像嗎?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理解。我23歲時在台大唸書的時候,寫了一篇叫做〈布爾喬亞詩學論楊牧〉的得獎文章,37歲時在芝加哥一次目睹大雪無聲無息地落滿松鼠蹤跡已然躲藏的南拉佛林街,知道美的本體毅然包含社會意識的道理,人的良心自由且不畏/依附權勢的時候,詩是堅持。

楊牧先生的現代詩藝術是從古典出發,我們也都知道,如果「那一組良好的句子浮現,來自六朝古詩」他必然也能以時空交錯的現代詩形式完成。如果他想,他就能,如這樣的〈行路難〉

我枕著寥落的憂傷思維
想像子夜我猶在灞水橋頭
我向黑暗道別,折柳示意
微雨是天地有情的淚,淋濕了
行人的舊衣。我推窗外望
微風無雨,三月的星光
閃爍,漂浮過沈默的北地
………………………….
悄悄的踱蹀,久久佇立在古老的
多情感而又無比堅忍的土地上

對於古典之愛,是我們建立現代詩的邏輯上的必然基礎,在座的文學愛好者或許應該也會同意的,如果你還沒有因為閱讀後現代思維陷入太深的話。至少我和楊牧先生都是這樣相信一個還在的歷史意識,會融入我們的神思飛越一千個高山俯視無邊人間天上、自然社會、既往未來、昨夜、今朝、與明夕,俯仰皆詩。但我們這一「以有涯逐無涯」之技術,終究勾引出內心深處更為深刻的反省,一種「疑神」的驚悸 「一組良好的句子浮現,來自六朝古詩。我思索著,將那些句子拿來比擬眼前雪後的山巒和谷壑,忽然產生一種驚悸,身體為之震動。剎那間我覺悟,原來我現在嘗試捕捉的是一種訴諸感官的喜悅。這使我惴惴不安。我正面對著大自然以美提示的愛,無窮的精神加強地向我教誨著,有一種接近倫理的和諧溫暖,在那冬季的高山上,是如此抽象,也因為它抽象而普遍,恆常。然而我怎麼可以將這精神經驗拉下來,使用一些有形的文字,變成感官的刺激?我自覺必須停止索引那些句子」『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於沈默中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古典外力的干擾,在這最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楊牧先生碰到「神性」的部分總是存而不論的,或者,說的更精確一點,是把自己想向成為一個容器,於其中沈思那光芒的啟示。老年的帕森思(T. Parsons)在生命的最後驚鴻,以超越他自己創造的結構功能論(structural functionalism)所無法想像的動態思維,看到了社會是經濟與宗教力量的向下沈淪與向上提升的交互作用所造成,限制社會使之整合又分裂社會成為兩個永遠無法企及的世界:在下的個人身體,在上的諸神。這是理性的力量所能達到最遠的邊界了,關於神與神性。我們即使不信神的存在,也將會從各種去懷疑神的存在,那種「疑神」是非常神秘的自我對話,我們可以將之歸於人類的「神性」稟賦,與生俱來,不管你是否像海德格(M. Heiddegger)一樣認為「人是被拋擲到世界來的存有」(Geworfenheit in Dasein),你或許將追尋一個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的充滿困惑、肉欲的、個人主義式的「靈山」,你或許將遇到你心中那個神性聲音,如聖女貞德(Joan of Arc)所遇到的,「

掄起親筆弔民伐罪之旗揮舞
長劍狂吼著熱情歇斯底里地衝鋒
陷陣為了 你
我心中的指引
一個驅除韃虜的神性信念
還我 完整的法蘭西
 
是誰
給你神蹟與徵兆
是誰 給
與我與我的影子
從此是一體
 
那個聲音,孩提以來
如此真誠相伴伴我憶起
喪母之痛,伴我
隻身漫步我的祖國
茵茵芳草躺著的天空
有你 無私的愛
指引我 詰問我 挑戰我 摧毀我
我仍不動搖」

你可以像貞德般相信祂,或像楊牧、高行健、帕森思、與海德格般懷疑祂的存在,但這都無關乎我們內在的祂的存在,因為祂存在於我們之中,又超乎我們之外,祂先驗地存在。

3.

各位文學愛好者,詩絕對是一個提供我們躲藏的地方。所有的「他們」「她們」「祂們」「牠們」「它們」絕對都找不到你,如果你是善於以詩轉化抑或沈思自己情感、理性、神性為至大美感的人的話。我是。我可以告訴在座的各位文學愛好者,我已經是了,雖然我是不是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除非你自己是,你才能理解其中「是我族類」的喜悅。你是不是,與你的系級、種族、地位、職業、性別、年齡、省籍、是不是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毫無關係,它與你是不是能充分瞭解自我的三個面向「理性」「感性」「神性」,與「社會文本」及其衍生出來的不為流俗意識型態所惑的堅持有關。

在這無可挽回的世紀末,楊牧稱這種感覺「是我族類」的為「黨人」:「或許在書中,不,她或許正穿過長廊像我深坐困守的,讀書的地方走來,敲門—當她舉手敲門的第一聲的時候,傾斜完成的日頭正適時戳破分心的雲層,自西天大幅照到—這其實已經不是潮濕的世界,這是一個蒸發著水氣的,飄舞著知識精靈,思辯理性的世界」「詩是唯一不滅的,黨人深受感動,嘆一口氣說道,並且將身體與漸合暮靄裏猶透亮如雪的窗光之間的角度。以及兩者相對於我的角度,輕輕調整一下,哲學也是。」16同樣的年少時希望我被暴風雨撕裂的熱情,使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受挫不已,失戀、自殺、成績單滿紙紅字、詩被退稿、搞學運被監視警告,但我不曾放棄「冒險,反叛,做一個孤獨的人」的遙遠呼喚。詩與哲學的鍛鍊,是這樣透過隻身涉險以崎嶇的道路走向筆直的憂傷的方式來完成。詩的第一原理因此是「躲藏」,一種不輕洩於人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傲骨。是的,我重複一次,是傲骨,雖然它終究會在歲月的智慧中磨練成為和蜀同光的親和,彼時,我們均將化為光影疊錯的雪季身影,化為振翅飛翔的獨行白鷺鷥。我們從楊牧先生的詩中,於是就學習到了這「偉大的躲藏」,藏在「他們夢想不到的地方」,然後,你就會在詩的無窮鍛鍊的某一天,聽到你的族類的聲音這般如宏鐘地傳來

這時站在巨大的青槐樹前,我是
猶疑年代裏最不安的信徒

我聽到我族類的聲音傳來
陌生的調子如玉石碰撞肌膚
搖擺的旋律在兩極之間拉長
遂覺悟那些不是
那一群匆匆的螻蟻不是
不是我們前生的形象。那是他們
從乾涸的河床爬高
幽幽繞過我潮濕的雙足
進入青槐樹裏,黃鐘和禮炮齊鳴
他們正嚴肅地分配著有限的坐席
當我聽到我的族類的聲音
傳來,如森林長大於遠山
如蘆葦蔓延過無涯的沼澤
如埋沒宮殿的青苔
那些才是我們的我們
我回頭問你,看見春風裏
壯麗的,婉約的,立著
一匹雪白的狼17

「如森林長大於遠山」「如蘆葦蔓延過無涯的沼澤」「如埋沒宮殿的青苔」我們找到了我們在有限的坐席上的位置

那時未來有一美麗地平線
讓我們的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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